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击恍若愚人之愚
钟楼响动第十次时,圣蒂莱特心虽念道,三人该回家里,嘴上却一言不发,只向下望群山枯萎的痕迹,知晓她的两位姐弟定是不愿归家的。
“让我们上云门看看罢。”克留珊多求那守卫:“就当给老兵们送些新年礼物。”
“我们为荣军院带来了香料。”阿帕多蒙道,提起手中的篮子。
“这哪儿行呢……”守着云门的士兵也困惑了,不知为何这两孩童如此执着。圣蒂莱特面露忧思,冰冷望向山下。新年,隆冬将至,葳蒽山林郁叶白,万物伏死,为复生蓄势。死是为生,而生又是为死么?那么究竟为何而生?她站在远处,暗看其余二人绞尽脑汁,企图通过关卡,自觉无法分享任何与那二人类似的热情。克留珊多,确实一向如此——阿帕多蒙呢?弟弟又是何时染上了和大姐一样的爱好,企图窥探这古老山脉,云门之上似是而非,虽有却无的秘密?
新年要临了;据三人上次出这无人乡,已是七月以前,随大姨去孛林,参加'女神祭'。圣蒂莱特蹙眉:年纪虽小,她已知道何为,无可奈何。
自'女神祭'当夜二人走失,阿帕多蒙和克留珊多间,便生出秘密,二人守口如瓶,她绝不可知。至于当晚回到酒店,克留珊多就大闹一场,万分催促母亲回葳蒽,众人次日清晨便出发,圣蒂莱特也就知道,那秘密有其色彩的严峻。她自还要劝两人回去,忽听身后传来阵声音,道:“叫她们上去罢,长官。”这清冷人声道:“我随我的侄女,侄子们同行,麻烦您派一位士兵,和我们走一道了。”
圣蒂莱特回头,见一段石子路后,三人的二姨,檀勒吕科缓步走来。 “二姨。”阿帕多蒙转头,颇显得意外,安静叫她;檀勒吕科点头,复走到那军官身旁,打点了些财费给她,说了句,有劳了,那军官才勉强一笑,从高台上跳下来,道:“那我便陪你们走一趟了。请,理事阁下。”
风冷了,绕着山路吹。克留珊多先前偷来过一次,已见过周遭景色,圣蒂莱特却是头一遭。云门之高影撒过她身上,裹着连月来不断坠落的温度,疏远的人情距离,使她不由颤抖,脚下一滑,竟差点跌倒。她落手地面,勉强撑住,最后却难以自持,还是跌倒,惊叫一声:“啊!”克留珊多回头,檀勒吕科上前,扶住她,问:“怎么了?”圣蒂莱特摇头,抬手见手心的泥土痕迹,道:“蚯蚓出土,被我压到了。”她微顿一下:“好大一只,又湿又滑。云门的影子在这,我以为是条蛇。”
她听见笑声,抬头,见克留珊多的对着她,微笑。姐姐道:“那你也看见了,圣蒂莱特。你终于也要看见了。”她蹙眉,心生厌恶,不喜她这般讳莫如深,高高在上的言语方式,站起身,冷声回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姐姐。但我们得快些,否则再晚,今天又没有晚饭可吃了。”克留珊多不生气,只伸手向她,道:“走吧,我们上'云门'。”圣蒂莱特不动,檀勒吕科轻轻推她一下,道:“和姐姐走吧。我带着阿帕多蒙。”二姨出言,圣蒂莱特虽几分不情愿,却也上前,握住克留珊多的手。
两人已有数年未这样走过了。她和她并肩而行,却不看彼此的脸,只望树丛后隐现的'疯城'石墙。她张了口,不曾想到它竟是如此大的:在底下见,不过是云中的一座灰城,近了,才知道确实是浮在云中的宅邸。克留珊多握她的手指,渗出了汗,背后,阿帕多蒙声音清澈,道:“过了'云门',是会变成鸟么,二姨?”檀勒吕科略思索番,问他:“为何这么想?”
他如实回答:“我看您一首叫做《云门》的诗作里是这样写的。”檀勒吕科片刻无言,押在最后的'鬣犬'轻笑出声,自出发以来第一回。檀勒吕科叹息,勉力微笑,道:“并无此类传说,阿帕多蒙,这是我据幼时随大姐上'云门'时的回忆所作。”
那'鬣犬'轻快沙哑地开了口,道:“虽不能变成鸟,少主,”她抬起手指:“但据说上了云门,人的心便若创世时般纯净。上云门则清,下云门便浊。我看这倒不假。我的战友们,一上了这门,再无曾经的粗野狂放,只剩干净缓慢的消磨岁月。”
阿帕多蒙闻言回头;'疯城'已近在眼前。他颇认真,询道:“纯净之心,该是黑色,还是白色?”
冬节已到,'疯城'百花枯萎,唯有冬日白花独放清香。圣蒂莱特回头,见檀勒吕科面露错愕,那'鬣犬'倒一派轻松,哈哈笑道,仍大步向前:“你说黑色也行,白色也行。纯净至极,岂有颜色?”她招呼二人:“我们到了——进里面,实在是您给我多少都不行了,大人。只能在这外围。”檀勒吕科点头,对克留珊多道:“别给长官添麻烦,克留珊多,你想看什么,快些看了。”克留珊多眉开眼笑,道:“谢谢二姨!”
她朝阿帕多蒙伸手:“来。”圣蒂莱特见小弟弟回头看她一眼,便跟着走了,心下烦闷,转头看檀勒吕科。二姨面色淡然,总有一缕哀愁,道:“不跟着一同去么,圣蒂莱特?”她摇头,行到正门的墙隅处,站到檀勒吕科身旁,说:“我留下来和您一起。”二姨略点头,二人身旁,那'鬣犬'咚地一声坐地,姿态随意,张开长腿,捻起阿帕多蒙带上来的香料,用鼻子闻,姿态如犬,旁若无人。圣蒂莱特偷看她,瞥见这士兵脸上的皱纹,只在抬头的一瞬,被她捉了目光。
她仍感害怕;无论见过多少'鬣犬',深感其威名并非虚名,而是某种不可逆转,确切发生的转变使她们的眼和心从此不同了。
“请教一下,大人。”那'鬣犬'努努嘴:“这匾牌上,写的是什么?”
圣蒂莱特抬头,伴着檀勒吕科,见大门上那石牌上刻着一行古梅伊森语的文字——她心一沉,暗想若是克留珊多,必然知道了,她却实则对这古老语言,仍是许多不识。檀勒吕科苦笑一下,道:
“不知圣爱,不入此城。”
那'鬣犬'听了,半晌,竟笑了,盘膝而坐,略微摇头:“原来如此。看来等我老了,事也不记得了,终于会知道何为爱;看来等我死了,她就会爱我了。”檀勒吕科沉默不语,面有迁就,片刻,回道:“最近可是有艰难之处?”那'鬣犬'笑着挥手:“能有何事?一如往常。”她敲着膝盖,数道:“'皇后'回了南方,一部分又留在中部了,管理是有些混乱,但对葳蒽部来说,不碍事。前些日子,女王说要解散'鬣犬',我们讨论日后养老,又说这一代还是会妥善结束,至于身后事,谁能管得了呢?”
她吐了口气。 “不过近日'皇后'似乎要回孛林,若经过了,兴许会给点补给,新年也算增添些趣味。”她又转头对这二人,狡黠道:“当然,大人们要是愿意救济点,我们也是无比欢迎的。”
檀勒吕科苦笑:“应该的,长官。诸位平日守护有大功,如何供给都不为过。”那'鬣犬'笑道:“过奖,不感当。”圣蒂莱特听这对话,颇感不适,这时,天已有阴影,檀勒吕科轻推她肩膀,道:“去寻下你姐姐,圣蒂莱特。”她叹道:“该回去了。”圣蒂莱特点头,走出几步,又听寒风中,那'鬣犬'的声音传来:
“这也是数着日子过了——死和战争,到底哪个先来,我已不报期望。一个男性国王,怎可能呢?”她笑道:“我劝您家的孩子还是不要当'鬣犬'——我们恐怕无福气上云门,知圣爱了……”
黑云袭过那石城的上方,风冷云重,白花摇曳。她走着,每步沉重,看四周断壁残垣,坠落山崖,听见姐弟二人隐约的声音,磕绊,古怪,念个她不知道的名字:
“拉——拉——”克留珊多勉力道:“不对。不是这样念的……”
“应该就是这儿了,姐姐。”阿帕多蒙道:“这块的图案是一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回,又念了几遍,更是奇怪。圣蒂莱特正要抬头,忽听一声音,从背后传来,叫她:“孩子。”
她回了头;那男人看着她。
圣蒂莱特摔倒在地;冬天来了,新年将至,厄德里俄斯女王统治中最后一个冬天,结束的冬天。开始的冬天。她跌倒在地,看见影子,身后,克留珊多挣扎道:
“拉——斯——提——库——斯。”她收了声:“我只认得出这么多了,阿帕多蒙。这就是他的名字……”
“——拉斯提库斯。”羯伦耶特念道,正在会中休息时。新摄政先前正临窗望外,闻言回头,冬日白光沐浴半张面孔,仍有半张沉没灰影之中。财大臣举起手中纸张,其上字迹正是这名字,颇引他皱眉。拉斯蒂加走回桌旁,羯伦耶特笑道,将那纸置于桌上,道:“你登基后的名字。你意下如何,殿下?”
他望一眼后将纸递回,面色沉重,连五月来如此,众大臣早已熟悉,一笑置之。 “我知你不愿考虑为王后的事务,然而转眼也是新年。你作为摄政,也要公开露面,给市民一个交代。”羯伦耶特道,双手交叠:“这名字颇有古意。不瞒您说,我怀疑陛下在给您取臣名时,就放了这名字在脑海里。”她对周遭众臣笑了笑,真意难辨:“这名字也听起来真熟悉。”
她玩笑道:“我分明从未听过,却又觉得在哪儿听过。”尤莉安也微笑:“在下也有同感,竟觉是久待之王。恐怕民众也生发相同感想罢?”堪法诗正抱臂思索,话已至此,她也只好,接口道:“二位说的有道理,殿下。”她不温不火地说:“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在登基初不失为公众手段。”三人对面,摄政默坐听着,好似雕塑,她原先只为寒暄来,言及此,不由抬眼,夹杂几分真心道:
“公众手段,殿下自是不用担心的。”堪法诗的眼扫过王子的身形,颇带几分赞赏地评道:“最初,卡涅琳恩公主受民间欢迎,便是因为她气势不凡,凡俗追捧其为天神。到了今日,”她顿了顿,见她对面这男人抬起了眼,黑色落到她眼中:“——殿下的气度不在公主之下。七月殿下登基之时,民众该是兴高采烈了。”尤莉安呵呵笑道:“王子现在出现,就颇受追捧,年轻男子不用说,就连年轻女子,也开始不介意他是个男子,争相一睹容貌,听其音色。他是越发不想露面了,不愿开口了。”
羯伦耶特冷笑一声。她双手交叠,对摄政道:“您可能本人不知道,但坊间皆传您的登基大典恐成两百年最盛大的一场,南北居民,贵族,平民,行商,流氓,女人,男人,皆为一睹男性国王加冕齐聚孛林,陆桥都将被堵得水泄不通。”她沉声道:“——如此关注,若你不快些确立个女儿为继承人,许是要让人风言风语,动摇正统了。若百年后有人拿你的出生,你的男子身份做文章,动乱朝纲,想殿下也是不愿意的。”
“——你来孛林十年,我催促过多次你成婚,你不但不听,反倒发了独身誓。我当你还年轻,便放任你去了,没想到一直拖到如今,还被维斯塔利亚加以利用,险些丧命——”
她还要数落,摄政从披风下抬手,叹息道:“我向您道歉,羯伦耶特大人。但还望你理解,我……”
她不禁冷笑,颇为嘲讽:“理解什么?”
他又沉默不言,良久,抬头,正色道:“我母亲腹中这孩子许是女孩。它也正是在我母亲要退位时出生,我正想,若她是个女孩,我们便直接立她为储君,如何?”羯伦耶特摇头:“若是男孩?”她不再等他回答,直言道:“你便当月成婚。无论如何,你要有个女儿了,我已经为你安排了合适的妻家,只等你见一面了。”尤莉安哑声而笑,忍俊不禁:“财大臣先莫折磨殿下了,您有所不知,洛兰是个虔诚的信徒,对婚姻之事看得极重,和南方观念大不相同。”
羯伦耶特转头,厉声道:“具体而言?”
尤莉安笑而不语。摄政叹道:“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身在婚姻中,我却不爱我妻子。”
羯伦耶特怒道:“你正是需要个妻子来遮掩下这男人的傻脾气,教你如何为人处世,代你处理政务,否则你未来这十几年可要生不如死。”她皱眉:“况且,你如何知道你会不爱你的妻子?这些女性,你可连面都没见过。”他沉默不语。羯伦耶特怒极反笑,转头问堪法诗:“他是有心上人了么?我也不曾要求他必须得接受我安排的妻子,只要才能适任,机警有德,两人之间有个承了王家血脉的孩子,万事大吉。这是怎么一回事?”
堪法诗看一眼尤莉安,后者微微一笑,她便清嗓作谦虚状,解释道:“羯伦耶特大人,您对宗教事务不甚热心,有所不知:独身誓不是誓言不结婚姻,不涉情爱的誓言。独身誓是男子独有的誓言,其缔约的对象,正是女神本人。”她端正道:“王子是将自己的爱献给了女神。您若说殿下心有所属,这所属的对象应是女神。”羯伦耶特闻言,又惊又怒,无言以对,张开手臂道:“他的意思是,不是个女神一样的女子,他还不愿结婚了不成?”
尤莉安不助地笑。堪法诗思索番,也道:“我能理解殿下的心情,然而继承人一事确实刻不容缓,可否请您斟酌一番?”
摄政垂眸不语,双手绞作一处,良久,才道:“我固然可以结婚,”他抬头,面有不忍:“我的妻子若是连——我的爱都得不到,这对她如何公平?”
羯伦耶特恐瞠目结舌了;她现年五十岁余岁,从未听过有人出如此狂言。 “小子狂妄!”她扶住额头:“你妻子要你什么?你听话,不给她添乱,她就高兴了。你确实是幸运的,我给你介绍的这些女性都是些青年才俊,跟你结婚后,自当不遗余力帮助你。”她叱了一声:“爱!这宗教的疯狂情感何时在婚姻里有余地了?有则是锦上添花,可惜多是屋漏奉雨了……”尤莉安笑得过分,只得取茶水来喝,连说:“还请您嘴下留情,否则我也要为难了。”
堪法诗注视王子紧锁的眉头,放下笔,打了圆场:“正如殿下所言,女王所生之子说不定确是位公主,正为适合之后继。到时候决定也不迟。”
羯伦耶特却犀利依旧:“这方法根本就不是个方法:那孩子是伊兰兹方廷的,必然和卡涅琳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自己的孩子风险最少——更何况,女王能否顺利生产,还是个问题……”
“和你的亲族结婚得了的孩子作储君,自然是最方便的,我理解得对吗,羯伦耶特大人?”堪法诗正蹙眉,忽听桌对面,那声音已极寒冷地响起来。她抬头,看王子起身,阴影洒落三人身上:“你这般不尊重孩子,不尊重孩子母亲——不尊重我母亲的做法,恕我不能从命了。”他推椅离席,面色阴鹫,沉声道:“此事待我母亲平安生产后再议。我会寻一位期望有孩子,尚无良配,愿意接受我的女性作妻子,您不用担心。”
“失陪。”摄政道。
尤莉安笑道:“你可触到硬骨头了,大人。您不知道洛兰这谈及母亲极其强硬的性格么?”
羯伦耶特冷哼一声。
“慢着。”她抬手,向后甩出一张红卡,摄政翻手接住,她不忿道:“你可能觉得如今是我们有求于你,你可加些筹码。恰恰相反,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毁俱毁。我绝不希望对你有不利之事——你当初回到孛林,我是最不赞成的,却也最积极。你的性格生来便不适于宫廷,然而除你以外,也实在别无他法。”她微微放柔了声音:“我和女王年龄相仿,自小相识,怎会希望见她遭遇不测?然而生死之事,只能作最坏打算,容不得侥幸。你也做好准备,洛兰。无论如何,你的后半生,直到你的储君长成,都难以摆脱这宫殿了。”
她叹道:“打开看看罢。”
纸张翻动,片刻后,摄政回头,语带惊讶:“——卡涅琳恩要回孛林过新年?”
“正是。”羯伦耶特道:“因此叫军队做好准备。她虽声称不带军队,仅来拜访母亲,必然来者不善。”
摄政蹙眉:“我明白了。”
羯伦耶特颔首,道:“你去吧。”他到了门口,她又补上一句:“替我向陛下问好。”尤莉安仍笑:“正是熟悉景色:似乎南部人来中部做客,总是迷雾重重。”羯伦耶特斥道,语带笑意:“这话——我又不是南方人么?”堪法诗沉默不语;她们未来这国王凝重的面容残存她面前不去。她猛地起身,也道了句,失陪,随着出了门。
“殿下。”堪法诗道,摄政回了头,面色如常。她上前,匆忙道:“还请您相信羯伦耶特心无恶意,一切都是为了水原的和平稳定——”他闻言轻轻摇头,面露笑容,极为浅淡,甚是苦涩:“我知道。”
光淹回廊,他抬手接住一抔光明,堪法诗竟辨不出他的年龄;他叫她想起早已模糊了的父亲的面容,自那男人在她考取'鲸院'那年过世,她已许多年没想起他。一个不曾给她一磅血肉的人,终于也是将自己的血肉都换了她改头换面,平步青云的第一掌铜。
“我与她不合,也不是第一日之事,”王子叹道:“岂是羯伦耶特一人?这世间,信奉她的教诲的人,终于还是少。多谢关心,堪法诗大人。”他笑了笑;堪法诗见到他掌心的黑纹,闻到他身上那股不褪的香:“神授慈威。我先告辞了。”
她撑着一杆枯木,到了草红叶冷的荒田尽头。水渠中水流下落,坠入田下小潭,不多时,又汇入更下溪流,色泽渐黑。她手抚隆起的腹部,面露微笑,颇感平静。地虽有极,水无尽头,变化无端,终将环回。她腹中那孩子轻轻推着她,一次呼吸换了两阵心跳,无比的欢乐祥和穿过她,她向前走着,既像步入跃动的生命之流,又实在恍如漫步凝结的永恒之中。
“厄德里俄斯!”那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草野倾倒,黑暗遍野,她回过头,不由笑了,见到四野辽阔,那黑暗尽管再怎样浓郁,终于被淡白,金黄,叶红,青绿,一切人可想象的温柔色彩而包围沉默了。她向他抬起手,像以指尖绘了一笔画,将他身上的黑色作水流般的温和美丽,残留在初冬无尽的荒野中。
“——我下次应该给你的衣服上绣一朵木兰,亲爱的。”厄德里俄斯说:“你需要一点白色。”她望着他走近:“木兰最配你。”这黑色的影子沉默,疲倦而宁静地看着她,她言语中高洁纯净的白花盛开在他眼中。他抬起手,从高枝上抚摸它。
他伸手圈住她的一缕白发。
“我一直需要一点白色。”他温柔地说;有人可能说这和他的外表不相称,她过去,现在,将来,总会反驳。不,木兰是最配他的,温柔纯洁。他那翠绿的眼在冬日下像镜湖张开了,永远如噙着泪,含着笑一般。
“但你需要一点黑色么?”拉斯提库斯说,轻声,羞赧,带着几分哀伤。
女神笑起来。她挽着他的手,拉着他,向蔓延的荒田中走了两步;她的长发在空中展开,和他的缠在一处。她转过头,沐浴在他的阴影下,像浸没在温热的阳光里。她轻柔使他低下身;她吻了他。笨拙的吻,因为他需要防止自己压着她的肚子。仍然她热烈而平淡地咬着他的嘴唇,他能闻到她身上草野的味道,冬季披在她身上。他闻到海洋,深水,天空和春天的味道。一切都在暂时的死亡里,孕育在她身上的春天中。他尝到她的唇瓣,两人共饮泪水,像是月中酿造的神酒。
“我爱你。”她抚摸他的脸,凝望他的面容,用手指将它记在皮肤上,喃喃道:“我需要你。”
他歉疚地哀恸地回望她,亲吻她的泪水。 “既然这样,我的女神,你为何总是泪流不止?”他勉力微笑,忆起她在他面前的一幕幕,有如洪水冲刷地表,迄今已经千万年,几多欢乐就有几多悲伤。他将她抱在怀中,难耐悲痛,手指颤抖,眼泪无声滑落,那色彩也宛如黑色,似从眼中涌出的血。她们低头,可见田埂裂缝中照明的水色,无不如此漆黑,早已逡巡全陆,漫入江河湖海。
她却笑了;他低下头,她抬起头。她轻轻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如低吟乐曲:“你误会我了。”她笑道:“你误会我了。许多次我为生命的磨难哭泣,但只有为你——只有为你。拉斯提库斯。我的黑龙。”
她在唇齿交缠中对他低吟着未说出口的秘密:月来之雨多为悲痛,但只有为他,她是因欢乐而哭的。他无以回报——这像是个早已明了,多有传达的秘密。他无以回报,哪怕是以生命。
“我不要你的命。”她感觉到了,推开他;但她毕竟怀孕了,他就不像往日一样任着她推,而跟在她身后,仍然扶着她;她倒不是走不动,实际上,这次怀孕,她倍感轻松,然而她乐意他扶着,因对他有一万分的信任:“我不要你的命。”她开了个玩笑:“我不是说过么——实际上,是卡涅琳恩说的。他说,我最爱谁,谁就最有权势,所以,你就是最有权势的。一个多米尼安。”
我给你权势。她轻柔,黯淡地收了这句话;他也愁眉不展,思及颇多不堪多想的回忆。
“有谁为难了你么?”她道。他摇头:“像往常一样……”
她们都不说话了,站在田地的边缘;已到尽头,天色已暗,该返回了。她将头靠在他胸前,静默许久,才开口道:“摸摸这孩子罢。”他显得犹豫;这类事,他平时做得很少。当他跪下,他颇感恍惚,因为过去不曾发生过。他甚至打了个颤,在用手碰到她腹部时。她笑起来。
“我给他取了名字了。”她道:“这个是男孩。”他沉默地点头。她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别哭了,亲爱的。”她叹道:“别哭。你想要什么吗?”什么你永远无法得到的?
他固然是个拥有许多的男人,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强大, 勇敢,有权有势。然而暗影似乎已随这说明袭上。 “这是我们的孩子唷。”她笑道:“你是这孩子的父亲,洛兰。”
他也笑起来。黑血从梦幻和泪海中滴落,他揽着她的腰。 “我想和你在一起。”他朦胧道,不敢确认这阵声音:“永远。”那不该如此,因为他感到他为此愿意付出一切,原先他应该献出去,为他曾夺走太多而永不收回的。
永远;迦林。永远。他道。她没有回答,抚摸他的头发。天暗了。
她撑着一杆枯木,到了草红叶冷的荒田尽头。
昆莉亚眨了眼,恍如一瞬,不知为何,又似乎过了许久了。她原先是暗中尾行女王,为护卫她来的,看她穿过了大半东部的土地,到了'圣母'教会所辖农田的尽头。这一年,兵荒马乱,人手冗杂,多数农田耕制一半便被弃置,孛林又遭异常秋夏,作物枯死杂草环生,几番火清后仍留最末几块田地迟迟未翻,她便是在那停下了。女王如今怀孕七月,腹部隆起,昆莉亚望着她,心惊而敬畏,士兵,女儿,臣民,信徒的感慨纠于一身,感慨她精力如此好,面容宁静,神态平和。自去年九月,风波暂平,公主离都,王子摄政以来,女王不再总理政务,民众反而开始多见她,行于集市,游于湖畔森林,暗传女王过处,好似有女神经行。昆莉亚不能免于众人。
女王看上去祥和,宁谧了许多。她被分与护卫女王,终日注视她,常在换工回教堂时,暗惊讶于这美丽女人的面容替代她眼中的圣像。
王子——如今是孛林摄政,从孛林后方穿行来时,昆莉亚正感疲乏。她恍惚一瞬,见他叫了声:“母亲。”低头去望,却感天旋地转,稳了心神,只觉手脚麻木,似过了片刻,又像经历千言万语:这大抵是久居荒野无时以对的通病,然而她低头一望,只见那对母子刚刚相会,先前时间不过王子几步之距离。她见王子搀扶母亲,二人在周围略走几步,交谈声隐约传来。
“……原来如此。”女王思索道:“她们是在将你当孩子呢,拉斯蒂加。只让你考虑结婚生子的事,确实不妥。”王子苦笑:“这也不全是羯伦耶特的问题,我……”
他沉默片刻。女王柔声道:“你有何苦闷?”王子回望母亲,道:“我苦于在这位子上能做的事太少。您一定早已为此伤神过了。”
女王微笑,手抚腹部:“君主,可叹无法改变人的心,然而又确实拥有权力,无论作为人本身是多么孱弱。我的儿子——我最善良的儿子。只有你分享了我的想法,也或许感受了我过分的悲观,我们或许都感到无论作为君主,作为士兵,作为学者,还是作为官员,任何作为都对这世界来说太小。我们无力改变什么。”
“我远不如您,母亲。”他低声道:“但如今仍连黑血都无法断绝,使我深感歉疚,再拖延下去,那些士兵的身体恐怕再难回复,至于意图参军的男性士兵越发多,羯伦耶特为确保力压卡涅琳恩不加遏制,更愿暂给他们黑血,更让我担忧。”
她闻言叹息,挽着儿子的手臂,久久不言。 “这也是无可奈何。”她低声道:“人生挣扎,多是以罪还罪。”
昆莉亚心下一惊,看女王抬头,面有泪痕。她伸手抚摸儿子的脸,道:“我将你卷入其中,假使你因此丧命,你会后悔,你会怨恨我么?”他凝视她,片刻面露微笑。
“不。”王子道:“我绝不会怨恨您,母亲,我愿意为此而死。”他说到动情,竟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泪水从母亲眼中滑落,她亦是微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会以爱还罪的,拉斯蒂加。”她复牵起他的手。两人向后走来,昆莉亚落身如草丛中,听声音从顶上来:
“不过羯伦耶特说的也有道理。你也许确实应该考虑成家了,但这出于你的意愿。你不想有个家庭么,我儿?”
女王平淡道,声音如常。王子沉默,片刻才回:“我想留在您身边,母亲。若要成家,”他顿了顿,声音艰涩:“也等那之后。”
她听出他言外之意,言语中也夹杂几分感伤:“我会在你身边的。我们何故要分开呢?我先前离开了你那么多年。”王子显然不愿母亲伤心,连忙补上了:“我在想,也许您腹中这孩子,可以做我的继承人,那样,我便不急着结婚了。”
她笑一笑。 “这是个男孩。”苦涩浸没这声音,昆莉亚尽管想认为她的哀伤是仅仅因此而来,却深感那来得远要沉,远要重;几乎将她先前的宁静和祥和撕开来。她勉力忍住了。
“我想好他的名字了,拉斯蒂加。”她轻声道,声音令昆莉亚见脊背震颤:“我要叫他克伦索恩。”
她微笑道:“这回他会活得很长的,我的孩子。长命百岁,常青不衰。”
她们不再说话了。昆莉亚不能听见声音,唯有风声,过耳如磨损雕塑,喃喃其中难言之隐,未尽之言。
“所以这孩子打算叫,'克伦索恩'了。”
瓦妮莎道。昆莉亚低头回:“也许,我听女王所说。”她给她送饭,擦拭身体。原先瓦妮莎受禁闭,挨了大约三月,也是昆莉亚接洽的,然而后来又是二月,纯是因她身体坏了。 “老了。作的。”婆普络冷嘲热讽,耶能难得面露伤感,掉了泪,用诺德语喃喃,昆莉亚听不懂。瓦妮莎翻译说:“我的妻子遭了罪。”两人俨然是夫妻了,昆莉亚暗自感慨,忆起开井时荒唐一夜,不禁感慨。两人反应各异,总还是关心她的,只是先后被从探护人员里除了名,原因无他,只因为二人皆投送黑血。
“行了,没人了。”瓦妮莎笑道:“拿来吧。”
昆莉亚面露苦涩,左顾右盼,方才将小瓶取出,足有十余支,边取,边嘱咐道:“分散放些,请千万别给人发现了。”瓦妮莎挥手,大剌剌地取了一支,往嘴里灌,道:“这能有什么后果?王子还禁着,不过是心里有道槛,他脑子也是很清楚的,决战之时,少不了痛饮。等过几天我装病,他自己给我送来了。”昆莉亚垂头不言,瓦妮莎又道:“耶能跟我说,男人现在也喝得起劲呢。”昆莉亚闻言抬头,犹豫道:“这倒是不属实。王子对禁止男人喝血,确实力道颇重,前些天偷喝的被公开处分,打得很惨。”
瓦妮莎冷笑一声:“虽然他自己喝?”昆莉亚摇头:“不知您怎么想的,但王子本人确实不喝。”老'鬣犬'大笑:“也就骗骗你这小孩子了。他不喝,能有那样的身手?你忘了他的样子了吗?”昆莉亚无从反驳。她毕竟也不是王子的影子,他便是在屋内喝了,她怎会知道呢?然而不知为何,她便是有种感觉:王子确实不曾喝这血。
她不说话了,瓦妮莎也摆手不言。酒饱饭足,一杯血下肚,她坐在床上,望她,手撑头颅,道:“听起来是个男孩。”昆莉亚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女王未出世的孩子,应道:“听名字像。不过,大抵女王也是猜测。”
瓦妮莎笑着摇头:“不,我猜真是个男孩。女王这回,恐怕真有神意了。”她话中有话,昆莉亚听不出,只看她促狭笑道:“但若是个男孩,王子不见得高兴。他必然是要被逼着结婚了。”昆莉亚面露赞叹:“您真是料事如神,长官。我确实今日听见他苦恼婚姻之事。”瓦妮莎哈哈大笑:
“岂是从今天!”昆莉亚不解,道:“为何苦恼呢?我看王子仪表堂堂,为人也很好。维里昂从小随他长大,对他敬爱有加,想来王子是喜爱孩子的。为何不愿结婚?”那'鬣犬'笑笑,讳莫如深:“很简单,因为他早有心上人了,那心上人却无法跟他长相厮守,他只好发下独身誓,献身女神,”她略微一停,语气低沉:“不过说不定还因此顺心遂愿了。”
昆莉亚不知作何反应。瓦妮莎笑:“你真是个小呆瓜,昆莉亚。”她道:“你从没看出他有心上人,是吧?”昆莉亚摇头,很显窘迫。她对此一概不知,不然也不至于被耶能和瓦妮莎所惊。 “这也不怪我,长官。”她提出自个的困惑:“我们在北方辗转一年,从不曾见有女性企图联系过他,回了孛林,他也连日在母亲身边,压根未有同龄女性的影子。”
瓦妮莎挑挑眉。 “真看不出来?”她叹息:“重击宛如愚人之愚!明亮仿佛白昼之昼啊!小呆瓜。”
昆莉亚脸红了。她嗫喏半晌,开口又闭上,士兵的素养和天生的严肃遏制她,但话到口中,确实难返,磕绊两下,只说:“谁……谁……”再无更多,终于给憋了回去。瓦妮莎闭上一只眼,开口:“——”
一个白影,霎那闪过昆莉亚眼前;她看见脸上的泪,手中的血,膝上的信。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
回到我身边……
“难道……”昆莉亚脸色煞白。那念头沉重剧烈,剜伤口舌。
“——是伊莱苦塔公主。”瓦妮莎道,眼睛闭上了,叹气。昆莉亚面露困惑:“伊莱苦塔公主?”瓦妮莎道:“是。我当年是看着他来孛林的。那时他才二十一岁哩,一见公主就爱上了。伊莱苦塔也挺喜欢他,见了他,就'大哥','大哥'得叫,叫得他心都要化了。可惜伊莱苦塔是卡涅琳恩的人,她自然是不肯她和他结婚的,如今她死于非命,更叫他不愿结婚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嗫喏道,仍浑身发寒。 “怪不得。真是无奈——我该走了,长官。”她站起身,端起饭盘,行礼准备出门,瓦妮莎却又将她叫住。
她回头,看她摇晃手上的血瓶。
“你平日,喝多少血,昆莉亚?”她犹豫一下,瓦妮莎蹙眉:“我不会害你,昆莉亚。如实告诉我。”
她只好说:“跟队里安排的一样,一日两次,每周喝六日。”她解释:“我给您的是一样的量,是蒂沃替我匀出来的。”
那老'鬣犬'眯起眼:“如今是谁在分派黑血?是维里昂么?”昆莉亚不解,仍回答:“不是。维里昂随王子在宫中,少有时间,此事交予尤莉安大人了。”
瓦妮莎眯眼。 “这血太淡了。”她道。昆莉亚苦笑:“怎会?比我们以前喝的浓郁多了。”她摇头:“不是和以前比。和开井那天相比。”昆莉亚回:“那自然……也许是兑了点水罢。”瓦妮莎沉吟不语,末了,道:
“帮我个忙,昆莉亚。”她摩挲下巴:“让婆普络来见我一面。别管这劳什子军令了,别人不行,我喊她一定来。”昆莉亚面露难色。瓦妮莎见了,正色道:“这不是闹着玩,昆莉亚。”
她敲敲自己的心脏:“今年冬天之前,大战必开。我们现在是等着战争来,敌在暗,我在明。听听这战鼓吧。”昆莉亚仍不动,瓦妮莎吼了句:“昆莉亚!”
她向后一靠,落在门上,道:“……您上次那一决定,好多人落了命。”瓦妮莎怒道:“婆婆妈妈。你真是'鬣犬'吗,昆莉亚?哪有士兵不杀人,哪有战争不落命的?”
昆莉亚喉头颤动,双目闭上:“……我通过选拔时,是为了保护她,才杀了那男孩。”她道:“就是那天和你作战的士兵,长官。”
她许久才睁眼,见瓦妮莎面容哀伤,对她笑着,陡然,显出老态了。
她叹口气,靠在墙边。
“我通过选拔时杀了我的弟弟。”她道,看着天顶:“我母亲从没原谅我。我离了家,便再没回去。”
她惊愕地瞧着她。瓦妮莎笑了,指自己的眼:“波波不逊于我,凭着豁免令,杀了四个成年男子。我们这类人,天性残暴,正因如此,才是'鬣犬'。”她道,语气平和,眼神却透出哀伤了:“然而越是老去,我那死去弟弟的脸,就越发浮现我面前。事到如今,我也不知,为何我和当时的愿望背道而驰,不逐血而去,而守在寸草不生的北方十余年。对一个人只有恨的心,难道对另一人,会全是爱么?”
她敲敲膝盖:“人是会变的,昆莉亚。”昆莉亚无话可说,她笑笑,显得理解:“你或许会就此厌恶我了,但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生命快到尽头,最后想做的事,不过是向曾经夺去我的疯狂,报一箭之仇。”
她抬起头,神色复杂,颇有嘲讽:“这事是不能跟王子说的。我见他第一面就知道,他人太善良,注定做不来太多事。”瓦妮莎道:“叫婆普络来罢。”
昆莉亚只能点头,她又走时,瓦妮莎再叫住她:“你能从井中走出来么?”她犹豫地点头。瓦妮莎笑:“那便好。亲自取点血来,昆莉亚,自己取了,别经过上级的手。”昆莉亚霎时感到疲倦非常,然而恐回驳终无用,只点头。她转身离去,屋外,夜已深了。
她晚饭过后,另工作两小时,才终于处理完当日工作。那夜月极明亮,呈金黄色,在湖对面一望,却显出诡谲恐怖来。昆莉亚在湖对面久久凝望,心中忐忑,终于还是前往禁闭室,去寻瓦妮莎。
“此事不容你胡来,瓦妮莎。”内里一声音怒道:“你就算愿为阿默黛芬报仇,也看看外边的情况。此乃性命攸关之事,卡涅琳恩可去,这血却不能外流——”
她一到门口,却听婆普络的声音,传出门来。瓦妮莎久久不言,末了叹气。昆莉亚屏息凝神于此,不曾想为何婆普络声音如此大——又或者,她想了,只余下浑身冰冷,言己不容细想之事。她终于离开,独自出门,在二月的冷风中行至栈桥上。月色昏黄,唯余她孤影孑孓,滑行水上。那血井口的士兵注视她行过洞口,垂头丧气,好似颓唐漫步,终于未出声打扰。昆莉亚倍感寒冷,而脚步麻木,沿那漆黑断崖,仍自前行。
那冰冷金月引她向前,脚下泥土松软,直到她和塔提亚曾见过的那棵白木兰下。花已谢了,树却高大,枝条蔓影将她覆盖。她凝望它苍黑树枝间的月影,感凄凉浸没全身,有如被一只手抚摸心口胸腔,直到那绝顶之时,似琴弦绷断,她感到脚下土壤塌陷,再睁眼,血落额上为泪,这土壤也仿佛心碎情凉所至,黑壤为之所开,她环顾四周,则见那巨大骨架的尾部似桥悬挂身下,赫然是血井之中。她向下行,鞋跟触碰骨缝,漫漫长骨无尽,周遭别无他人,她却不感孤寂,只觉有丝麻木的平静,随身而下,涌起血中。
她的心有须臾震颤,便是终于峰回路转,见到那巨骨眼眶时。这不知为何的巨兽头骨镶嵌石内,与两岸石壁相连,她得以行于其上。昆莉亚伴这头骨的眉间骨刺走到眼旁时,见到眼眶中流转的股股细泉,如不忍之泪坠落虚空,难被人所见,却最适合她如今来取。她也发奇想,竟暗感愧疚,取瓶装血。
手放那眼眶边缘,昆莉亚向下望。这时,在那穿透水底的幽暗月光下,黑洞之底,她便看见那男人了,清晰如斯,霎那如电。然而她既未叫,也未颤抖。她全然麻木了,感到一人扶起了她,拉着她的手臂,引她步步走出洞窟,来到户外的森林中。
她忆起考核的晚上,有谁也是如此抱着她,揽着她;然而她既不能说,眼泪也不能流,唯有攥着那一瓶黑血的手紧握不放。这人将她送到森林外,便悄然里去了。
昆莉亚都回教会,甫一开门,便见瓦妮莎坐在长椅上。她走到她身边,不提取血的事,瓦妮莎也未问,只说:“禁闭结束了。”昆莉亚点头道:“恭喜您,长官。”两人间忽增一阵沉默,昆莉亚不多问,而指向另一头,说:“大家聚在这是为什么呢?”她道:“为何婆普络长官一脸不快?”
瓦妮莎耸肩。她始终不正脸看她,后来,昆莉亚才知道,她脸上那表情,应是愧疚。
“他们想喝黑血,”瓦妮莎简短道:“波波不让。生气呢。”昆莉亚点头,同她道晚安,回了房。她净了身,才发现浑身竟未沾染一滴黑血,也未带上任何血香。一切宛如木兰树下的梦一场,然而偏头,那带回的黑血,却清晰如此。她静坐片刻,终于取来黑血,一饮而尽,平躺于床,感受那凄厉的苦涩,不烧不冷地坠落,比刀伤刺骨更要深邃。她睡了,梦中,见到了井底的男人。
梦中,泪水涌出昆莉亚的眼。一个坠落的愚人,身体跌落瓦砾之中。昆莉亚看见了那男人的脸,维持着死前一刻的表情,双目不瞑,宛如春之死而不亡,哀伤经年不去。那贯入他身上的剑似骨似肉,将其开膛破肚,脏器早已消失,唯留皮肉骨血,只在心脏一处,刀剑浸染深黑,心留心去不甚明晰。她站在那巨骨之上,看那跌落愚者身体中诡谲的黑河,蔓延而出;一瞬,她有如置身云端,看着出心的黑河,染黑了这水作的原野。梵恩-克黛因。她听一声音说,水之主。兰德克黛因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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