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
昆莉亚沉入高热的复伤过程中,作了个怪诞异常的梦:她梦见,她从未离开纳西塔尼舍,长成结实单纯东部农人,耕种劳作,日复日息。黑血在她身体中结网凝肉,梦中那太阳也金黄炽热,照耀那装满熟麦的扶车上,汗水划过唇边。
“快点。”母亲骂她。她抬头,见姜纳叉腰在石墙后皱眉念道:“总是这么笨;这么迟钝。”昆莉亚听她辱骂,居然喜不自胜,欣喜若痴地靠在车旁,睁眸望着她,看她老了,肥胖了,眼中闪着不能言喻,不被理解的绿光。她见她这怪相,骂得更厉害了,转头朝邻家,开口:“你看你将她宠成了什么样。我生了头牛出来……”
她在和谁说话?她心底浮现阵柔情的好奇,侧头看邻家墙苑,见她梳着一个大辫子,身旁站这个红头发,神态活现的年轻女人,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楛珠。”她道。
“——莲锲什!”她在梦中怔怔张口,现实中则双目圆睁,骤然惊醒,念她的名字。昆莉亚猛从木床上坐起,营房里蓝火照亮她汗水涔涔的脸,一旁,另一木床上,一白发士兵正就灯读书,听她惊呼,侧头看她。这士兵白发金眼,相貌柔软,颈上有道深邃黑痕。昆莉亚和她两人对望,皆是沉默。
“你若找那被我所射的士兵,她在隔壁。”这士兵道。昆莉亚略看她神色,见一两分歉疚,余下都是疏离,兴许还有些茫然。她吞咽唾沫。
“……你是阿莫吗?”她最终还是开口,见那士兵轻皱眉头,手指用力。她闭目摇头,道:“你要是在这十年间曾见过我,就当没有见过我吧。”她语气低沉:“我什么也不记得。”昆莉亚面露惆怅,小心翼翼,沉默片刻,才道:“我明白了。”她见她不说话,又加一句,说:“很高兴看到您恢复得这么好。”言罢,又觉不妥,神色窘迫,颇为懊恼,那女人却笑了,放下手中的纸张。
“说是不记得,可能还是有些印象。”她睁眼看向她,语气柔和了些:“无怪我对你有些亲切。”昆莉亚听后,也面露喜悦,不想她又闭眼蹙眉,向后躺倒在床榻上,嘴中叹息。
“抱歉。”她道:“我毁了她一只眼睛,也差点误伤了你。”
昆莉亚嘴唇翕动,却无话可说,内心百感交集,最终还是深吸口气,道:“那也是……无可奈何。若没有你们相助,我们恐怕会被对方歼灭……你没做错什么。”
这士兵笑了笑,颇显悲凉,甚至使她容貌也与以往不同了。昆莉亚两年前见到她时,甚觉她面上有种坦诚的纯真,如今也愈发锋利沧桑起来,一时使她觉得熟悉。她正晃神回忆,见这士兵腾身下床,走到她身边来,向她伸出手。
“重新认识一下罢。”她苦笑道:“阿默黛芬。”
昆莉亚抬头望她;她伸出手与她相握,也说:“我是昆莉亚。”阿默黛芬点头,发力将她拉起,昆莉亚身上的布料滑落,露出胸前盘丝网结的皮肤,混乱不平,肉色丝线中夹杂万千黑丝,从胸口蔓延到手臂。
“看上去恢复得差不多了。”阿默黛芬道,语气平淡,昆莉亚却暗感悚然,飞快从那黑色皮肤上移开眼,听她又道:“要不我们结伴去看莲锲什,可好?”昆莉亚自然答应,连连点头。
两人于是出门;屋外已入夜,从天色看,约莫是晚间七、八时模样。拂一入外,昆莉亚便结实吃了一惊:面前赫然是'平火'商铺琳琅的街道,当下却遍布泥污,火照燎然,战马踏驰,人群往来搬运货物,口中接应传令,间有被推搡踩踏者声音恐慌。昆莉亚茫然无措,不知何事发生:她实际自穿过孛林城旁时掩护队伍突围又遭到六处箭伤,已不省人事一程,直到'平火'。
“山前有'鬣犬'在攻城。”阿默黛芬淡然道:“'平火'本就易守难攻,敌军又数量寥寥,原先就不意在攻城,只在恐吓居民,不必担心。”昆莉亚喃喃应,听后方城墙中攻城石巨响,看阿默黛芬抬手向前,指向一间房,道:“就在那儿。”
阿默黛芬指向石房尽头之门。昆莉亚心悸不已,面前仍不助浮现那一剑几将身体劈断的骇人场景。伤者虽饮血留得一命,上次见她,昆莉亚仍不忍看,也不能同她说话。她沉默跟上,两人站在门前,片刻,她伸手敲门。
“请进。”内里传来声音。
昆莉亚喜不自胜。 “莲锲什!”她呼道,推开门,屋内不见月光烛光,却依旧清晰可见,盖窗外靠山外一侧透进煌煌火光,并有呐喊战鼓声。床上坐了个佝偻的身影,听她们入内,回过头来,面露微笑。
她笑了,昆莉亚的笑容却从脸上褪去。她凝望床上女人的面容,忆起她梦中眼光下那张生动,健康的脸,不由浑身发抖,因其天差地别之甚。
阿默黛芬神色如常。昆莉亚站在那处不动,她施施抬起手,开口道:“好久不见,莲锲什。”
莲锲什闻言,也笑了:左半更大的嘴唇牵动右边那相隔两旁的肉瓣,中间扯开血色肉丝,渗出星点黑色——自这一线向下,从下颔扫过肩,胸,臀,髋,无不是如此撕裂两半的惨状,肉翻血渗。她面色却苍白,似心血不足,气虚心衰。
“啊,好久不见,”她笑道:“'皇后'。”
昆莉亚嘴唇颤动;阿默黛芬弯了弯嘴角,走到一旁,拾起一个茶壶,勘杯取茶,口中道:“说得好听——我看当时你是最不服我管的那批。”她瞥了一眼莲锲什:“我还猜你也是设计我的主谋之一。听说你以前和公主从游甚亲。”
阿默黛芬笑容促狭:“有没有这回事?”
“哪有!”这半面人嘶哑笑道;房间中弥散着腥甜的病痛血味,夹杂些汗水,人的排泄物,那类极淡使人不快的死气。 “我哪会做这种事。”莲锲什挥手:“麻烦。我确实跟卡涅琳恩工作了几年,不过也是她一时兴起,后来便不再理睬我了,你也知道她的脾气。”阿默黛芬笑笑:“不完全知道。我当年当她是个小女孩,逗她,哄她,哪知道她差点要了我的命。”
莲锲什听闻此话,忽然不笑了;血从伤口中滴落。 “我很抱歉。”她叹了口气;窗外火星飞溅:“我们当时都很意外。很悲凉,甚至,知道你如此遭遇。你记得婆普络?她砍了你一刀,三天都没睡着。”她抬起头,凝望她,道:“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阿默黛芬。”
她顿了顿,茶杯在嘴边,停住了。 “我也是。”阿默黛芬闭上眼:“我也高兴见到你,莲锲什。”
莲锲什狡黠一笑,正抬起手,忽听右处莫大哭声传来,眼神惊讶,阿默黛芬亦回头,看昆莉亚捂住脸,忽地大哭起来,嘴中叫:“莲锲什——”床上那半面人赶忙抬手,身上血流更甚,道:“我的祖宗啊,你这是怎么了,楛珠?怪我没有理你么?”这年轻'鬣犬'哭得更大声了,蹲在地上,爬到她床边,摸到床上的血,汗,尿,喊声撕心裂肺,差点晕死过去,口中道:“脏——没有人照顾——你——”又说:“对不起。”
阿默黛芬扶着桌边,望着她们,面色平静:“这孩子跟你是什么关系,莲锲什?”莲锲什望昆莉亚,扶则无力,嘴唇疼痛,话也说不快,心急如焚,斥责道:“别管了,把这孩子扶起来。”又说:“是我发小的孩子,也选上了'鬣犬'。”阿默黛芬眼神一暗,却未回话,而上前将昆莉亚架起来,后者仍手脚瘫软,不助颤抖。莲锲什叹气,望昆莉亚泪水朦胧的眼,道:“有人照顾我,她最近忙不赢而已。叫什么……”她想了一想,最终无果,只道:“一个小个子女孩,特别年轻。不会说话。”
“……叫蒂沃。”昆莉亚抽泣:“谢谢蒂沃。”莲锲什点头:“可不是,太谢谢她了。”她抬头向阿默黛芬,语气随意:“顺便,请你帮我那杯茶——'皇后'。谢谢。”阿默黛芬递她一杯,在她要碰到的时候又收回,反复几次,直到两人都大笑出声,莲锲什伤口复又滴血才作罢;昆莉亚赶忙上前为她擦拭伤口。她手握纱布,看她满身伤口,眼神抽痛,想抬手拥抱她,又怕压到伤口,只能眼神游移地看着。
“你不知道,我脊柱被打断了,一步不能动,”莲锲什抿着茶水,感慨道:“那小姑娘去别处帮忙了,我连如厕都要在床上。”
昆莉亚登时脸色煞白。 “哎,楛珠啊。”她见她又要掉眼泪,赶忙好言安慰,只是欲抬手却难做成,最终昆莉亚将她抱在怀里,两人脸色各异,抱在一处。莲锲什哭笑不得:“你也不嫌我脏,楛珠。”
“永远不会。”昆莉亚呜咽道:“永远不会。”莲锲什闻言不说话,只轻轻用那僵硬的手指拍着她。及在她身后,昆莉亚不见的地方,阿默黛芬沉默望着,面露悲凉。
窗外忽然人声大作,阿默黛芬警戒上前,只听城门开启之声,方才舒缓表情。 “结束了。”她道:“她们回来了。”
这石屋建在'平火'高处,屋内对城门状况一览无余。如她所言,床上两人也见石门之后,军队缓缓入内,火光所照之处皆是一片漆黑,就衣装状态而言,无疑是凯旋,然而周遭人群却气氛森然。三人之间为首那黑影一骑领头,四处居民便好似冻住了一般,沉默无言。昆莉亚见王子——如今是先王之子了,仍背着那柄巨剑,姿态低沉而威严,沿路进城。
“原谅我。”莲锲什嘟哝:“我看这柄剑还是不舒服——那马怎地不累垮呢?”她还要说什么,忽然目光一亮,道:“——这不是诗妲库娃吗?”
“谁?”阿默黛芬道。莲锲什抬起下巴:“那个跟在拉斯蒂加后面的骑手——她是公主的人——格奇伦西的曾孙女。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葛德莉亚的侄女?”她挑眉:“你记得葛德莉亚吗?”
“我记得一定比你清楚,莲锲什。”阿默黛芬回:“我的记忆停在十年前了,离她更近。”
“啊,那确实。”莲锲什道:“我记得你,格莱蒙塔,葛德莉亚关系挺好。'贵族帮',诸如此类,你懂的。”
“没这回事。”阿默黛芬笑道:“她来做什么?”莲锲什轻轻晃头:“谁知道——谈判吧。”她补充道:“她是米涅斯蒙德未婚妻。”
阿默黛芬不言,只是久久望着;昆莉亚赶忙抱住莲锲什,似要替她挡住目光。她又滴了几滴泪水在她脸上,使她感到痒,笑说:“我的楛珠啊,你究竟在哭什么呢?”
为我哭吗? “我很好啊!”她大笑道;血从唇边滴落。 “我不知道。”昆莉亚答:“对不起,我忍不住。我本来不打算在你面前哭的,莲锲什,我怕你也难过——但我忍不住。”
她于是跟她讲了她做的梦:她梦见她,姜纳,莲锲什,从来没离开过纳西塔尼舍。她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生活美满。 “噢,楛珠!”莲锲什乐不可支。她颤颤巍巍地用手捏她的脸:“我的——楛珠啊!”她道:“纳西塔尼舍没有美满的生活!”
那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这里。 她说;她如遭雷击,面色苍白,似血已流尽。
“其实,”她缓缓开口:“我还梦到了另一个人。我不知该怎么说……”
“你梦到了那小狗崽子也是正常的。”莲锲什显得心态平和:“她虽然是个残忍的野狼,但终归,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不。”昆莉亚犹豫道。她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名字:“我觉得那不是塔提亚。”她解释:我觉得她比塔提亚漂亮,丰满些。她艰难地将那个词说出来:“我觉得她更有女人味些,莲锲什……虽然她们很像。”
“啊!”她笑道:“那是绮拉!”
她于是便和她说了:那就是塔提亚的母亲;她被丈夫生生打死了,据姜纳所说。人甚至没找到她的尸体;有人怀疑丈夫吃了她。那丈夫被送到首府处决,莲锲什原想亲自回来行刑,却终于没找到机会。绮拉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楛珠。她说。口齿伶俐,身材丰满,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喜欢和男人厮混了。她们经常劝她少接触些男人而找点事情做,但她似乎醉心于此。这是很不幸的。
“你真是个小天才,我的楛珠。”她跟她说:“你总是做到不可思议的事情,虽然你自己不觉得。”她感到莲锲什颤抖;外头的光暗了,她感到她的嘴唇轻轻落到她额头上。 “姜纳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楛珠。姜纳爱你。”她哆嗦着说:“……我也爱你。我也爱你,楛珠。”
昆莉亚泪如雨下。阿默黛芬沉默着,一如战事结束,夜色深沉的城市。莲锲什的血落到她的额头上,而终于,在这张污秽血腥的床上,她的眼泪也滑落眼眶,滴到这小'鬣犬'的脸颊上,两滴眼泪混成一滴,泛着隐隐的绿光……
军队回城后,他斜靠在椅子上,打了一会吨,脸抵着手心不断起降;他已经接连三个晚上没睡过觉了,为军备运送奔波。维里昂沉沉睡去,一眠无梦,直到房门又开,他掀开双眼,仍睡眼朦胧,看那门外透进的黑影,嘴中喃喃:“……洛兰。”来人点头,恍然间似乎如他幼年时,适逢他做工回来,他都在屋内等着他,而无事曾改变,然而但当醒时,须臾都是苦涩,随一呼吸间加剧:所有事都变了。
他看见那包了皮的,圆型的断手伤处。再往上,衣袍凹陷,因此人身无余肉,空留一身骨架支撑。他见他敞开领口下的皮肤有火伤痕迹,凝聚起皱,顺下颔而上,则见腮旁胡渣,额间皱纹。他见那抿紧的唇角,而目光扫下,与他对望的那双绿眼,亦是寒冷空洞。
震悚攀上他的脊背,正如那日在葳蒽重逢时,拉斯蒂加轻攀在他背上的那只手。维里昂料到现在公主当会折磨他,因为她恨他——尽管他不知为何,却不知道会至于如此地步。他冲进葳蒽教长宅邸内,高喊他的名字,在看见那跪在剑前,高大颓唐身影时不由泪流满面,扑到他身边,嘴唇颤抖而无话可说,片刻,只有嚎啕大哭;那剑,庞大简朴却因其命理有无与伦比的森然诡谲洒下阴影。他摸到他溃烂的皮肤,身体瘦可见骨,心想那岂止是折磨了半条命!
有如九次死亡。王子不发一言,被他抱着,只随屋外喊杀声起,缓缓泪落眼眶。半晌,那唯一一只手抬起,搂紧了维里昂的背。他听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气若游丝,道:“她死了,维里昂。”王子呢喃:“她死了。”
一言之后,他便再不是王子。屋外战阵激烈,他也无言语,只起身回头,伸手向那柄剑,残躯爆发出巨鲸般的力量,一握之下大地颤动。光袭剑身,明石闪烁,仿佛泪流,石台因此强力开裂破碎,终在闷响后分裂两半,那剑,已在他手中。他挥动剑身,空气嗡鸣,震荡若水,剑锋指处光明犹疑。
而后他离开,奔赴战场;他只看着,怔怔许久,才勉力跟上,汗流浃背——他在葳蒽一战中自始至终未能追赶到那黑影,只看见一路留下的尸体四分五裂,其下血河流淌。唯当维里昂追到门外,才见到杀戮止息,黑影跪在草野上,像种陌生的巨兽,暂且歇息。他看着他,内心既无恐惧,也无震撼,只有黯淡悲凉;他同情他,只为他的痛苦泪流。
他举起了弩。
时间过去了;战役一场接着一场。众人北行的路上追兵似狼不舍,却从未能纠缠太久。拉斯蒂加如何唤醒了葳蒽的'鬣犬',博得了她们的信任,他不知道。但她们经验丰富,无畏而强力,然而同样荒凉。时间在杀戮中消逝。
那柄剑留了下来。
维里昂坐椅上精神朦胧时,那剑便倚在门边,像个冰冷的人。剑柄上有铭文,乃是古梅伊森语所写,言:“生无垂怜,死有慈悲。”他凝望它,眉目凄凉。这该是何意?自第一次见,他至今不解其故。
拉斯蒂加去了内室,正出来,暗影袭上维里昂的眼,他抬头,看见他面孔上的血痕,内心一暗:他脱下铠甲,换上不沾污渍血迹的衣服,却忘了擦拭脸上的印记,因他向来不喜对镜子梳理,如今更是反感;又或者那是故意为之,他心想,因为有些印记永远无法抹去。那些被这柄剑切碎身体从不哀鸣,唯有血泉哀叹,喷洒在这张如今陌生了的面孔上。他杀人的手法迅速而快捷,敌无泪,己无声。
他打开门,掠过那柄剑。
忽然,维里昂睁大眼睛,看着那处——看着那个人,也瞧着那柄剑。
“你现在还出去,洛兰?”他干涩问。
拉斯蒂加回望他。 “我去参加谈判。”他答。
也许……
维里昂吞咽唾沫,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确定你想见那士兵吗,洛兰?”他的声音终于越小,几微不可闻:“我恐怕你会难过……”
那绿眼望着他。 “没关系。”他只说,面无表情,转头欲走,维里昂赶忙起身,道:“我随你一起去。”拉斯蒂加一顿,复而道:“你很累了,休息吧。”
“我没事。”他摇头,走到他身边。拉斯蒂加未再劝说;二人出门,经过军营外部,佣兵,民兵,帮工,见他出现都一时噤声——此景日渐浓烈。初时兴许还有窃窃私语,如今已是目不敢视。维里昂知一年前,自和卡涅琳恩在孛林府邸交手,城中人便对他多有追捧,再转到三月来的诋毁,却从未像现下一般,成了赤裸明白的恐惧。
但那是好理解的。他心想;他的杀戮是种奇景,迅速,恐怖而安静。从未有哀嚎,死者几多绝望,只有自己可知,但若死亡在转瞬之间,又似乎是种幸福的仁慈。
仁慈。维里昂苦笑。许是荒诞,但那大约是真的。他想,那剑铭之意全非哲理寓言,而是直抒胸臆。
这剑的名字,恐怕就是'慈悲'。
生于残酷之世,长成不晓悲悯。纷乱于沙场之时,死亡由此剑带来,故言:生无垂怜,死有慈悲。 他思及此,不住摇头。何其讽刺!
“米涅斯蒙王子久候您了。”两人行至军营内,一侍从为二人指路。谈判地点在一简易帐内,外无守卫,维里昂入内,略吃一惊:他见米涅斯蒙笑意盈盈地坐在主座,身旁,赫然是个白衣女子。
“……迦林?”
维里昂侧头看他面孔,见他表情凝滞,眼中空洞。拉斯蒂加向前走一步,手指抬起,只缓慢艰难地蜷缩起,那只断臂亦是颤抖。
他闭上了眼,众人望着,只见那白衣女子笑了。音容笑貌,无不同幽灵再现,恍若隔世。 “我可怜的侄子。”维斯塔利亚道,面带微笑,姿态温柔。维里昂见对面坐着那前来谈判的军官别开眼,面色严峻。
“洛兰。”维里昂道。他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送他去座位上;他闭着眼,似室内光明如火炽烈灼伤他的眼。他不敢睁开。夜蛾在灯下飞舞,维里昂数它们振翅之数,足有一百二十下,他才睁开眼,看向桌面,嘴唇翕动。
维里昂见他眼中绿光颤动,却为空洞吞没,只是那隐约哀痛,埋藏再深也终究漏出。那绿光浸没回忆中,似有钻心剜骨之痛,然而谈判要开始,终究短暂,只能逝去。
“我不曾想王姐竟然如此快便愿意同我谈判。”米涅斯蒙王子笑道:“我虽不祈望一次交涉便换来和平,也始终不愿放下这般希望。诗妲库娃女士,”他对未婚妻道:“请。”
“我肯定您是知道篡夺王位,无论出于强取豪夺或诱骗教唆,都是至上大罪的,殿下。”
维里昂看那士兵将手套取下,露出手上红痕。她未加遮掩,语气低沉,神情却未有言语间暗含的咄咄逼人,而显得疲惫了。他记得上次见她,还是在歌德泼伦身旁,见她意气风发,此刻垂眸中,却难掩凝重犹疑。诗妲库娃抬头,望向米涅斯蒙,却自始至终不曾偏移,目视拉斯蒂加一眼。是为轻蔑,愧疚,还是恐惧,人不得而之。
“自然。”米涅斯蒙王子欣然应道:“我绝无此心。”
他言尽于此,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诗妲库娃直身而视,面露不满:“既然如此,您是否愿意发誓,收兵放行,归北方于中部王座下,遵奉您的姐姐为水原的女王?”
米涅斯蒙王子轻笑出声。他双手合于胸前,笑道:“不愿。”诗妲库娃蹙眉而视,手垂于桌下:“您这是要前后矛盾了。”米涅斯蒙王子摇头:“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
他轻叩桌面,指尖领室内光明,道:“我乃是遵奉我母亲的遗愿,推举我的长兄为王。长姊尊贵,母命却更难违,请您理解。”
此言一出,维里昂见诗妲库娃面露凶恶。 “好一个母命难违——无论何等恶事,都可以此堂皇掩饰。殿下,你可知道您的母亲,先王在位时下了几道何等荒唐的命令?”她此时当真起了真情,怒而数道:“她下令解散'鬣犬',褫夺亲女儿的继承权。若非先王颠倒是非,肆意妄为,致使秩序丧乱,我们何以至于兵戎相见,血祸交诞的境地?”
米涅斯蒙照旧淡然平静,笑道:“还望您和缓心情,女士,我虽无意就言下狱,罗织罪名,可不保证隔墙无耳,言语无风。你方才所说之话,可都是大逆不道之言:臣下诽谤君主,信众诽谤女神,女儿诽谤母亲。”他笑里藏刀,诗妲库娃却不示弱,道:“我若是因坦率直言获罪,也罪不至于你,殿下。”
她森然道:“推举男人登上女神都的王位,乃是原罪。您是连这一条原则,都抛之脑后了么?还是要我亲自提醒你,这久被压抑管理,罪恶的真貌?”
米涅斯蒙王子垂头微笑。 “不敢。”诗妲库娃冷哼一声,仍然张开,眼露寒光,但视此景,便是维里昂也心中一颤。
“懦弱,蛮狠,凶暴,短视,懒惰,贪婪,无能。”七词依次吐出,无不有含刀带血之感。维里昂皱眉闭眼,感到脑髓深处响痛,盖童年曾不计其数地听牧师教长,将他们的本质灌入心中。这声音好似刀扎:“男人的灵魂是更难拯救而近乎不能拯救的。这是女人的负担和女人的责任;男人的改良是宗教的恩典。”
“能上升到一个体面的地步,”她弓下腰,手闷砸在桌上,双目迸发因轻蔑而生的愤怒:“是你们的荣幸。倘使谁因皮面的装饰而忘记实质,由管理者的温和而忘记自己的地位,”她嘶声道:“若你们要拒绝慈母般的关怀,那便是我们出动的时候了。”
她缓缓坐直,唇中吐出白气,仿佛体内有火焰燃烧,只是眉宇凝蹙间,似乎仍有瞬间的犹疑,终究即刻逝去。诗妲库娃厉声道:“倘使鲸的智识不能感化你们,象的正义也不曾唤醒你们——尔等便是选择了鬣犬的肃清。”
她闭上眼:“我说的是否清楚了,米涅斯蒙王子?”
维里昂被米涅斯蒙的笑声唤醒。他手心冒汗,抬眼看见他面露微笑,不住摇头,道:“多谢你的坦诚——不知道您心中,竟是如此看待我的。您原先是我的妻家啊,女士,在心中弃我如敝履——噢,我亲爱的姨母。”
他转头向维斯塔利亚,脸上露出个心碎的表情,她忍俊不禁。 “我向您承认我心碎了。”他将手放在心上,然而人难以看出他的真心。 “你这孩子。”她嗔道。
“我现在清晰地明白了,诗妲库娃女士。”米涅斯蒙王子复而回头,悠然道。
他的眼扫过诗妲库娃的面孔如同掠火,洁白轻盈地和她的满面怒容对视,而最终落到侧边。
“我如今理解大王兄的坚持了。您是否知道他在摄政期间坚决拒绝结婚,只因不愿将就于没有爱情的婚姻。”他笑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啊。”
他抬了头。
维里昂感脊背发寒。先前,诗妲库妲说时,拉斯蒂加始终垂首静听,目光空乏,面无怒容,唇无笑意,只有手指抽搐,似幻肢阵痛,然米涅斯蒙一言,他却眸中生光:骤然绿光浮现,继而转为暴风似的深黑。维里昂迎此目光,不由瑟缩,米涅斯蒙却笑意如常,两人对视,直到浮游一般,拉斯蒂加复移开双眼。
米涅斯蒙似兴味盎然,张开手掌:“——爱。两个灵魂合为一体。”他双目微合,继而缓缓掀开,睫毛针如雪,只见满屋明光聚收,尽入那金眼中,其中黄金旋转,无火而熔,寒冷刺目。他抬唇而笑,似有心痛,却又快意:“不想那爱情的对象,竟将另一颗心践踏轻蔑,至万劫不复的地步。”他一字一句:“何其不幸。”
寒意如刀灌入四肢百骸。维里昂嘴唇颤抖,不能不听出这王子的言外之意,只感觉他那柔美的声音中含着广大,宽阔,荒凉的空洞。他言说不幸,面作心痛,却难掩其下快意:这以博学广闻著名的王子,正以宣讲真理,阐述真相而快乐,然不似常人之乐,米涅斯蒙的真喜常欢,乃是越烈,越冷。
拉斯蒂加低着头,嘴唇颤动,一言不发。
“——不过万幸,母亲不曾轻蔑王兄。她确实爱了他。您怎么想,诗妲库娃女士?”他飞快说,手指扇动,姿态轻松愉快,富有感染力:“那是真爱,毫无疑问。女士。否则她就不会传位于他了,您说是不是?——您口中的'荒诞'行为。啊,这倒提醒了我。男人不能当国王,男人须得受到管制,正是因为他们缺少判断力,行为荒诞,常致于残酷严峻的后果。我注意到这正是您形容我母亲的。”
他微笑:“我好奇,这男人独有的行为,怎的到了我母亲身上——”
维斯塔利亚笑声清脆。
维里昂见诗妲库娃眉头紧蹙,正是时那声音便响起来,贯入三人之间:
“……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拉斯蒂加抬眼看向对面。 “洛兰。”维里昂心中冰凉,去扯他的手臂,然而这身体不受他的控制;业已不受任何人控制。只如脱绳之云山,前压在面前的桌上,每呼吸,愈加沉重。
“卡涅琳恩愿停止战争的条件是什么?”他问。
诗妲库娃转头望他,眉头紧锁,沉默片刻,手上血痕涌起。她双手交叠,略改身位,方才道:“你。”她道:“陛下的条件是你,殿下。”
“噢。”维斯塔利亚道:“令人惊讶,是不是,米涅斯蒙……没有地产,没有条约……一具身体。”
还是一个灵魂? 她笑道。
拉斯蒂加不发一言;诗妲库娃深吸一口气,复道:“卡涅琳恩陛下的条件是她的大哥随军返回喀朗闵尼斯。”
“然后?”米涅斯蒙笑问。
“接受公开处决。”诗妲库娃终于抬头,直视拉斯蒂加的双眼,维里昂身体发抖。 “洛兰。”他颤声道。
“只有这样。”他只道。
诗妲库娃沉默片刻。 “'以你真实的形态'。”她念道,别开了眼:“这是她的原话。”
维里昂头脑发白;一旁,米涅斯蒙王子笑出了声。 “这很有创造力。”他低声道:“很有创意——迫使杀戮者束手就擒,不费一兵一卒。”当事人并未回答,只有这白王子轻快道:“如果我们拒绝?”
“我们的总军已达史无前例的十五万——十五万饲血的'鬣犬'。”诗妲库娃皱眉道:“其战斗力是你无法想象的,殿下。您的军队在城下已经见证了,若非我们手下留情,您的士兵无遁逃之力。我可以同您明言,这军营中除您的大哥,无人能阻止我取您的首级。”
她冷声道:“若陛下下令,我军可在一夏之内踏平诺德,至于那时,整个北境都要为您的错判陪葬。”
“富有威慑力。”米涅斯蒙王子点评:“但我据我所见,我大哥一人,可斩杀五十人以上的'鬣犬'。您怎样看?”
她弯起唇角:“今非昔比。您会后悔同我提起我们之间的血债——陛下会亲自对付他。您不必担心。”米涅斯蒙仍微笑。他张开双手:
“还有么,女士?”
诗妲库娃面色复沉;米涅斯蒙在玩弄对手上有不凡的天赋,人尽皆知。她终于不再耗费时间在他的铜墙铁壁上,而转向另一人。她凝望他,他却不曾抬头。
“拉斯蒂加殿下,”她低声说:“您母亲还活着。”
维里昂抬起头。米涅斯蒙王子亦是挑眉。
他未抬头。
“你在说谎。”那声音低沉传来:“我亲眼见到她烧死在我面前。”
声音平淡,维里昂却见他手指颤抖。 “您意识不清。”诗妲库娃面露微笑:“您看见的是伊兰兹方廷——您母亲乃是被长弓射中肩膀,摔倒在地下河河边。我们找到了她,如今她在'君王殿'内,外传她难产而死,不过是策略一环。”
“若您随我们来,陛下当送厄德里俄斯殿下回到孛林,连同那孩子。”她语气一顿,终将那话出口:
“你们的孩子。”
他终于抬了头;一并抬起的还有那只手。快如雷霆一击,那仅存一只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其余三人皆是一惊,然而同拉斯蒂加惯常手法一般,此击无声,内外无人,只有光明相视。
诗妲库娃额头落汗,却面露笑容;她反应亦是不俗,瞬间便双手用力抠住了他的手指,如此,她的脖子才未被霎时拧断。
“我说了,”她挣扎道:“你的力量不是无敌的。起码,暂且不。”她又转眼向米涅斯蒙:“若我未能回去,城下军队明日清晨便会血洗'平火'。”她挑起嘴角:“凭你定夺。”
维里昂注视那绿眼中燃烧的恨火,听米涅斯蒙德叹息:“王兄。”他摇头:“放开她吧。”
手指松开,诗妲库娃跌落地面,手捂颈部,笑容却比之前绚烂,注视拉斯蒂加。 “你瞒不过陛下。”她道:“一旦这消息被放出,而血河随你脚步,一路延伸至薇萨维亚斯,不过多日,诺德人便会叫嚣将你献出换来和平——一切只在于你的选择。”
她笑道:“我言尽于此,今夜不定,便今夏相见罢。”她起身行礼,姿态讽刺:“告辞了。”
绿光闪烁那眸中。维里昂见拉斯蒂加目视那方向不移,似看那士兵,终究,似乎是看那士兵的来处。许久,他脸上不见表情,无怒无怨,直到米涅斯蒙王子起身,柔声道:“不必担心。”他承诺:“我必助你登上王位,报仇雪恨,王兄。”
他猛地甩开他的手,推桌放椅,踉跄向外走去。帐外人群将他避开,维里昂连忙追赶。 “洛兰。”他叫:“洛兰!”那人影向无光黑夜中走,他听风声骤起,似从空洞中来,片刻后才意识到,那是他的哭声。
他扯住他的袍子;他感他骤然回身,紧紧将他拥抱。维里昂面色怅然,感那眼泪落在他肩上。夜色吞音中,拉斯蒂加嚎啕大哭。
昆莉亚同阿默黛芬一道回卧房时适逢蒂沃回营,身旁跟着瓦妮莎。 “今晚可以不用去了,蒂沃。”昆莉亚道,语带感激:“莲锲什已经睡了。”蒂沃点头,她却知道她还是会去的。两人正比划,阿默黛芬和瓦妮莎则无言对视,之后彼此拥抱。
“你去看过莲锲什了?”瓦妮莎低声问:“她如何?”阿默黛芬摇头。瓦妮莎沉默,复而叹息,轻拍她的肩膀:“看淡些。也不是你的错。”她不答。两人压低声音,不使昆莉亚听闻。之后瓦妮莎回头,拥抱两小儿,道:“有个好消息:攻城战结束了,我们明日就离开'平火'。”
昆莉亚犹豫一瞬。 “去哪儿?”她最终问。
瓦妮莎微笑:“薇萨维亚斯。”
明早就出发,她宣布,嘱咐她休息。她又拧一把她的胳膊,赞叹道:“你真是能扛,昆莉亚。恢复得这么快。”
阿默黛芬却蹙眉:“就结束了么?”瓦妮莎点头:“刚才来了人谈判。”她忽然低了声音,站到黑暗中,手指前方:“喏。这不垂头丧气地来了。”
昆莉亚抬头,见王子和维里昂从道路远端来,不由屏息凝神。瓦妮莎看二人样子,不住摇头:“常年在这状态,恐活不到四十岁。”阿默黛芬沉默审视,凝眉不语。之后四人分别,各自回房。
昆莉亚尚且不困,决定外出帮工——阿默黛芬却是累了,熄灯睡觉。昆莉亚临走前,她坐在床上,叫住她,金眼模糊不清。
阿默黛芬打量她。
“你恢复得这么快,”她道:“是因为喝了那个男人的血,对不对?”昆莉亚沉默一会,终于答道:“是。”
阿默黛芬背过身,声音从被窝中传出。她只听她闷声道:“你要想好。”她说:“喝这血,代价高昂。比什么都高。你一定要谨慎。”她声音渐低:“如果你不想像我一样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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