别梦难,之一
“您得等我一下。”她进来后,王子请她坐在房间的主座上,靠垫柔软,有一只脚踏,他自己则离了去屋子的另一端,配置药水。她对他微微一笑,靠上椅背,伸展身体,说:“我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来,米涅斯蒙。”之后,她打开手边的一本书开始看;一本关于天文,星象,知识本源的书。
药水:人可能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药房吗?亦或这是实验室?都不是。这是间纯白的屋子,其墙上的花纹和非比寻常的如雪洁白显出这是“鲸院”的内部,因为在孛林城内只有此地有意愿和能力存护这超乎想象的,昂贵的白。药水,也可能是一种养护植物的液体,是纯色透明的。
米涅斯蒙——她的第三个侄子,真正和她亲密的这个,“蛇王子”正妥善精巧地摆弄这种液体并将它一滴不漏地倒进杯中。一切做完后,他拾起一个做工精致,更像艺术品和玩物,而非器皿的注射器,让它的玻璃身被这种液体填满。
他端着一杯茶,手握这银色的器皿向她走去时,她仍在低头看书,露出的指甲圆润美好:年过四十,维斯塔利亚仍显出十余年前的年轻。她养护皮肤的秘方从未被透露,而皱纹也向来不碰她的眼角额颈,无处不是像天鹅一样的洁白和牛乳一样滑腻,却不至于年轻得令人轻视。水原的女人受到尊敬,其中以孛林的女人最为尊贵,而孛林尊贵的女人中,又没有比她给招人畏惧的了。她从不高声说话,却言无虚发,她每一个动作,都像钻入了时间的波纹之中,荡开涟漪。
她翻了一页书;他站到她身后,静视着书的内容,而后笑着说:“这本书适合打发时间,有些趣味,但少有真理。”他的姨母轻柔地点着头,翠绿的眼珠移动,吞没着书上的黑字,说:“确实是哗众取宠之书……但使人羡慕。”
她合上了书,也闭上了眼。
“作者在玩赏知识,不求甚解,但诚然有大把闲暇自由挥霍……”王后感叹道:“世上若少闲人庸常,不必行管理统御之事,我们也便可以尽情探索自娱了。我多怀念过去在“鲸院”读书时那无垠索求的日子,如今也早已不可得到,成日淹没在琐事繁杂之中。”
她握住侄子伸出来的手,轻轻抬头望他:“我十分羡慕你现在的年纪,米涅斯蒙。你可要好好利用,年华是一去不返的。”侄子闻言恭敬颔首,说:“我最亲爱的姨母,我的母后,我总认为你的建议是最富有真用的。我一定听从。”
他这美丽,柔顺的模样使她感到快乐——她不是在为他的服从和恭敬快乐。恰恰相反:没人比她更懂得这个侄子是一个最不恭敬,不服从的人,在他那时刻有礼的面孔下藏着不知规则而只知真理真知的心。他对知识的探求不是渴望,而只是呼吸,而让他感到渴望的东西,他在梦中也追寻。他有无穷使人感到畏惧的头脑,像一条无止尽的巨蛇,不可计数的心和头脑藏在这盘旋的鳞片下,有时使她也感到嫉妒。仍然,当他睁开那琥珀般,近乎金色的眼睛看向她,那些轻浮的感情消失了。她很快聪明而警惕地知道那是无用的——去嫉妒一条会蜕皮的蛇。蛇,褪去皮,就像人剥离灵魂,一次又一次,蛇永不会老,人亦是永远年轻,有不知消亡的头脑。她感到快乐,仅仅因为她注视他,其感触近乎注视手指绘制出迭代的无穷。
“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他温柔,有些羞赧似地说:“我一直觉得我和您,是最亲近的。比任何人都亲。”
“啊,我的孩子。”她冰冷而愉快地说:“我也是。我也是。”
她们彼此笑道,说:这会让他的姐姐不愉快;感到嫉妒。但这毫无办法。这是事实。
“我会从您的颈部将这'血'打进去——我向您保证这会是愉快的,但注入的过程,会略有些酸涩。”'蛇王子'的手轻轻抚摸她颈后的头发,如深夜一般漆黑浓稠:“您看这样可以吗?”
“自然。”王后说。她垂下头,轻轻拨开自己的头发,露出那光滑无一伤痕的颈部;王子的手碰到她的皮肤,落下如冰如蛇的触感。他的手指也滑腻完好,因他是他的同胞姊兄中唯一不碰刀剑的,至于人被这手抚摸着,几乎不感觉自己身置危险之中,同时,自然不期待任何疼痛。当它来的时候——疼痛,有些散漫于时间的延迟,像水中的一滴血,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再扩散。
维斯塔利亚感到一种疼痛;一种本身就像毒的疼痛,但很快,她就模糊了。她微笑起来,平放双手,靠在椅背上。她面前再无黑暗,只有纯粹,光一样的白,如梦般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