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他将更小的孩子送上山后,又匆匆跑下来,难掩惊慌,一直到平原的入口。龙群降落掀起的山沙尘掠草铺面而来,他用手去挡,在手指之间看那红鳞的罗网终于将黑影全然包裹:四只巨龙落地震动山林,他感地下土地苦痛晃动,跌倒在地,仍向前伸手,勉力爬行,口中道:“洛兰。”
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他看见那雪白手指上的鳞,同他自己相似。那张脸,言说是男人,实际兴许只是个男孩,他却总感觉,那是张属于龙的脸,浮现他的上方。
“你去了也无济于事,我的朋友。”他听这白龙柔声说:“你不常解放你的心,对吗?你不是这些飞龙的对手。”
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前方,那沙尘中央。他知道。 “但我得去,”他挣扎道:“无论怎样我都得去——是你把他们引来的,是吗?”
他朝白龙吼道;他摇头,安抚道:“当然不是。”他轻快地说,目视前方,似静观天地变动的奇景。
“他们就是为了你们来的——你可能对你的——哺育者,究竟是多么大的龙,没有确切的概念,我的朋友。”白龙低沉道,见他脸色苍白,复而微笑:“让我们看看,好吗?”
他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却更是压着他,手指冰冷,金眼轻轻眯起:“让我看看你的哺育者能对付多少只巨龙。”他说;而他面露绝望,因他见更多龙影已降落,咆哮刺耳而冲击四散。
天暗了,云中似有雷声。他们仰头看去,只见极淡的黑云,飘渺印刻。 “我答应你。”白龙喃喃,两人都听见那声音,从水中,土中,林中,云中传来,呼唤共鸣,人闻之骨痛身颤,万种难耐。
“我答应你,若你的哺育者不敌,我自当相救。”白龙说,正当这天音齐鸣在最高处,他的耳内嗡鸣漆黑,因此言语无用时。他们看天空中黑云成聚盘旋,那最大的血色龙王骤然起飞,雷光般冲向高天,欲摆脱这成型的风暴。狂岚卷起二人的白发,宛如风中吹雪,树林呜咽,走兽自草野中奔出跑向山中。
他感到脚下潮湿,低头望,却见土中渗水,似被井抽而上,地面摇晃,塌陷。草野的飞龙散开,企图追寻主将逃离,但已经太迟。
他看着,狂风呼啸,视线模糊,却将它记得极清楚,像是转瞬漫长:黑洋旋转,水原塌陷。
“但我猜不必了。”那白龙喃喃道,金眼闪烁,便在同时,天海倒流,风眼爆发。
“化龙。”米涅斯蒙命令道。
——黑云一落。
“莲锲什。”昆莉亚念这名字,脑中空白。身后有人呼喊她,她也全然不顾,几跌下马跪行到她面前,将她搂在怀里。 “昆莉亚!”瓦妮莎喊,她却摇头,看莲锲什半面淤血的脸上浮现微笑。老'鬣犬'伸手,抚摸她的脸,也带上满手血腥。
“……我太高兴了……”她听她喃喃道,微笑中带着自嘲:“……判断失误,没躲开箭……该死。”莲锲什眨眼,泪水滑落:“真的是你吗,楛珠?是我快疯了,还是你活了下来?”
“是我。莲锲什,是我。”不远处,那一队人马看着,为首的士兵猩红目光落在她身上,昆莉亚泪如雨下,再难自持;身前身后飞矢席卷,有人上前持盾为她挡住,但她头痛欲裂,无暇顾及,只哽咽着俯下身,将那气息渐弱的老'鬣犬'护在身下。
她咬破自己的手腕,将那黑红色的血流凑到莲锲什嘴边,道:“喝点我的血。”她声音哆嗦:“是王子的血,我知道。 是因为我喝过他的血,我才活了下来……”+
声音嘈杂,昆莉亚感到腹痛难忍,仿佛有何事物要从中钻出。她见莲锲什轻摇头,手欲去拔那箭矢,口中笑道:“不必了,楛珠。我原本就快到年纪了。”
她虚浮抬头望向前方;红影已袭上二人身形。昆莉亚身后,界内大吼出声:“拿起剑,昆莉亚!有个疯子向你——”
向你来了。昆莉亚见来人面孔,感这血流带走了她的全副力气:那柄红枪同当日一般崭新,她几乎无法呼吸:怎有人可以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无情?塔提亚的马蹄已踏在二人前方,她抡枪若火,飞矢无法靠近她分毫。
昆莉亚向后倒去,惊见身前,莲锲什竟勉力站起。她拔出正中左眼的箭,木箭连眼珠一同落在地上。血滴如雨,她见她如若不感分毫痛楚,对着塔提亚摆出了战斗姿态。
“怎么,莲锲什,”她听她那童年玩伴说,端起了手中的枪:“你也要背叛?”
她的心剧烈抽搐,如冰似火,使她瞳孔放大,内里迸发黑暗,一阵发狂似的感情,悲怒交加扯起她的身体。众人只见她弓身起跳,拔剑而出,飞身向那领头的士兵,黑袍猎猎作响。
“塔提亚!”昆莉亚吼道。
她看那落下的黑影。
不假, 塔提亚心想,这恐怕是我第一回见到楛珠真发怒了。
不过,为何发怒?她不知道。千真万确。
塔提亚跳马回身,切断长枪,露出双刀,面无表情地接下这飞来的一劈,手指痛痒,因血液燃烧。她速度极快,双刀间断出击,难寻节奏,诡秘难当,不过来回几招便让昆莉亚挂了彩。黑红血肉剥落右腕,她却看出,她这性格怯弱的老友却在瞬间吃痛后复面露凶恶,攻势更烈。她不得不左右闪避,不与她直接交锋——自幼年开始,昆莉亚的耐力和力气就更她一筹,如今那牛一般身躯中的力气更是势不可当。塔提亚见昆莉亚脸上的表情,稍有分神,不料对方迎双刀而上,割破肩膀,浑身发力,口中怒吼,一剑劈下,她躲闪不及,只能格挡,至于被打退数步。
她气喘吁吁,怒目圆整地望着她。
愤怒。
塔提亚眯起眼。她的红发散了,披在肩上。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愤怒。 塔提亚面露微笑,冰冷轻松,复合上双刀,换做长枪进攻——尚是预备兵,她便以速通武器而闻名,那些武器宛一条条通她心意的毒虫,缠绕她的指尖,进攻迅速,而她面色如常。这骤然转变的攻击模式显然使昆莉亚措手不及,连被枪边擦中两次,堪堪躲过,然而她蛮猛非常,抬腿劈向枪身,以骨对铁,几将枪踩在地上。
塔提亚对她微笑,更使她怒不可遏。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她说过,她很空洞。她的心很空洞,没什么东西曾填满过她。正是无重之花才因风而起,虚空之物才迅捷如光。她是虚无的,所以她很快。
她掠过昆莉亚,推枪向前,对着莲锲什。她的心是空洞的。
塔提亚见莲锲什无悲无喜,唯有无奈的眸子闭上了。
“莲锲什!”昆莉亚叫道。
也许她没有心?
像她们都说的那样。
“冲刺!”她吼道,向身后骑兵下令:“活捉米涅斯蒙,其余士兵能杀不俘!兵力是我们占优势。”
她错愕棕眼重映出她漠然的笑容;她猛力一挑,穿胸将昆莉亚挑在枪上。她听她痛呼一声,夹杂先前旧伤,鲜血终于涌出口鼻。
“我希望你的心已经好了,楛珠。”她笑道,发力将她扣下,贯于地面,又看向莲锲什,迅速道:“不想死就趴下。”
她俯地于昆莉亚身上,距离极近,她能见到她那苦痛的沟壑皱纹,滑落的汗珠,片刻竟有恍惚:多久,多少年两人没有这样在炽热的草堆上扭打过了?
我没有心,但她是有的。 她想到:或许很多年前,我就开始好奇了……
为什么?
这时刻转瞬而过。她身下这身体猛烈挣扎,塔提亚快意微笑,喊道:“——放箭!”
两人同时侧头,一人绝望,另一人欢欣:塔提亚偏头,果见身后那群黑衣士兵被捉住要害,不及闪避——无人料到她会在自己身前放箭。
那颗失去的心已无关系, 一声音说,因为我会将你的那颗带回来……
父亲……
像她已经做过的那样。胜利的微笑已露在她脸上,只在万箭齐发之刻凝固。黑色从天而降,布满她的蓝眼,饶是她玩世不恭,也不免面露惊愕,因其已久来关乎死亡。
——黑云一落。她的呼吸急促。
他跪落草中,看天水逆转,云化为水,倒灌于地;万事皆被从先前的状态中摇荡而出,走兽懵懂,树林悲泣,人的灵魂被碎裂沙砾割裂,边缘成刀崎岖。他听哀嚎从四处响起,夹在那剥土乂草狂澜暴风中;他见四周木叶凋零,古树枯萎,黑白交错,似乎千万个昼夜流逝,人间已死。那暴风愈烈,内里嘶吼如千尺高浪破碎,他再难抵挡,感他四肢扭曲鳞片生长,皮褪骨融,魂献于心,就此化龙。
雷土风木,皆凝成水;五色七光,无不顺这万物之河,流向中心,铸为混沌,复归黑暗。
在他这心智冰冷,洁白庞大的身体中,他看那黑暗中心四处不及逃离的巨龙哀嚎崩裂,血肉脱落,黑暗削其骨而铸其身。
他抬头,听见风中的哭声;看见天空的魂灵。
孩子的魂灵。天光全暗,霎那吞噬任何尚存一息之事,黑云崩裂,飞沙走石,巨龙俯身挡住山地入口,庇护身后人群。
他感到寒冷,令他尝到未曾知晓的衰老。适其朦胧睁眼,看这光明复现的世界,看见它疲倦颓丧的表皮,被汩汩黑水覆盖,仿佛已不在注视此间。
他看向先前他要赶去的位置——那四条巨龙已荡然无存,甚无尸骨。
远处草海茫茫;此处唯有黑暗伫立。他看着他,茫然不知所之,只看那另一只白龙注视天空,叹道:
“实乃毁灭之化身。”白龙王终于语带哀恸:“我们诅咒的具现……”
他仍怔怔看着他,直到一声龙吟,黑龙上振双翼,追击那龙群而去。
天雨倾盆而下,落于他眼中。寒冷彻骨;黑云久久不散。
起码有二十副长弓齐开四射,有近百只箭行在空中;她将昆莉亚钉死在地,凝视这箭矢的轨迹仿佛铆钉某种确切的时间。方是片刻之前,那街道上的黑衣士兵尚维持惊恐恼怒赴死,一瞬之后——死亡确实降临,宣告它自有想法。
地面石崩裂起,震起她的身体。她见昆莉亚面露愤恨,用力将她一踹,她再无力握住红枪,飞落空中,看一剑刺入石面荡开地上裂缝,人仰马翻,不得站立。她的眼睛如蟾蜍看水一般凝固时间,几不可思议,见那剑身因莫大力量震动乃至摇晃空气,使四周事物无不同浸没在水中,而它掀起海啸,遣退人群,也震离了那百只箭;箭身似无力浮萍落于墙上。
她眯眼注视持剑之人,继而双目圆睁,怒吼道:“拉斯蒂加!”
他闻言确实看向她,面色平静。她看他仍有一只断肢,便凭单手抡起了这柄近一人高的大剑,轻巧仿佛挥动长剑。
这剑:一柄明石剑,显而易见,令人毛骨悚然。庞大不似为屠戮人而生。
这剑是为了……
她眼角酸涩,闭上眼——下一刻,她尚未落地,便见那剑士向她猛冲过来,高扬手臂:那剑如此笨重庞大,持剑人的动作却柔韧开合。此景有诡谲之和谐,使人失神。这便是死亡的冲击;死亡的骑手。
塔提亚用尽全力踏墙起跳,再次跃至空中,只见那受此剑一击的石墙轰然碎裂,便知拉斯蒂加用上了力气,要一次击中便让她粉身碎骨。她目光严峻,四处搜寻武器,遍寻不得。
她落地,飞速向后跑去;她身后,那脚步声不紧不慢。
带回我的心。
她听见她道;她不知道自己咬紧了嘴唇。塔提亚牵起她那匹已被吓得六神无主的马,怒吼鞭笞:“起来!”
隔着七十米,她知道那拖剑行走的黑影正注视她。
“长官,”士兵颤声道:“现在怎么办?又是他?”
没有皇后,我们不可能战胜他……我们会死在这……
“撤……”她要开口,忽瞥见,不远处,昆莉亚昏死的身影;她那柄红枪已不见,血液从伤口涌出,其旁石裂的沟壑中,莲锲什尚有意识在,却也奄奄一息,勉强将她看护。
撤退。她想说;塔提亚抬头,又看见那燃烧,阴郁的绿眼睛,注视她。
这孩子的心不好。
她想起他曾说过的那话,夹在更清晰的声音中:带回我的心。 我们不能失败;时间快用尽了。
放箭。 塔提亚欲说:再放一次箭,使他用出那一招,我可乘此机会接近他。她握住马鞍上的红刀——一次机会就够。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看见近处屋顶上弩箭的闪光。
“——找掩护!”她吼道。
那日龙群离开葳蒽,哺育者从原野中独自归来,已是夕阳西下。他回时,衣袍尽湿,皆是血水。众少年宰牛设宴,招待那些北方人。
“允许我欢迎葳蒽的英雄,”米涅斯蒙笑道,举杯庆祝。这些山中少年不喜喝酒,他却似能品味任何浊酒中的清澈:“——您若不喜欢,我还有更合适的词语。”
“将军。”白龙王道:“敬我们的大哥,葳蒽的黑龙,拉斯提库斯。”
他见哺育者面露疲惫,不愿与任何人对视,站在桌前,在他自己的屋中,仿佛陌生人。白龙王,却显然不介意他的心情低落,仍笑问道:“您意下如何?我们的合作还愉快么?”
“您愿意同我并肩作战么?”白王笑道,问哺育者是否愿意加入他的麾下。他闻言,抬眼环顾四周,见张张面孔,充斥恐惧,瑟缩和崇拜,终于叹气。
“我没有选择。”哺育者——拉斯提库斯说:“它已经被决定了。”
他——这个与他最亲近的少年听出他语气中的痛苦,不由靠近他,站在他身后,轻轻扶住他的肩膀。
“我很高兴。”他们听白龙道。接着他拍手,示意四位士兵抬上一件物什。众人都屏息凝神以望,只见那物件有半桌之长,高有一少年之身,重量使四士兵合力,尚不显轻松。
“聊表谢意——这是我为您准备的礼物。”白龙王道:“希望您喜欢,我的将军。”
哺育者沉默许久。他终于伸手打开那长盒,登时烛光漫射,因碰到那深沉明亮的身。那柄剑,使人胆寒地,沉默而稳固地躺在其中。
“久来,我的先辈们惯用明石所用刀剑,捕猎海中的鲸豹,他们身死之时,不曾带走刀剑,但那些忠诚的伴侣,如今却显无力。它们太小。”他听他感慨。白龙王伸手抚摸那剑身,复道:“故而我将它们投于一火,熔炼七年,方才铸成此剑。齐聚众力,旧时的武器,如今终于再重回人间,想必我那些枉死的前辈,也颇感安慰。”
他言毕,朝他们温和一笑,收回手。
“请。”白龙王道:“我相信您持凭此剑,恐能人身斩龙……您怎么看?”
塔提亚翻入小巷。背后,她见她那匹红马腰中数箭,嘶鸣倒下,便知道她必须换马而行了。她紧贴墙隅,眼神骤冷,看一黑衣白发的人影,从她面前的屋顶上探出。
“射杀这些士兵。”身后,不知哪条巷上,那沉重的持剑人影宣道:“尽量不要伤马。我们需要尽量多的马。”
她抬起头,见这白发士兵眼眸漆黑,深深凝视她。
“遵命,大人。”那士兵动了嘴唇,嗫喏道。她架起弩,对准她。
开弓。塔提亚狂奔向前,躲过数箭。她没有用全力,她想到,看着那士兵摇晃的黑色眼眸,见到她手中动作虚浮。那士兵始终注视她,似乎有何话想对她说。然而她终究听不懂——一组弩射空之时,塔提亚迅捷动手,掷出腰间匕首,将那白发女人打落地面。那女人手指抽搐,嘴中却无呻吟,塔提亚冲刺上前,抬手割喉,血喷涌而出。
黑色。
她怔了一瞬,终于恍然大悟:方才这忽然出现的援军,原来不是北方的军队,而是'疯城'的退役'鬣犬'。不知拉斯蒂加用了什么方法,使她们听他指挥,无怪这些士兵行动整肃,工整不凡。
她拔出那匕首,抛开尸体——仍然,她不知道这士兵为何对她手下留情。
“心……”
塔提亚猛然回头:又是数个白发士兵出现在屋顶上方,黑眼望着她。
“这儿,大人。”她们喃喃道:“那孩子在这。”
地上那尸体手指张合,她见她的嘴唇翕动,听身前一士兵尖叫:别过来!塔提亚!别过来!
你会引来他的!
那尸体的眼睛看着她。
肉,想,你,他?
塔提亚毛骨悚然。忽然,她像是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月夜里,在街巷中穿梭,看女孩寻找可猎杀的男孩,只是现在,猎物变成了她自己。这够荒诞的…… 她想:我其实从没想过猎杀任何人。
“别过来,塔提亚,求求你……”她面前那士兵哭道。她认出了霍洛温的脸,遍布泪水,然而并她不理会,像那一夜她不曾理会扎内的哭声,不曾理会那脸被砸穿女孩的尖叫。她狂奔向前,步伐中透露无限的自由和暴虐,好似奔驰中的猎豹。她掠过她的泪水。那些士兵跟着她,数着她,她冷酷地回望她们。
这儿,这儿——大人。那女孩在这。
那夺走了你的孩子,你的母亲,你的爱人——你的一切的女孩……
“塔提亚……”霍洛温道——她掠过她身边,正在那重剑破空时轻巧将她一推。她将她推向死亡,却不曾听她一声尖叫,因她被那极快一剑劈成两半,速死无殇,如同已倒在城中的所有士兵一样。
黑影降落在她身后。塔提亚纵身一跃,全身血液爆发,她的红发散乱风中如火焰燃烧——如此自由。
也终究是这血的奴隶。
她在屋顶上跳跃,已难以置信的速度奔向城市出口,听身后死亡紧追不舍,却一次不曾回望。弩箭掠过她身边却不伤到她。她唇带微笑:她们同情她。尽管她已几近残忍卑鄙——只因为到头来,无论何血她们曾饮下,如今浸没,她们出自同源。
'鬣犬'。
她注视葳蒽的出城口:那藏起的马匹就在林下,只要她赶到那处,尚有一线生机。她的血液沸腾,心脏狂跳。她狂奔似飞似电;似鹰似豹。快如闪电——但还不够快。
快不过死亡。
霎那,出心的血染红了她的眼。塔提亚咆哮一声,直身格挡:倘有人见证,恐为她的气概所折服。屋顶塌陷,她的手臂但因那巨大压力破裂出血,手中的红刀在三秒之内开裂破碎,但她终究,凭此身躯,挡住了这一剑。
铁片四散。隔开她的面颊,血液挥洒红发。她看见来人沉默空洞的绿眼,已洞彻她的灵魂。她是什么?一个女孩?一个人?一头野兽?
也许。她不带丝毫愧疚地怒视她——得天独厚的杀手对视毁灭。她的脚骨已经折断,不可能再奔至先前的速度,只能放手一搏。
她吹响口哨;塔提亚松开手,向后倒去,最后一眼,仍见拉斯蒂加漠然的神情。
你也许能人身斩龙, 她的心道,言语模糊却深邃。深入骨髓,但不是我。
我是巨龙!
她稳稳落在马上。 “驾!”塔提亚咆哮,驱动那马全速前行,面露嘲讽的微笑:她已经做到了最佳,但仍可能无济于事。这马仍然太慢。
“啊,孩子。”她听身后,那声音传来:“你误会了我。”
她的心跳一滞,但见黑云袭上。
“我不是因怨恨你而来,”他道:“我是想将你从这般命运中解脱。我不会给你任何疼痛。”
他道:我并不恨你——你毕竟只是个孩子。
我不会给你任何疼痛。她来不及思索这话的意思,死亡已来。
——唯有慈悲。
哺育者举起那柄剑,龙王为此鼓掌:“何等气力,我的将军。”他笑道:“你一个人挥动它的轻松,胜过十个男人。我怀疑你甚至不费什么力气。”
他沉默地望着这一切,见那剑的光扫过四处,人经其而变容。哺育者自始至终没说什么;他没对这剑发表看法,没对上午的事发表看法。他收剑后,跪在白王面前,宣誓效忠。
“我会将这些孩子,培养成适合作战的士兵,编入您的第五军团,为您效命。”他低沉道:“听您差遣,米涅斯蒙大人。”
人群散场后,他见哺育者仍站在黑暗中,久久凝望这破旧的石屋:屋中的每一角,都曾浸没他们的回忆。他们在此闲聊,打闹,纺织,歌唱,烹饪……
他见哺育者的手抚上一只摇篮。那木篮轻巧,老旧。那些回忆——他知道,还有在他们之前的回忆。永远不回来的回忆。
“你还在这,维格。”他感到他靠近,道。 “是的。”他回答。
“……你让我们作训练,是否早料到这一天会来,洛兰?”他问。他不回答,只叹气。 “我们是要离开这儿了么?”他问。
“是的。”如火光摇曳,他回答。 “睡吧。”哺育者说:“很晚了。”
他猛地走近他,从背后抱住他,浑身因为恐惧颤抖。 “啊。”他感到他的惊遽,终于悲叹出声,回身将他抱住,轻轻拍打他的背,如第一次他见他一般。 “我的孩子。”他喃喃道:“我的孩子。我对不起你……”
“别道歉,洛兰。”维格斯坦第回答。他抬起头,诚恳,温柔而虔诚地看着他;一个孩子能爱其长辈多深,一个士兵能爱其将军多深,他就给了他多少爱,即使他甚至没有一颗与他相似的心。
“我想当你的副官,好不好?”他问道。那柄巨大,沉默的剑听着。它没有名字。
死亡来了,但兴许有所收敛,头一次,塔提亚难掩发自内心,不可控制的惊讶,也惊叫出声:
“莲锲什!”
那巨剑收敛了力道,仍然,那具挡在她面前的身体仍然鲜血崩溅,轰然倒下。她来不及看一眼,已策马奔出,远处,一撕心裂肺的哭喊传来,像风中哀哭:
莲锲什——莲锲什——
“王子——殿下——大人。大人。”昆莉亚跪在那黑影身前,大哭道:“请你救救她吧。请你给她一点你的血。求求你了,大人。”
她不能回头——她却仍回了头。马的狂奔中,塔提亚见那黑影停下了,面上表情难辨。他蹲下身,拉开了伤口,但动作温凉。
死亡来了。她颓唐地看着,听见风中的声音,道:小狗。她看见莲锲什的眼睛。看见那倒下的苍老的士兵的眼睛。跑吧。
尽管你永远无法自由……
她赢了吗?赢过了死亡,再一次?所有的声音都消去了,只有阵阵哭声。塔提亚咬牙回头,抽响马鞭。
——一声爆鸣。她痛呼出声:那箭矢从背后贯穿她的肩。她忍痛将其拔出,却看那伤口上紫金蔓延,复为血一般的纯白。她暗叫不好,却无计可施:这箭有'明石千宫'的毒。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复仇之魂站在平原上,面色平静地看着她。她认出了他:那是拉斯蒂加的副官,维里昂。
马远了,射程不可及,她却再难自持,昏昏欲睡。没有人疼痛,只有彻骨寒冷。她不当其苦,瘫倒在马背上,最后一瞬,方领悟那句话的意思:
我不会给你任何痛苦。
唯有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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