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龙登天
她作了个从天俯视地的梦。
仿佛她翱翔云霓之中,行于九天之上,俯视九地。仿佛她在飞。
她的确在飞,驰骋苍天,如同骢马踏过大地。得以高攀的强力予以人无尽的热情,愿攫取天地可及最亮的晨星,最大的自由。她上樊无尽,直到撞到穹窿的琉璃之顶,化作云中尘埃坠落,而再注目地面,方知无论她行于何处,曾忘乎几何,她永远受缚于此,从属此地。
兰德克黛因;水原。水为其肉,河为其血,湖为其心。大抵从它曾选一种生生不息而环回元素作其血肉时,已注定其有轮回颤绕的宿命。河流生新回旧,向前向后复环。她见到远海的迷雾,近处火焰如花瓣飘零。她大抵是哪都不能去的。
鳞盾破碎,鳞翼化羽纷飞。她这具更小,更忠实也终究更坦诚的身体在空中下落,静望地面之抱拥要将她碾为碎屑,看见那座黑色山峰,上边的石门有个颇不逊的名字。
'云门'。
那太不知好歹了。 她想,这山峰离天云,岂止天堑之距。它不过是个渺小的中门。
她坠落,等待那粉身碎骨之声色将她从梦中唤醒,却不想落进了个温柔的簇拥中。阳光明媚,草野树针,无比如暖炉中的飞烟,带馨然灼烧之感,使人昏昏欲睡。她要起身,却难动弹,深感此身已入更胜死亡的险境,沉溺梦中不可醒。
“塔提亚?”
一声音说;她瞳孔睁大,不敢置信。那声音复说:“塔提亚。别再跟着我了。”
他道:“我和你不一样。”熏风吹拂,林冠绽开,她瘫倒于群山怀抱中,仰望天空,身在'云门'之上,许久不动,嘴唇翘起,心念明了。
那声音道——自那一夜,已经一千年,她不曾听过这声音了:
“我和你不一样。”他叹道:“我终究是不可能化龙的。那龙心不存在我身体中。”
她抬手伸向天空。 '云门'之上,距天遥远。
——然而要持住这心念之纯,难于不龙登天。无云可至,无地可还。
“少爷,”她听自声道。那声音甜蜜委柔,此生从未有过。千年不见了:“你会有的。”她笑道:“只要你抛弃你这这具孩子的身体,真正诞生。”
她站起身。热风自南而来,阳光普照四野,神女柔情似水,最长,最长的第一天,她再看向前,见他站在那。四目相视中,光落黑夜,林繁叶深,河换山平,千年已过,窗外海潮涌动,天马带雨,莅临海上,吹起她潮湿额发,黎明随夜一起到来。她看着他。
云中的雷电仿佛钟鸣,呼唤诞生之时。塔提亚笑了,那白色飘渺的影子浮现在她眼中。
“克伦索恩。”她轻声道。
四月最末海上忽来阴云,前无预兆,一时行人推搡,车马挤拥,商人带货而走,涌入两面店铺,喀琅闵尼斯繁华街道登时无人。
“我看我们女王也是跟雨过不去了。”
德蔻诗入内时抱怨:原先'鬣犬'执勤仍守于外,雨方落片刻也奔道而归。天气早热,这雨却不暖,冷而痛,唤醒冬日回忆;那云又是深黑无明,众人一经前冬一战,早已不喜此色,故回酒馆避之,入内已是人满为患。
“诗妲库娃大人。”这军官入内时,德蔻诗同她殷勤道。诗妲库娃略一抬手,婉拒道:“都是军人,称我长官便是。”她扶门,最后一人便也从雨中入内,靴甲皆湿,红发沥沥滴水。
“塔提亚。”奇牙跑来替她擦拭脸法;塔提亚谢过奇亚,不免留意她神色忧心。自她出地宫手带鲜血,奇牙便颇见担忧。她不敢同她多说,而轻推她离开,转身时,身后又有视线,她微目一看,便知是安提庚,并不转身,而踱步到酒馆窗口,看漫天黑云。
“我听昨日下午开始女王便有腹痛,恐今日便要临盆了。”诗妲库娃到她身边,一并向外,神色复杂:“开日便是一场大雨,真似预兆。”
塔提亚面色如常,显不以为意,道:“那也说明快要开战了。”她转头看她:“你叔叔还好?”
诗妲库娃摇头,道:“渺无音讯,已快两个月了。孛林寻了无人,大约是逃到了薇萨维亚斯。”塔提亚点头,声音复小了些,说:“和我那同乡也没联系。”诗妲库娃苦笑:“战争之节,谈何情爱。我恐怕他本来也是玩心,该训。”塔提亚不答。雨蓬勃而下,那黑云毫不见隐,越发浓重,她眯了眯眼,嘴中道:“诞生。”并无意义,诗妲库娃却心下感叹,接住了,道:“生产已毕便发战争,真像是她生出了战争本身。”
她转头看她,凝视许久,忽然道:“你记不记得考核那天。”
诗妲库娃回头,面露歉疚:“我那天惹你不快了,抱歉。那天血喝得多,实际头脑模糊,几记不清事。回去被狠训了一顿。”塔提亚皱眉:“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记得。”她摇头:“我若不在选拔中获个好名次,前途堪忧……”
她不说了;酒馆门骤然被掀开,一人披风带雨出现,面容凝重。
“塔提亚,诗妲库娃。出列。”莲锲什道:“'皇后'找你们。急务。”
二人面面相觑,踏雨出门,骑马出行:此日天气异常至此,便连马也颇不服帖,似临战怯弱嘶鸣,拖拽训斥方才入道。雨大如幕,三人循街逆雨河而上,见街道中河流湍急,阶梯中水落如瀑,虽带雨披,全然不堪其击,骑手间不可交谈,唯余耳畔水重油布上似沉隆低语,一似控诉,又似呜咽。
马越发怕了,难以驾驭,塔提亚只能在雨声中吼:走!走!走!这声音却未必穿得到,似人之言语被战争浮沉淹没。 '君王殿'隐现时,她恍然觉得雨落似婴儿哭声,空气中更有剖落血泞之味,不知从何传来。
战马嘶鸣,人心惶惶,她抿紧唇瓣。这可真是生了场战争出来。 莲锲什在对她吼些什么,她听不真切,唯看向那高大石台旁,青色石阶上一抹重色。
海上黑云翻滚,阶梯上黑水流落。三人到了地宫石碑前,方才知道那血香味从何而来:塔提亚见那男人,黑发杂糅,黑衣破损,仿若腐烂已久的尸首重见天日,站在雨中,身下冲刷潭潭积血。他身戴铁链,双手被砍,仅余断肢,面目掩在须发之下,几看不清。
无人言语。
“陛下已难产一夜,恐是……”
莲锲什在宫门口已离开,掩口垂首离去;塔提亚和诗妲库娃给这男人披上斗篷,左右架他入内。埋地两月,伤疽呕泻皆不清理,饶是'鬣犬'紧身也难忍其味。殿外雨如墙,殿内亦是无人,塔提亚知是卡涅琳恩已吩咐众人不得外出了。
唯有脚步声回荡宫中。卡涅琳恩大步在前,囚犯脚步虚浮,赤脚拖行在地上,留下一地水痕。先前他在雨水下冲刷许久,终于难见血痕。塔提亚偏头一望,只见他露出的脸颊皮肤,隐有灼烧之痕,却略无火色,只有青白,似乎体内再无一滴血。
“…恐是无力回天了。”医师站在门前,低头向卡涅琳恩道。公主沉默不言,那医师垂头颤抖许久,终于勉力抬头,哭音道:“尽管如此,殿下,剖腹取子,还是万万不可。这毕竟是您的母亲呀,殿下。谋害母亲性命,十罪加身,百功难偿。”
她抬头,看背后站立两士兵,瞥见两人手中之剑,眼神惊骇,连连摇头,口中呢喃,不可,不可,不可。
“让开。”卡涅琳恩冷声道。那医生犹豫再三,最终让开道路,诗妲库娃和塔提亚压剑于门口。门一开,内里传来阵极微弱的呻吟声,使人不知是女人的痛语,还是婴儿的呻吟。
那医生却不由哭起来,跪落于地。 “将她塞到房间里去。”卡涅琳恩令道,诗妲库娃架起那医生离去;她复对塔提亚道:“你去取血。”
她点头,那医生见她拔刀,以为她要剖女王之腹,哭得更厉害,连叫:“不可啊!殿下!”卡涅琳恩皱眉,催促:“快些。床上尽是血。”
塔提亚朝里看了一眼,瞥见床上女人大张的腿:她没有盖被褥。她已见那深红的洞,而不曾有血腥触动她,这一幕却使她心中一动。她看见她苍白的脸,隆起的腹部,忽感熟悉。
克伦索恩。
一陌生言语回荡她脑海,然而不容她细想,她已回身打开另一房中之门,见那无手的黑衣男人坐在那,口中塞一布团。他抬头望上方,泪水顺面而下。她走到他身边,扯下那黑布,看见那双极苦痛的绿眼睛,再不是曾经那骇人模样了。
“求你让我见见她。”他哽咽道。
她一言不发,只拔出了刀。
“啊,少爷。”她走在他身边,双臂张开,面对那葳蒽山下的碧草城池,道:“何必如此闷闷不乐!你是老爷的儿子——黑龙王的王子!”
她兴高采烈:我永远不会是的王子!
他站在她身后;她看不见他的脸。
“那有什么好的?”他喃喃道:“天生就会投入这般疯狂掠夺之中?一生献给神灵活现的勾心斗角?”这更是诅咒而非祝福。他道。
她呵呵笑。
“啊,但你可不要忘记了。”她撅起嘴:“你——”
她像是说一个秘密。
“你可就是出生在这疯狂中——你就是养育和发展在这勾心斗角里。”她哈哈笑道:“你的出生是祝福还是诅咒呢?”
“那便是诅咒吧。”他沉默片刻,后答道,语气虚浮。身后草野窸窣,他背过身去,踟蹰前行。
“那倒很奇怪,很奇怪!”她在他背后叫道:“你看——你爱你的父亲,对吧!来啊,少爷!我知道你爱他。”她将手放在嘴边:“这么一来——若你这么恨——你的生命——你倒应该恨他才对了!”
她见他身体僵硬,定在原地。
“你恨他吗?”她问:“你恨给你生命的人吗?”
奇怪, 那第二句话,片刻,她倒不太确定,究竟问的是谁了。但电光火石间,他已转过头来,皱眉愤恨,又难掩悲伤地看着她。他的面容实则英俊,却实在太孩子气了。
你为何而出生?你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她邀请他回答:“想想看吧——”
“克伦索恩?”
血龙王的女儿笑道。
“让我见见她,孩子,求求你……”他喃喃道,意识因失血而朦胧不清,口中喷涌黑血:“我会死的。只要我见到她,看到她们母子俩平安无事,我就会死。我不会妨碍你们。”
“别说话。”塔提亚道:“或者把血吐到盆里,你的血不够了。”
她将他绑在石柱上,一刀砍在颈部,一刀砍在手腕,一刀砍在腹部,那业已苍白的身体中似真贯有无穷血坟,汩汩不绝,一刻似乎已气绝而亡,片刻她回来,那伤口又复而渗血。
“别切心。”卡涅琳恩坐在女王身边,注视她身体,面色紧绷,嘱咐她:“现在别让他死。”
她将盆端给诗妲库娃,诗妲库娃却在门口被一人拦下。塔提亚转头,见伊兰兹方廷的脸,难掩疲惫,隔门望她。
“两位请在外面等。”王夫低声道:“妻子的生产,让我这个做丈夫的照顾罢。”
塔提亚起先不知为何伊兰兹方廷会在这,后忽然想,这恐是卡涅琳恩对父亲的惩罚,要叫他亲眼看见妻子死在眼前,罪魁祸首也可说是他自己,藉由生产的手段。
生产——的确可怖。她想了一瞬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她亦因此而死。
为给她生命……
她闭上她的眼;眼皮下血流滑落。
你伤心吗,女儿?
她一言不发。
“跟卡涅琳恩说说,孩子。”那男人惴惴呻吟,令她头昏脑胀。她这辈子也不曾见过这么啰嗦的男人:“她需要我。她撑不住的。让我见见她。”他不断重复,呼吸犹如浸没死亡之中,深邃腐烂,又有芳香入魂。在我死之前。在我死之前。在我死之前。
“因为上一次……我的天啊。”他开始哭泣了:“因为上一次我不在那里。”他的声音完全涣散,这声音几如咒语;她不知她为何听懂了,又终究没有。这语言不是她知道的任何语言。
“因为上一次我不在那里——我在北方。我在战场上。”他喃喃道:“我在杀人——他剖开了她的肚子。那么多血——我不在那里。等我回来——”
“闭嘴。”
她原先正切深伤口,他忽然抽搐一下,将她吓倒在地;黑盆倾翻,她坐落黑血之中,口中喃喃道:“闭嘴。”她声音颤抖,刀剑松落,此生第一回不受自己所控。她向后摸索去,见眼前那人身肌肤,无处不泛起钢片似的黑,血从其中涌出,整间屋子业已如山中泉池。
“当我回来——当我回来——” 他喃喃道,头颅垂落,身体抽搐,断肢发力,力道越来越大。那石柱抖落碎屑,仿佛因恐惧颤抖。
“当我回来,他已经将她的子宫——她的孩子一起挖了出来!”他吼道:“那么多血!身体轻如鸿毛!”
塔提亚发出惨叫,双手捂耳,不能自已。那石柱隆隆作响,整座宫殿为此轰鸣。她睁开眼,只见眼前漆黑,眼前似有山体为巨兽所擒,那巨兽嘶吼,山体崩塌。 “楛珠。”她喃喃道,蜷缩在地,黑血蔓上她颈脖,冰冷窒息,如有人掐她喉咙,对她面容嘶吼。
放开我!
她睁开眼,面前,那黑色巨兽咆哮。这语言陌生,却直穿她脑髓,切中肯綮,有如命令,她无法反抗。黑血从她额上滴落,她看她面前那那人浑身发力,手中断骨竟被自力折破,他怒吼出声,将困于铁链中碎肉撕扯而下。单手解放,他站起身,那石柱骤现裂缝,颤抖摇晃,另一只手上的铁链便陡然绷断,旷荡落地。塔提亚手指抽搐,看那男人断肢中鲜血滴落,无一鲜红,唯有深黑。
他走过她身边,身体摇晃,步伐沉重。她感到千军万马震荡过身,平原震动,她不能闭眼,仿佛已成肉泥,永见这黑天。她忽然记起那日,她吼道:痛!
那声音回荡在她心中;她只有同感。痛。撕裂之痛灼烧脑髓,仿若曾几何时她曾被如此色彩,碎尸万断。
“你知道。”她伸手,将她的颈部抬起,为她擦去额上汗珠。女王双目紧闭,口中喃喃,声音不为人所知:“你知道——”
卡涅琳恩将黑血喂入她口中;对于她的母亲,这是头一回如此温柔。
“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的触摸,你的目光,你的温柔。”她语气平静,复将女王放于枕上,感她身体为疼痛颤抖:“我不喜欢你的爱。”
她叙述道:许是因为如此,你最终选择了一个需要你爱的人。
王夫站在窗边,背对女儿和妻子,看窗外的雨。雨水不息,倾天而下。母亲喃喃。
拉……
“我知道你在叫他的名字。”卡涅琳恩厌烦道,靠在椅背上。床铺四处覆满水盆,女王的四肢没入其中,床褥亦染为深黑。 “这就是你最大的错误。”
“但凡,使你欢欣的,是我的胜利——但凡你曾因为我的热情和功劳露出笑容,而不是沉溺于这个男人的——殷勤。”她古怪一笑:“我想说甜言蜜语,但我知道他没有。”
她前倾身,语带热切,伸手入血,用力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只要如此,你都不会落得如此境地。”她面露伤感:“妈妈。”
她道:“你知道么?那男人对你温柔,非是其余任何原因——只因为他可以。这个得天独厚的傲慢之人仰仗自己的强大,为所欲为。我们其余任何人没有他那样的权力。”
她将脸贴在她的手上,美艳锋利的面孔软化至于虚幻地步:“我需保护我自己,妈妈。你知道我受了多少折磨。我不愧对我的地位——我从不渴求那奢侈,不属于我的事。我所杀的,皆是似我之人,我们流的是自己的血。但他所杀的?”她笑笑:“不曾一滴成为他的血。每一倒在他剑下的人,不过增加他自己的忧郁。忧郁催生欲望。为缓解他那欲望,他才找上了你。”
风雨如诉,所泣为谁?卡涅琳恩喃喃道:“不是我杀了你。”
她道:“不是米涅斯蒙害了你性命,不是我逼你至此——真正夺你性命的,只是——”
门开了。王夫回头,塔提亚从身后匆匆赶来,诗妲库娃僵硬原地,剑不能出。
手握那轻柔手腕,公主瞪视来人。床上之人终于睁开那朦胧绿眼,神色难言,似看见幻梦。
“……拉斯提库斯。”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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