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平火'陷落之信托随这队伍一并回到薇萨维亚斯;昆莉亚接信大吃一惊,乃至手中水杯翻落,正逢米涅斯蒙王子在身侧,水沾其衣。他呵呵一笑,不甚在意,回身且安抚她:
“此乃战时常事,不可避免。”蛇王子优柔道:“离开时,我已劝'平火'理事暗疏财物要人。想必敌军此时正因收获甚少恼火。”
饶是如此,此亦是近五百年来'平火'第一次被南军攻陷——便是连'蓝眼王',当年也未攻此城。梵迩-坛蒂火起北境,薇萨维亚斯城门开启,昆莉亚便见路旁民众皆面色暗沉。这座白冰之城在夏季伊始时仍冷若寒霜,米涅斯蒙王子尚能神情自若地向民众挥手致意,骑行队中,昆莉亚却已如坐针毡。她四面望去,但见那排排白发黑衣的骑手皆是神色漠然,不为所动,只得咬牙忍耐,仍颇为不惯。她眼望马鞍,唯有维里昂经过她身边时,伸手轻拍她肩膀,权当安慰。昆莉亚抬眼望他,只见他掠过的面孔上残留的无奈。
他向队前去,朝拉斯蒂加的方向。昆莉亚内心一滞,不忍多看,低下头去,果然不时听第一声玉碎,知是有人开始朝大王子扔些旧陶具玻璃。薇萨维亚斯号称'白山天玉',盛产玉石,住民不扔瓜果蔬菜,而掷些陶瓷玉器,旅居此地一年中,昆莉亚曾偶见下城区居民以此行为示意不满,有时手头拮据,也以石子代替。而如今她面前的此番飞舞中,赫然是白如雪暴,人便知道这是上城区的贵族,也花了血本加入。
“诸位息怒,”米涅斯蒙王子见状,骑行向前,朗声道:“诸位息怒。”
他抬手一揽,竟如平息海啸一般使人群退去,昆莉亚因知他在民众中的不凡威信。不止心悦诚服,她目视人群,心中冰凉,民众怕他,深入骨髓,正如皮肤之畏惧诺德的寒冬。
“王兄是我们的贵客。”他笑道。
恼怒人群退如海潮,然而自始至终,拉斯蒂加不曾发一言。他卸了大剑,露出断手,形销骨立,不修边幅,面容憔悴,更引好美诺德人的厌恶,身后随行他的几百士兵,亦是姿态低调,不先锋芒,唯当道路开阔,逼近'明石千宫'时,那黑衣士兵方如夜散开,压迫人群后退,凡与那黑色瞳孔对视之人皆双脚打战,人才对这无名军队生出一两分畏惧来。
马蹄齐震,那殿前的木林池水亦因此摇晃。昆利亚勒马抬眼,见那殿前站着一众贵族,几人面目,她亦是熟悉,如今看来,都恍若隔世。她认出阅军贵族面上的狐疑,知她们是不信服这人数稀少的军容。
她心下苦涩。这也是无可奈何,她想,不在此中,又有谁能明白这军队的可怖?
——往来十余战,她们从未损失一人。
“……瓦妮莎?”一声音传来,昆莉亚见一女人拨开人群走出,面向众士兵,面露惊愕:“廉蒂迩?达尼娅?”她又转头而视,面色惨白,嘴唇颤抖,半晌方响:
“——阿默黛芬?”
昆莉亚凝眉,认出了她是谁:这是下葳蒽的教长,格莱蒙塔。身后,她的丈夫前来拉她手臂,然而她奋力向前,瞳孔睁大,双手抬起,问这为首之人:“这是怎么回事?”
她错愕摇头:“……你做了什么?”
黑马之上,来人不答。昆莉亚只见王子抬起右手,哑声道:“下马。” 一声令下,全军方动,整齐划一,声震广场。这声音之后,米涅斯蒙王子正拾级而上,向那高台上所坐的一耄耋老妇。她身旁,站着米涅斯蒙王子的父亲,雷佩恩里尔。
他附唇于她身边,说了两句话,昆莉亚便见两旁仆人将她抬行而起,向军队所立之处来。她越过拉斯蒂加,直向他身后的女人。
老妇眯起眼。 “噢。”昆莉亚听她声音嘶哑:“这不是阿默黛芬吗——死了的阿默黛芬。几乎死了。”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指头,向着王子。 “你使了什么把戏?”
“噢。”
拉斯蒂加偏头;那四个抬轿仆人皆是手臂颤抖,老妇险些滑下软椅,幸得两士兵眼疾手快上前扶住。 “噢,噢,噢。”诺德大公以枯槁手指扶住额头:“神啊。你要使我绝命云端吗?”昆莉亚见她眼神浑浊,眉目间似有恐惧,然而再抬头,面上已是笑容。
老妇瞳孔已浊,眼中却金光流转。昆莉亚脊背发寒,听她伸手招来孙子:“米涅斯蒙。”她唤道,声音朦胧,似不在呼唤一人,而是一庞然巨物:“米涅斯蒙。”
众人瞧着。面前是面色阴森的黑衣士兵,背后是那颓然倒地的贵族女子,米涅斯蒙款款行于大公身边,翩然跪下,道:“有何吩咐,祖母?”
手指痉挛;昆莉亚吞咽吞没,听她挣扎道:“这就是你要介绍给我的将军,是吗?”
她指向拉斯蒂加;然而她眼中空无一物,唯有那璀璨黄金。一言之下,昆莉亚知道,她们便是真的来到'明石千宫'了。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瓦妮莎道,昆莉亚正在房中看护莲锲什:“我便不问你想先听哪一个了。接着。”
昆莉亚反手一收,见手中赫然是个无色透明的小瓶。瓦妮莎靠于门廊上,低垂双眸:“来了北方,痛也不是痛了。喂她喝了,对伤好些。”昆莉亚面露犹疑:她自来北方,见过黑荔波斯地底的大庙,一程来路始终为此地底秘水所魇,无怪她目视此瓶便面露犹疑。瓦妮莎亦磊落,不加遮掩,仍垂头,道:“这确实是'血'。”
昆莉亚凝望她,只见她起初面色如常,后终于面露嫌恶,不知是对这物什,还是被其所伴的命途。她偏头相视,面露些许漠然:“——但你也知道,她不喝这血,也没有活路了。不如使她去得轻松些。”
那瓶紧握于手。她闻言回头,脊背发颤。
“……若大王子给她血喝……”她低声道,最末自己也不再说。瓦妮莎笑一声:“那不也是血么?”她走到她身边,手放于她肩膀上:“看开点。她原先也到年纪了。”昆莉亚仍垂头,面色痛苦:“但……葳蒽的士兵,不是超越了这个年限……”
她仍想莲锲什活下来。她抬头,却看见瓦妮莎神色严厉,双手用力,握紧她的肩膀,正色道:“我不能承诺你任何事,但昆莉亚,你应知道饮下那血必有代价。”她顿了顿:“你自己,也迟早会付出代价。”两人对视,昆莉亚眼中茫然,瓦妮莎见状,终于闭了眼,松开手。
“——若莲锲什还想挣扎,早已向拉斯蒂加求血,她为何不这样做?”瓦妮莎叹息:“罢了。死生之事,还是她自己定夺。我只留下这东西。”她手握门缘,复回头一望,神情拧扭,见昆莉亚仍垂首伤神,方才恨铁不成钢似地回了头。 “我便先走了。”她道:“去城里看看。也是两年没回来过了。”
“……这是坏消息?”昆莉亚的声音低沉传来。瓦妮莎一怔,终痛极反笑。
“你不说我已忘了。这是好消息,”她回头,面露快意微笑:“坏消息是'明石千宫'上下联合,坚决要将军队请出薇萨维亚斯,投诚保命——便是连雷佩恩里尔此番也不听儿子的使唤了,只有诺德大公,不知着了什么魔,支持孙子。”昆莉亚面容沉郁,隐隐绰绰地望着她,只听瓦妮莎一锤定音,判决道:“我恐怕她们很快就要被撵出薇萨维亚斯,住到白山上去。”
她凝望她。 “你的意思是……”她语气瑟缩,瓦妮莎只叹气。 “啊,昆莉亚。”她叹道:“是的。我就是那个意思:只要军队离开薇萨维亚斯,我便退出。”她道:“我不再参与了。”
她沉默会。 “那你去哪儿呢?”她只问。
“哪儿都行。”她答:“我和莲锲什差不多大,你记得?”
此话让她伤感,目视床上那侧卧的残躯更是如此。然而见她低落至此,瓦妮莎反而心生不忍,放软姿态,复说:“别这样。我只是——”她苦思片刻:“——我只是不想跟波波在战场上见面了。你明白,昆莉亚?”
“明白。”她低声回答。瓦妮莎知戳中她伤心处,也不谈这话题了。 “且……说实话,我确实是因为阿默黛芬那事儿才不喜卡涅琳恩,不想会发展到这地步。我什么都看不清,同你说实话。”她坦诚道:“尤莉安耍了王子一道。我不明白为何。我在她身边待了十几年,她……令人困惑。像所有虔诚的国教信徒一样——包括王子。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背叛他。”
昆莉亚不答,只看向手指。 “你会去看看尤诗么?”她小声说。瓦妮莎一愣。
“也许……”她嘟哝道:“也许……”
她甚至不能确定她还活着。 “不管怎样,只是告诉你一声。”她临走前道,心有顾虑,终于还是加了一句:“——现在离开还不晚,昆莉亚。”昆莉亚沉默听着,复抬起手,握住床上人业已无血无热的手指。白光入照,她见莲锲什嘴唇翕动:
“姜纳……我……”她呢喃:“我不是故意的……”
她嘴唇张开,那声音道道入耳,令她战栗。
“我……”这点名自我的一词业已模糊涣散,只余声音重复:“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她……”
昆莉亚闭上眼。她摩挲那只手指,最后郑重将其放下,而后拾起瓦妮莎给她的小瓶,转身出门。我要向王子求到血,她狂乱,朦胧地想,像那一晚月亮点燃了她的心,我要让莲锲什活下来。
不管有什么代价……
“等等!”昆莉亚抬头:从这白玉建筑中透露的光落到她眼中的黑暗里,那呼唤之人——尚是孩童,显然受此震慑,声音一滞,只仍凭强力愿望朝她伸手来:“等等——你是'鬣犬',对吧?”
她停在原地,眯眼看她们。 “我不确定现在是否还是。”她回答,只觉得那前来的两人影显出几分面熟:“你……”那贵族的名字流过她的脑海,却同水流一般难以琢磨:“阿……”
昆莉亚挣扎道。那男孩走下楼梯,面容平静。 “阿帕多蒙,长官。”他向她行礼:“你曾看护过我和姐姐半日,”他顿了顿:“也曾将我们从血井中带出。也许您还记得我们?”
“……是的。”昆莉亚面有困惑,却见那个子更高的女孩掠过弟弟向她跑来,面容严肃焦急。
“你属于今早来的军队,是吗?”克留珊多道,扯住她的衣袖:“——哪儿能找到那黑龙?”
“……黑龙?”昆莉亚困惑不解,半晌才犹疑猜测:“若你们说的是王子……”
“是的——就是王子。”她抢道:“女王的大儿子。”昆莉亚扣住她的手腕,引她吃痛皱眉,却半步不退。 “你们找殿下做什么?”她压低了些声音。
“……绝非处于恶意,长官。”那男孩从姐姐身后探出头来:“我们有些话要和他说。”
“准确来说,是有人要跟他说话。”那女孩皱眉:“放开我。这很紧急,我建议你听我们的。”
“——他母亲想和他说话。”那男孩道。 “我们梦见了她。”女孩说。她双脚落地,昆莉亚放开手,难以置信。她听见身后笑声,猛然回头,却空无一物,只有千宫明石中穿行的长蛇之影,翩然离去。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ydQCg1VFr
“进来。”她探头向外,眼神警觉,一如过往,确认四面无人,方才手指用力,将她拉入室内。来人银发黑衣,面无皱纹,却显得沧桑衰老,金眼无光。她站在室内,目不斜视,似对周遭万事都已失去兴趣。屋主人扣上门,凝望她的背影,缓缓走到她身后。
“阿默黛芬。”她喃喃道;她转过头。那金眼深处,黑影析渗。屋主人叹息,掠身过她,道:“随便坐罢。我的姐姐们都已出去,丈夫也不在。”
“你结婚了?”她挑眉。格莱蒙塔叹息:“我写信告诉过你。那是你出事前,你不记得了么?”
“别指望我的记性。”她回答:“这些年来更差了。”阿默黛芬走到软椅上坐下,扫过衣架上小号的外套,抬起手:“——孩子?”
“三个。”她看她一眼,面色无奈:“大女儿出生时,我也给你写了信。”阿默黛芬手抚额头,隐约可见唇角微笑:“实在对不住。”她复抬起头,凝视格莱蒙塔的面孔,苦笑道:“这些年过得如何?”她停顿一番:“你……”
“你要问我,是否享受家庭生活么?”她面露促狭,端起茶杯:“——比我想象中享受。我发现自己能接受养育子嗣的生活。丈夫……”她犹豫片刻:“也不如人说的难以忍受。我现在的丈夫和诺德公有亲缘,若非如此,恐怕我们难胜此灾。我猜现在葳蒽已被报复至片瓦无完的地步。”
她望向窗外。 “……现任?”阿默黛芬轻声道。 “这是我的第三个丈夫。”格莱蒙塔笑,声音飘渺:“这不重要。现在,告诉我,阿默黛芬……”
她转向她,面色一暗,似乎时光逆流,在彼此眼中复显过去模样。
“——你是怎样死而复生的?”
“法佴——请等一下。是的,我马上就回来……”维里昂朝身后道,又领昆莉亚和两小儿向暗处走。昆莉亚面色微妙:“——你在忙,维里昂?”
他点头,面带微笑。 “不算太忙。只是——你知道前些年许多往来南北的行商曾走私地下水,大概也是一种血。”他解释:“我在想能否用同样渠道运些黑血来,我们的存量显然难以久继的。”
“你说的对。”昆莉亚嗫嚅。维里昂面色和蔼,尽管神情疲倦:“我能帮你什么?”
“也——没什么。”昆莉亚闭眼:“是这两个孩子,她们说……”
她们梦见了厄德里俄斯女王。 “噢。”他呢喃道,两人对视,已抽长的成人躯体环绕二孩童,金眼棕眼皆被哀伤阴霾。其为何人之丧死,抑或是为儿童之欺瞒诓骗?无人可言。昆莉亚见维里昂对她比眼色,知他是怀疑两小孩是为套话而来。
“噢。”他俯身,面容柔和,背后传来男人粗犷的吼声……
“你们梦到了什么?”维里昂微笑:“也许能说给我听?我是殿下的副手。”
维里昂?四人听身后吼声:你他妈打哪晃悠呢?维里昂回首,笑容不变,昆莉亚见那两孩童对视一眼。
那女孩面露不快:“你在同怎样的污秽之物交往呢?”她皱眉道:“在此等人面前宣布她的传话将是不合适的。”
维里昂!那男人的声音粗暴吼道, 他却不复脸上客气的微笑,回首垂眸,凝视那两个孩子。
“……她?”维里昂嘴唇颤动。
“她。”男孩点头回答,神态平淡而庄重:“我们有她的传话。”光在维里昂金色的眸子中闪烁。
她。 “……我们的女王,厄德里俄斯?”
那两个孩子再次对视。昆莉亚认出她们眼中的话语:我们应该说吗?我们有选择么?最终她们彼此微微点头。是的。
“不。”那女孩说。 “厄德里俄斯。”那男孩说。 *
“我们的女神。”她们一道说。
“如果你只问我这个问题,我可毫无保留地回答你。”她将手放在膝盖上,看窗外绵延向南的草野,尽头埋藏她的故乡。阿默黛芬面无余情,声音平淡:“我是喝了这男人的血,才从那疯狂的囚笼中被解放出来。”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道,微微一笑,带动眼角皱纹;如今她不笑时,似乎有张和年轻时无甚区分的脸,洁白光滑,然而一笑之下真相便绽:一张衰老,被白发簇拥的脸,内外相合。
“但你若问我更多:为何,之后会怎样,”她捻起自己的长发,目光聚收,落于窗中,低声道:“我一无所知,由此无可奉告。”
她复低头苦笑,偏头看格莱蒙塔。 “我有点像姐姐了,是不是?”阿默黛芬道;格莱蒙塔长叹一声,似想向她伸出手,终于只抱臂将她凝视。
“婆舍狸斯如此末路,你一定很难过。”她闭上眼:“二十余刀方落命——还是殒命于亲姊妹之手。”阿默黛芬沉默片刻。眼露笑意:“原来如此。竟砍了二十多刀,纳黛莉亚实在略无长进。”格莱蒙塔面露些许差异,片刻便消:她知她是摈弃一切,以末路之人的态度,调侃刀前所指。
“你准备怎样对待纳黛莉亚?”她轻声问。
“杀了她。”她轻松回答,放下腿,直视格莱蒙塔的眼睛,声音沉稳:“这男人将葳蒽尚存的所有'鬣犬'都带来了北方——我们听他差遣。”格莱蒙塔面露困惑,她只继续说:“我乐意如此,只因为那男人必会和'海境墙'的军队决战。卡涅琳恩夺得盖特伊雷什文,必是要它做前锋。”
阿默黛芬面露微笑:“不时,我便能和纳黛莉亚重逢——不知二姐见到我,是否感动泪流?”
她脸带笑容,然而说到最后一句,那金眼中终是迸发恨火,烧得炽热纯粹。格莱蒙塔悲痛哀叫一声,捂住脸,双肩颤抖。见她样子,阿默黛芬神情一怔,连忙来扶她,神情局促。格莱蒙塔悲喜交加,握住她的手腕,将身体倚在她身上,喃喃道:“这样真好。这样真好。你还是像曾经那样,率直,诚恳。”她闭眼,眼泪滑落,面上浮现坚毅而沉痛的哀伤:“否则我几乎认不出你了,阿默黛芬。”
她复而睁眼,望进她的眼中;她的手握住她粗糙,饱含创伤的手指,声音清晰,泪过唇边:
“我不由深感歉疚,阿默黛芬。”格莱蒙塔道:“即使这愧疚冗余无用——若我不逃避退役,这位置本不会落到你头上。你可一直自由自在,不必受此无妄之灾。”
一阵羞赧感动的神色划过这白发女人片刻前尚苍老,暴怒的女人身上,使那年轻纯洁的时光回光返照重临她身;阿默黛芬嘴唇颤抖,感动无言。 “格莱蒙塔。”她喃喃道,张开手臂,看老友如今已不再苗条矫健的身形,莫大的柔情充斥那颗不生而不死的心,乃至她前倾身时感其抽痛——痛至她原本应以手护着存护其生命,却迎其利锋而上,只为能碰到身前这鲜活的生命——为其鲜活而感动涕零。
“别——别这么说。”她磕绊道:“看看你现在。多好啊。”她看着她,金眼睁开,北方那非人般的金黄染上人间万象:“你有——自己的家庭。你有自己的孩子了。”她挣扎道,睁开眼,自二人相见以来第一次,用尽全力去看她,至于被注视之人忍不住咯咯直笑,包容她那愣神,几乎痴傻的神情:“你——你看上去很健康。那些血管消失了。”
她喃喃道:你的肚子不痛了吧?你是不是没有喝血了?
她握住她的手臂。 “是的。”格莱蒙塔笑道:“我没有喝血了。不疼了——但我老了。我的别处开始疼了——无可避免。”
“啊。老了。”她如梦初醒般重复,手臂张开,复而缩回,似乎撤销一个过分的愿望:“是的。”她落下了眼:“老了。已经这么久了。”
你结婚了。你摆脱了血;你有了家庭。你有了孩子。孩子……她的脊背骤然抽搐,仿佛何种光芒贯入体内,明亮如刀。 “彭赛彭斯。”她呢喃道,身体瑟缩,那明光的代价是寒冷,她已浸没其中十年,早知晓其名。
——
“你——你——”
她张手,看见那满手黑纹;她的身体的每一处无不是如此冰冷。那声音环绕,惊叹诚实:阿默黛芬。死了的阿默黛芬。 她咬牙忍耐,直到一怀抱,柔软而温暖,将她纳入怀中。
格莱蒙塔抱住了她。她将她紧密揽入怀中,像早已久远,连自由也不曾渴望时代,曾知晓的血肉之墙。 “阿默黛芬。”那声音叹道,如风溯洄:“我很幸福。”她将她的头捧于掌心,五指摩挲那雪灰长发:“我很幸福。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我想见你。”
她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我见到你有多高兴。”格莱蒙塔泪中带笑:“像场梦一样。”
她不能回答。刹那高天传声,托起她头颅,宛如那入死回生之日,天下黑瀑。她涣了眼神,在这拥抱中,似站立那草野高墙下,一人一马,奔驰无垠,欢乐宁谧。
“你——你爱你的孩子,格莱蒙塔?”她苦笑道,奋力抬手,感其重逾千斤;感那怀抱宽广温柔。 “真好。”她挣扎道:“真好。我——我想见见姐姐的孩子。我也想抱抱她们。”
她喘着气。 “我也想见你,”她抬起手,向着窗外的天空:“——我想感到我的生命。”
她的生命:那盘曲错节的黑线越光照在她面上。黑纹切她面孔,如若破瓷之痕。她能听见她声音中的期盼,却不能看见她脸上的怆然——我为你而来——那无之音道。她不曾开口。
“阿默黛芬,”格莱蒙塔低声道:“你知道纳黛莉亚的性格。她不可能主动做这件事——实际上,若你想报复她,恐也难做到。我听说她已经疯了,被关押在'海境墙'深处。”
她沉默片刻,光浴其身;那黑色缠染旋转。她停于她肩上,像只眠于雪中的鸟。 “阿默黛芬?”她唤她。她像已经睡着了,恬静安然。
“她是否尚存心智无关紧要。”她听这人详静道;她的身体真冷,她想道。她无法温暖她。
“我为她而从死地而返,因她已作出了选择,”格莱蒙塔悚然,听她道:“我会听此血之令,砍下她的头。”
——她猛然抬头,却为时已经晚——从最开始就再来不及。她看见她仍安然俯在她肩上,如若纯洁孩童,霎时白光显身,她终于见她身上铺天盖地的黑痕,感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那金黄之言,内里为漆黑所束缚,深深地凝望她,竟瞬间使格莱蒙塔颇至于愧疚。那黑纹的苦痛之细密,如泣如诉:你啊!何至于使得一人在如此怆然的死境中,产生对幸福的片刻留恋?她为死而来!
然而她望着她;刹那如若永恒。她见她凝望她的神情,黑白交织中,没有一丝一毫怨恨,唯有至极的感激和爱意,从那断绝生气的绝境中来。
“我想请帮我个忙——我已没有回头路可走,然而还是希望多一分选择权,”她听她道:“——这男人,给我血的男人,究竟是谁?”
“龙在哪儿?”那女孩说。昆莉亚见维里昂朝她投来求助的一瞥。这是什么?她本有犹豫,却看见他眼眸深处的犹疑:刹那她明白他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置信,期望有一人可以理解。
她闭上眼;两人共赴此地。 “她们说的是王子。”她退了一步:“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何这样称呼他。”
维里昂笑容勉强。 “我明白了。”他柔声说:“然而我现在寻不到他——他随米涅斯蒙王子在一处。你们要同他说什么?我可代为转告。”
那两个孩子对视。
“我想是可以的。”那男孩说。 “阿帕多蒙!”那女孩叫道,但他已经开口:“她说她很抱歉。”
“不!”那女孩叫道:“她没这么说!她很愤怒——她叫他为她复仇,收回这一切——所有!”
她一言已尽,面容忽显瑟缩。三人都看着她,宫殿内部,寒冷逼人。
“但那很可怕,姐姐。”男孩说:“你也不希望他这样做,对吗?”女孩摇头,昆莉亚要俯身去扶她,反被她猛地甩开手。 “但我已经梦到了。”她颓唐道:“我已经看见了——它已经发生过了。”
昆莉亚和维里昂面面相觑。 “很抱歉。”那男孩转头看她们两人,“我们叫他,龙,是因为……”
“……因为他会毁灭这一切。”女孩道,闭上了眼,仿佛因暗云忽降而瑟瑟发抖。昆莉亚抬头,见廊上一闪而过的黑影。 “王子。”她喃喃。但那已然太远,似为时已晚。耳畔,唯有唇瓣翕动,她侧头,见维里昂也看那一处,面色怅然。终于无言。
“女王的大儿子——他身世神秘,十年前忽然出现……厄德里俄斯声称他是她的私生子,但实情恐怕更深。”她看她一眼,神情复杂,正在室内声音响起时:
“如今传闻正盛,她腹中最后一个孩子的父亲,不是任何一个王夫,而是这个儿子……而那生出的孩子,是个不完整的畸形儿。”格莱蒙塔道,屋内忽响哭声,手臂扑腾被褥,格莱蒙塔骤然起身,见阿默黛芬神色紧张,伸手安抚:“我的小女儿。”
“圣蒂莱特。”她起身进内室,阿默黛芬跟于身后,远远相望,见那床榻中倒卧一女孩,面容之惶恐哀伤,竟使她恍然:此至极恐惧和寒伤绝非一儿童可有。她不由倒退一步,手中黑纹抽痛。
“我做了梦,我做了梦,”她挣扎道,看似倾诉,终究是企图从中逃离,攥紧母亲手臂,双目紧闭,泪如雨下:“妈妈,妈妈……”*
格莱蒙塔轻拍她的背。 “她生病了。”她轻声对阿默黛芬解释:“她不适应北方的气候。”
阿默黛芬摇头,瞳孔睁大;她能看到那白色窗纱如坟冢轻雾漂浮于那幼童身上,见到那女人躺倒无助的身形。那孩子大口喘气,非是出于病痛,而是从何物的降临中挣扎。
“格莱蒙塔,听我一句,”她喃喃道:“别随便让孩子喝这宫殿中的任何水……”
别让她们沾到血……
她未能说出口;她见黑暗中,那孩子的眼眸骤然睁开,黑暗为绿光驱散。那深邃寒冷浸入她的身躯,竟使她归落在地,看那眸中泪水滑落;她在这场不致命的柔软角力中落败,只因那悲痛太过深邃。
“我好冷。”那孩子喃喃道,声自雾出:“你在哪儿?来我这儿——让我们在一块吧。”
我冷;她重复,仿佛她因此而死。
ns 15.158.61.1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