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Hackney Searching for phantom
她傍晚收营,在城边的树环外稍看天色变化,见霞光将天空晕染,知明当是个晴好的日子。她闭上眼,发丝拂过眼前,姜黄浓郁;这般时节,晴朗当是杀机四伏,温暖血腥而热烈。更年轻时,众人常在战前之夜至夜明游荡畅饮,如今记忆模糊,等待也再不需陪伴消磨。她摊开手心,见那黑瓶静存,树影婆娑,林木高大。
“不知道喝还是不喝?”
一人笑道。瓦妮莎回头,见这人手拄拐杖,艰难迟缓,推将着向她走来,半面脸可笑,牵扯另半边。
“莲锲什。”她道,合起手掌,然,黑色,存在于二人眼中手心,已无须隐藏。她等她走近,不曾搀扶帮助,夜色亦不待人,兀自降临。莲锲什行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她先前较之瓦妮莎更高,如今姿态崩落,身体倾斜,显得滑稽,略矮一截。
二人面色如常。 “我不必喝了,”瓦妮莎淡然道:“倒是你更需一分。”莲锲什笑而摇头:“我若需要,早便痛饮了,何需拖着身子到现在?”瓦妮莎侧眼看她:“你当真已不想活了么?”那半边面孔笑而不语,半晌艰涩转头,神态轻松,问她:“你应是想活的,那为何不喝?”瓦妮莎亦沉默片刻,方道:“喝不喝,结局都不变。”她不再说,非是不愿倾诉,而是不知如何开口。
天色已暮。树影后原野草海模糊,看是有人出行,也终难以察觉,只有无尽静波向天海蔓延。她听她忽然笑了声,而身子撑在木棍上。
“很孤独,是吧?”莲锲什目视前方,不望她。瓦妮莎却心下一颤:两人相识二十余年,不曾称得上是好友,彼此都不喜对作风,她却感这话不可逃避地切入了她心里;这原因荒唐得如此正确。
“喝不喝,都是死。”她扯着嘴角:“饮下这血,却是怎么也捂不暖的死。无论同多少人一同奔赴沙场,堆尸横陈,仍是冷。冷到骨子里。”她艰难伸手,扣在自己心上:“冷到了心里。”瓦妮莎不答,她便也自然话语不绝:“——喝下这血的第一日,历历在目。我和她,从来不曾吵架,要好得同一个人似的,竟因为争夺杀一男孩的机会争吵起来。我一向记得,我是为了搭救她,但事实如何?再不可知。”她顿一顿:如今还冷。瓦妮莎张唇,半晌无言。莲锲什摇头:“我仍厌恶冷。”
瓦妮莎闭目:“这就是你不留在薇萨维亚斯的原因么?”莲锲什一愣,继而笑:“确实。你记得我最厌恶薇城气候——不过到底是昆莉亚要来西边。”她谈起这名字,反笑骂起来:“这下好,小孩自己跑了。”瓦妮莎瞧她:“昆莉亚便是你那朋友的孩子,是不是?”她笑:“是。”瓦妮莎也微笑:“她确实是个好孩子。跟她母亲像么?”莲锲什笑得胸口起伏,似要吐血,手不住摆动:“除了身材,哪儿都不像。”
瓦妮莎不扶她,看前方,手中那冷瓶已几乎被捂热了。
“自那第一天开始……”她坦白道——想许是对婆普络,都未有这样坦诚,却在此对莲锲什托盘而出。也许因为与莲锲什陌路多年,时间将逝,也难以改变,反而放松,像对座石像坦诚:“我便知道,我们这喝下血的,不知道它的来历;那些叫我们饮血的,也不知它的缘由。”
风过原野,她手指摩挲那黑瓶。 “我母亲有六个孩子,最后一个,终于是男孩,她喜不自胜,因称男子可保护家庭——在那黑血不至的穷乡僻壤,'鬣犬'只是个传说,然而我却知道,成了'鬣犬',任何儿子,都将对我望尘莫及。那诱惑太重。”她平静道:“她不愿多看我一眼;不能多看我一眼。繁育家庭已耗尽了她的心。十年一度,黑血终于来到我的故乡。我喝下了黑血……”
那黑瓶在她手中摇晃;她嘴唇颤动:交出了我的心。
莲锲什望她。 “我记得你杀了你的亲弟。”她道;瓦妮莎点头。 “他是最小的——除了他,我不能独打赢其余男孩。我太瘦弱了——但最关键的是,他多少信任我。他的血流在我手上,无光之夜中,便如墨深黑,如这血一样黑。”她举起那黑瓶,琉璃中,金眼摇晃。
“但——怎能后悔?”她轻声说:“这般力量,纵使万劫不复,又如何悔改?我也是年老神衰,心气消褪,才出若如此弱音。”
她复而合眼,手指将那黑血握紧,刹那脊背中迸发暗力;她已下决心;莲锲什却笑,姿态轻松,眼望前方。
“传说——怎会不是!”她摇头:“没有这血,'鬣犬'一文不值。为何世间斗争不休,为何只有一方才能孕育生命,为何那不孕育生命的一方,反而体格高大,复具威胁?为何此生总消磨于短短长长的冰冷算计中?”
她咳嗽一声,赫然是一口鲜血:深黑已褪,命若残烛。 “然而逃亡尚且不得,又向何处问?”她断续笑道,抬手指天:“别无它法,唯有饮下这血!”
她以手接下满口鲜血;夜色已降。瓦妮莎望她,面容沉郁,只见她吐血不止,仍畅快道:“你记得——我们那日在孛林看的血井,那里头那具巨骸?”她脊背起伏:“这就是它的血——我们借了它的血,欠了以命尚且不能还的债。”她张手,看自己双手:“这冰冷一生,就是它要的价码;就是这血的代价。”
瓦妮莎见她的眼睛:绝望和解脱并存。林间群鸟骤起,她浑身绷紧,悚然回头,看一匹黑马立于她背后。
“上马,瓦妮莎。”来人道:“紧急任务。”瓦妮莎皱眉:“现在?去何处,阿默黛芬?”
她面容平静。 “追踪。”她挥动马鞭,声音暗沉:“那女孩找到了维斯塔利亚——我正奇怪她为何不在薇萨维亚斯,原来是被拉斯蒂加携走了。”瓦妮莎向前一步:“那女人现在还如何重要?”
她忽地面色一变。
“——她正是尤莉安叛变的理由。”阿默黛芬冷声道:“这女人自最开始便无处不在,却从未成众矢之的——便到今天为止了。我不管拉斯蒂加有什么理由;我必要将她带回来,让她亲自给我打开'海境墙'的大门。”
她回头望莲锲什,见她鲜血淋漓,却面带微笑。 “去。”她轻声道。
“是否要我扶你回去?”她问。 “不。”她回答,声音很轻。让我在这就好。让我看看风景。
瓦妮莎上马;当她随阿默黛芬离去,回首依然可见那业已歪斜,扭曲,残命无几的身影立在林中,如一座已凝的雕塑。她伸手去,似想叫她的名字,然终于未如此做。她感头脑片刻昏沉,知是那要偿的业障在呼唤她,仍然,坦白,一无隐藏后,她仍犹豫不决:实在太冷。
太孤单。她心下一颤,忽听一声音,隐隐传来,道:我会回来。这次,瓦妮莎,我一定会回来……她看面前黑暗袭来,马匹已撞入丛林之中。她紧闭双眼,终于抬起头,旋开瓶口,将那瓶中之赠,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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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黄昏时,队伍出发,昆莉亚随那白衣女人在队后;维里昂道王子不愿看她,耶能道王子不忍看她。 “我不愿那些男人的目光看我。”维斯塔莉亚说,昆莉亚便带她在最后。她手握一条粗绳,将她束在手里,也目光凝固,不敢望她,唯有余光可见她端坐马上,夜色铺环于其头颅。前王后面带微笑——真像。她不禁暗叹,感那夜中洁白震开她脑髓中惊浪,白穿黑,黑散彩,红,白,黑,交错不息。
月光洒落,众人出峡谷时,夜已深;昆莉亚于脑髓中感一阵醉意似的朦胧,这队伍蔓延向前,边缘不凝,朝向一原野上巨石,马下,草海过膝,四野无人,仿佛其正行一凝固,亘古不变的时间中。她几乎微醺,迷醉了,连忙握紧缰绳,朝后看去,见前王后,愈发白,圣洁,使人目不能移,仍坐在马上,唇带微笑,双目微垂。她眨眼,觉她不动如石,几如某种幻觉,而扯紧手中粗绳,又是真实可感的。
队伍向前,马蹄隆隆。夜风吹起女人的发,她略微迟疑,抬手向她伸去;她仍不动,似凝固于此,又如早已消失。此念如冰贯脑髓,昆莉亚猛然用力,指尖至那女人鼻尖前一寸时,终于见她抬眼而起,面无异色,微笑望她。
“孩子?”
声音道。她几跌落下马;红河,刺痛、猩红,滚烫,从她眼中滑落。又一眨眼,那红痕泪汗复消失不见,又是这端坐宝座数十年的无暇女子,在这风尘仆仆中,仍完好无伤地看她。
“你定是赶路累了。”维斯塔利亚笑道,腰背曲线温和却庄严:“为何不向他要些血呢?”她声音幽柔:“饮下其血,百倦皆消,诸痛不苦。你一定知道。”昆莉亚同触电般回头,眼不可承受看她之形貌所痛,耳不能听这糜糜之声。 “你和他一样,受不了我么?”她笑:“我不曾知道我是这样使人不愉快的。”
“我不能同您说话。”她僵硬道,嘴唇颤抖,唯有轻笑,悠远传来。
身后草海忽动,传来风行践土之声。队伍一滞,首尾极速相合,默契如已合战多年。昆莉亚见维里昂从队首策马来,对她微笑。
“可有何异常?”维里昂问。她摇头:“这是有敌袭?”他微笑如常,显极放松:“不。所行速度太快,路线又熟悉,应是惊动了附近城市守卫,我带些人去查看。”昆莉亚有疑,前瞥队首,只依稀见王子之影。 “我已和他请示过。”维里昂笑道。昆莉亚仍摇头:“需不需要我陪同你一起?”他摇头,抬眼看她身后,柔声道:“您守护好她就可。”他示意身后士兵:“我知自己体弱,不善战,已带足了守卫,谢你关心。”
她凝望他;月光将他面上每个年轻的细节都照耀——维里昂面目实则是英俊而精致的,往常她却很少发现了。苍白浮上她的脸;一种惊愕的苍白,而非悦纳的红晕。她牵手上粗绳,感那手臂亦轻轻回合;维里昂朝她微笑颔首,领队去了。
约莫两刻钟他便回来,匆匆经过她身旁,夹杂队中。月色见他朝她微笑,二人不曾交谈,维里昂向前奔去,她听身后传来一声浅笑,回身望,见维斯塔利亚竟睡了,在马背上摇晃。昆莉亚犹豫片刻,终于靠近她。二人并驾而行。马蹄声远去,队伍继而前行,她无从得知维里昂同来人说了什么。又行半时辰,耶能来寻她,面色显几分严肃,劈头便问:“你见到维里昂了么?”
她奇怪,手指前方,道:“他先前已回去了。”昆莉亚见耶能面色一凛;她亦察觉到何事,脊背发寒:“他不在么?”耶能摇头,朝后做一手势,她正胆寒心乱,便见那黑云掠行队伍,飞速来了。
“维里昂不在这。”耶能道。来人不应,凝沉看她。昆莉亚不知何事,抬手解释,一并牵起腕上粗绳,道:“我亲眼见维里昂回了队,向前去了。”她显得焦急:“他怎么会出事呢?”
拉斯蒂加摇头,眼实非望她,而望她身后。 “他就在这。”他沉声道,眉头紧蹙,“走的是她。”她身后,那温柔,微睡而摇晃的身体仍靠着她。她抬手,只见那粗绳落下,维里昂的面孔,一如真实中的苍白而疲倦,困惑睁眼,道:“……昆莉亚?”他不解:我怎睡着了?他醒时,正逢拉斯蒂加促马蹄抬,调转来路;那马匹眼中闪现一丝泪眼朦胧的恐惧,因它所载的骑手是不受生之幸福亲睐也不对其亲近的。这动物许是也觉察到命熄命痛的逼近,乃至那抚慰它的手也显可怖。
“继续朝南前进。”他命令道:“我去将她追回来。”众人皆惶恐,维里昂从梦醒来,眼见身前绳索滑落而那白衣女人不见踪影,终于是率先反应过来:“朝南——朝南。”他似被一类毒物所蜇,呻吟哆嗦:“米涅斯蒙王子——未必是可信的。我们只能朝南,不仰赖任何外力。他会亲自去领'海境墙'的军队破南,我们介时汇合。”
他朝众人说;那黑马已嘶鸣一声,绝尘而去,昆莉亚面无血色。她拨动马缰,似想追那黑影去。西境战争要开了。战争之门已开。若我此时不回去,日后也不必回去。莲锲什不会在那了。她喝了黑血么?
她说不出。然而她能动作前,耶能已经止住她的手。
“不必回去了。”她看他罕见黯然,低声道:“我们是要向南的。去留不改肉体之痛,命定之折磨。”他将手放于心上:“若是心能在一处,已是宽慰。”她面露怅然,尤为——她知道他所言不假。莲锲什不愿喝那血,不愿留在薇萨维亚斯养伤。但这尚不能决定命运之世,人能相信自己的心么?
她抬头,向北是已跨越的重山,向南又是开阔如箭的平原。她闭眼,手中粗绳落下,终于随军而上。天光渐明,众人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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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惯常最不喜幽灵,旧爱,纠缠的故事。”来人道;她正闭目养神,不由又因其言语中炽烈之冷,残酷之轻蔑而抬眼,见虢妮娅于盥洗池中净手,水流过红,唇带微笑:“未想到这最后一战,竟尽数遇见了。”婆普络皱眉,侧身而立,道:“既然如此,莫说这类虚妄之言,使军心溃散。”
虢妮娅笑:“我看不能溃散任何人,只能扰乱你。”婆普络不松动,只问:“城里还好么?”她坐于椅上,神色随性,道;“如常。”她闻言,干笑声,道:“你这般观察,我还能信你的什么判断?'虢妮娅不恼,反唇相讥:“你既然了然于心,何必问我? ”
她摇头,竟无法反驳,而笑容不离唇角,向来罕见。虢妮娅欣赏那猩红指甲,道;“不过她今日来虚晃一枪,着实高明。居民难档鬼魂之说。”婆普络摇头。夜已深,再有两三时辰,便是黎明。
“明日晴空大好,恐是首战。”虢妮娅道:“你不用休息会?”婆普络摇头:“我已守惯了夜。”她笑:“毕竟是棺院的。不休息,不如同我喝酒?”婆普络推椅起身,略抬手:“不必了。”她走入夜中,感身后那人看着。
高明?她敞开领口,靠于城墙上,眼神惆怅。眸映夜空,她望那苍苍黑野,感胸中心脏跳动,忆起模糊从前,然而万事都消逝,都化为她胸前的这如今。黑影似朝这城墙崩腾而来,她却仍感其中不散的温和,似言一战不过一游;死亡亦是相逢。高明!她听见那言语,闭上眼,唇带微笑。高明岂是计谋;最大不过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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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前,她彻夜不息,将车中久来封闭的木桶血酒尽数拆下,供全军痛饮。那最后一桶,她将它拦腰砍断,如切人之喉管,血如诚心涌出,浇灌车下人头。
“——将男人带过来。”女人已喝完后,她对乐忒特说:“该他们了。”血泉喷涌,乐忒特仍平淡,缓慢地说:“你如何确定,他们明天一定要出阵呢,塔提亚?”她挥手,走过那喷泉一般的飞瀑之红下,嘴中道:“我听不清。”
乐忒特又说一遍;她显不耐烦,仍从衣袋中取出一张业已浸红的纸,扔给她:“写着的。”乐忒特接住,那字已消匿于红河中。听不清;看不见。那纸不久被撕碎了,落在地上,似被人火所焚。
她似乎有些醉意。 “探子给的情报,就这样。”她打着酒嗝。不一会,士兵押着新征的男兵上到山坡上,她坐在那,分腿而坐,看他们的脸被这红色染得剔透而鲜艳,眼中恐惧和期盼交替闪烁。她以手指着底下黑色的平原,道:“一个时辰后,你就鸣鼓出发,向那城墙的方向。定会有人阻拦你,那时,墨洛温就会将这些男人放下去。”她做个手势,似交缠起的麻绳:“到时候会是一团乱麻,你得看着办。”
她听着。 “你呢?”乐忒特问。
“我。”她念道,似咕哝:“我另有安排。她说那男人不在西边。他在去孛林的路上。”她抬手拍她的脸:“你没问题,对不对?”
“大概。”乐忒特回道:“我会做你要我做的事。”无差错,精密,无心的。这是她的特点;优点。她的一切。她塞了她一杯红血——这一夜她们不是一瓶,一滴地喝,而是一杯,一罐,一桶地饮。她是个冷感而迟钝的人;她让她想起了她。她看着她喝下这杯红血,感她体温渐高,面露微笑,道:“该醒醒了。乐忒特,喝了血,清醒会。”此人迷蒙地答应她。
远天,一丝白光浮现。塔提亚站起身,衬衣在风中飞舞,掠过颈部,胸口,手臂上的红色。 “那是什么?”乐忒特问。
“阳光。”她答:“天要亮了。”
几近真实。血喷涌,初饮血的男人叫着倒下;她们待在那石块旁,看第一缕光,触摸着'海境墙'的边顶,等着那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