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
他用手抚摸她的脸;她闻出他身上火烧刀烙的气味,发间萦绕残香仿佛湿泥死尸,但那双手却很新。她感到新芽般的触感,尔后在一息间焦黑开裂。他的声音沙哑,映照烈火如刀。
“你是什么?”他问道。他摸她的口鼻眉骨,眼神空洞,她便知道这人被火熏瞎了,目不见物,那手指的力道却很轻柔,带些颤抖。他面生胡须,天无月光,轮廓模糊,不辨年龄,只有那身体同堵墙似地洒下黑光。
她不说话;他抓着她。那手指老了,旧了,坚硬如石。两人跪坐溪水中,清流潺潺,她却听见石头下的滚沸。她的眼睛睁大,因记起深埋记忆中,无法命名之物。
他用拇指轻揉她的喉头。
“女人。”他说道,哑声朦胧,显着轻柔,那干裂漆黑的嘴唇弯起。他捻起她的头发。 “长头发。很瘦。”
“我不是女人。”她僵硬道:“我是'鬣犬'。”
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转向她;她在那汪死彻的绿水中见到自己的影子。
“'鬣犬',啊。”他轻声说:“我明白了。”
他微笑,每一动作都显艰难:“你多大年纪了,孩子?”
她不知自己为何应该开口,却仍旧出声,仿佛受一不可控外力感召,浑血肉推进她前行。
“我不记得,”她犹豫道:“我感到我在做一个好长的梦;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可能是十四五岁——也可能是二十七八岁。还可能是三十一二岁。或者……
那空洞的眼睛望着她。微笑。
“我明白了。”他仍旧说:“你的名字?”
“阿默黛芬。”她答道。
她从他眼中看出冰雪中的火花闪过,但转瞬即逝,她不能辨认。他缓慢起身,水落如幕:“听起来很耳熟……我母亲告诉过我……你……”他用手扶住额头,眉头蹙起。我的头脑模糊;他叹息。似乎这河水夺走二人心魂。那盲眼盲人四望,夜间蚊虫飞舞。
忽而远处鸟鸣,她回头,见一只蓝鸟从树丛飞落,降于两人眼前,久久停留。
“啊!”这声音似乎唤醒了男人,他颤声道:“告诉我——阿默黛芬,对吗?这是什么地方?”他向前走了几步,倒在河岸上,她见到他双脚肿胀赤裸,同她一样,而实际上,他只有一只手。 “我不知道。”她答,头痛欲裂,不能起身。她不知道她在哪儿。
那鸟盘旋,鸣叫。 “我记得这声音。”他喃喃道:“这是只蓝色的鸟吗?”
“是的。”她答。 “它在草丛中蹦跳吗?”他说。 “是的。”她答。
“这是葳蒽。”他呢喃,声音飘渺。 “我不知道。”她小声说。
“你面前有座山吗?石头是黑色,树林很茂盛?”他问:“山下有座城市,山顶有座宅邸?宅邸中央,有一大片秃裸的花园?”
“花已经开了。”她低声道。
他回过头,星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见了他的面容。
“花已经开了。”他重复,摇着头:“这是葳蒽——帮我个忙,带我进去,亲爱的孩子。”
他靠近她,霎那令她想远离,但她难得逃路。他的速度太快束缚强力,她看清他的面容,丢失自己的名字,不助摇头。他看不见——想握住她的手臂,却握住了她的肩膀。
她看见他的面容,嗫喏:“我很抱歉。大人,”她胡乱道,记着那些疯人告诉她的方法:“我很抱歉——守卫。管理者。”
他皱起眉,困惑不解。 “你对我道歉什么,亲爱的孩子?”
她从他脸上看出中全然良善而可怖的慈爱,似乎这张面孔随时都要崩塌了。她只得快速地重复:“我不该跑出来。”她低下头:“我不该弄坏房间。我不该……”
阿默黛芬……
她愣了一下。那男人垂下头:“孩子?”她眨着眼。
那仅存一只的手将她的脸抬起来。她看见宅邸主人的面孔,朦胧绝望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口。
阿默黛芬道:“我不该想喝你的血。”
那蓝色的鸟从草地中起飞,欢呼鸣叫,恍如嘲笑。 “啊,”那男人温和地说:“这有什么。”
她的肩骨发出苦痛的呻吟,但她不敢出声。那死亡的触觉顺脚下溪水攀缘而上抚摸她的面颊。她感到他的手释放她的肩而猛然握住她的下颔,手指伸入她的口中。这感触的恐怖无与伦比,像被藤蔓捉住,她再难忍耐,咬了他。
她见他微笑。 “这有什么。”他柔声说:“来吧,喝点。”他鼓励她:多喝点。
“我对你有个不情之请,孩子。”黑血汩汩淌进她身体中,她的身体在死亡中燃烧,只听他道:“请你带我进这座城市里。”
葳蒽;他道。我永远忘不了它……
他身上有股浓烈的味道;那味道有庞大的影子。她站在他身前好使那影子不照到她因他每次呼吸都给她难言的恐惧——她可感地面在她脚下晃动,而身后那盲人摇晃着。
阿默黛芬汗如雨下,她失而复得,应该失去的记忆冲刷脑海,似她是巨浪滔天中的一枚藤壶,企图停留岩壁上。她不该有这些回忆,因她已用它们同死亡做了交换,否则她不会在这里。
“我确实记得你。”她身后那人恍惚道:“你是婆舍狸斯的妹妹。我问她,为何帮我,她同我谈起了你……”
她猛然回头,见黑影袭上,而身后,声响越来越近。她略用余光一看,只见一队发色雪白的赤脚女人,手持火把,从身后奔来,嘴中叫着:在那!在那!
“你知道些什么?”阿默黛芬惨声问:“姐姐……”
她声音尽数被这些赶来的疯人淹没了:她们这夜刚结伴下云门,火树连队,笑声刺破黑夜,忆起久埋迷雾中的少女时光——她们之所以为'鬣犬'的那天晚上。既无人牲可用,便用四足兽类替代,林中小鹿,居民家禽,皆被据为己有,庆祝再来的自由。她们撕裂皮肉血管,啜饮鲜血,肚皮涨起鼓包却难知餍足,因此血终非彼血。她们尖叫,咆哮,点燃木条毁坏器具,居民都躲进石头房子中,躲避她们的火和笑。
她见她们停在山坡上,目光愤怒如炬,向下看着那衣衫褴褛的断手男人。
“不!”她们道。怎可能。七嘴八舌的声音喃喃。他已消失了三个月。 她们道:他不会回来。这不可能。
为首那一个将火把扔下他。 “你已经束缚了我们几十年!几百年!”她吼道:“我们自由了——你消失了!你输了!”他不动声色,躲开火把,火把砸在石路上,地面湿润,不一会便熄了。他走向她。
她咆哮:“滚开!”嗓音声嘶力竭:你——输——了!
她们向他宣布,当他的影子映在地上:我们自由了!我们自由了!
他一言不发;她们手把中的火焰滚烫,令阿默黛芬难睁开眼。她朝他跑去,嘴中喊道:“告诉我!”她挥舞双手:“姐姐——”
那词语闪过她脑海,令她头痛难当,浑身脱力,滚落于地面,正在那男人身后。 “她死了。”他轻声说,而后在她绝望的眼球中,他抬起那只手。
“自由,我理解。”他道,手指张开:“但你们不想喝点这些血吗?”
阿默黛芬在地上翻滚,似乎这冰冷的地面地下烧着火灼烤她的皮肤。灰白的头发没进泥污里,卷起泥沙似白浪。抵住诱惑。 她对自己喃喃,抵住诱惑。
“来吧。”那男人说,声音极为温柔又沉重,像石头落水,涟漪漫开,而后,香气四溢。她听见地面的脚步声,看见那百只手伸出。她霎时恐慌,害怕她们踩到她,但却难以起身。她看那些熟悉面孔流露陌生神色,不由哀鸣一声。
她爬行到那男人脚下,宛如孩童,紧紧扯着他的衣摆。他仍说:“来吧。”为首那女人扑将上来,被这男人一手抓住。他柔声说:“慢点。”他抵住她的额头将她扣在身前,使其跪在那。
“来吧。”他道,抬起手。倍感恐慌而目不转睛,她见那浓重黑血滴落女人的额头划过眼睑,她嘴唇颤抖,双手扣进土中,为抵抗那诱惑,终在一次零落的呼吸中张开嘴,尝到那滴黑血。
她抬起身,如幼鸟争食,双目圆整,去紧握那男人的手臂。 “血。”她颤声说:“给我一点血,大人。给我一点血。”
他微笑。随她话音,身后人终于争先恐后涌上,循风中的血香更有后来者在山坡上眺望,见这数十个女人环绕中间的男人张开嘴唇,高举手臂。
“别急,别急。”那男人呢喃:“所有人都有份。”
阿默黛芬张开嘴唇,无声尖叫。她的头越发疼痛,意识却愈加沉沦,似乎网中婴孩,被只手抚慰,坠入睡眠,然此处除却崎岖山路和沉闷风声,无一丝一毫像稳固毂中,唯有那笃咒般的柔声细语,确像古老梦中。
那些女人围着他倒下,如一个环,白发复而染黑。他如白夜中的黑核一样坐在一块石上,阿默黛芬跪在其旁,颤抖不已,只感到他那的手抚上她头颅轻轻抚慰。她见那血在眼前同太阳一样庞大。
“喝吧。”他柔声道,声音恍惚如纱:“喝吧。”
抵挡诱惑。但这无济于事。她张开嘴,饮下了血。
恍惚漂浮。一会,她觉得自己在飞,一会,又躺在草野中,无忧无虑。她感到她化作雨水降落,被一双手轻柔抱起,指尖划过她的额头,转瞬,那手指却渐成硬石,石刺刮过脸颊。
她梦见自己大哭。
“为何哭呢,孩子?”那抱着她的人问道。你不能接受我现在的手指么?但那已覆水难收。
我的手上已长了鳞……
“姐姐。”她哽咽道,在地上打滚:“姐姐死了,你是骗我的吧?”
“不。”他回答:“我跟她的尸首躺在一块过,亲眼见到她死了。”她大哭:“你怎被救活了呢?你为何没和她一块死呢?”
他沉默一会。 “我会死。”他琢磨道:“等我完成我的使命,我就会死。不是现在。”他低头对她道:“杀死婆舍狸斯的人是你另外一个姐姐,纳黛莉娅。”
哭声停了。她睁开眼,泪水滑落,不眨眼地看着他。 “你在骗我。”她断言道,从她七零八落的记忆中找出这个人:纳黛莉娅。
“纳黛莉娅杀不了婆舍狸斯。永远不可能。”她直起身,这男人却将她扶住了。星空盘旋,夜风吹拂,身旁女人如羊群酣眠。
“她有帮手,”他依旧柔声道:“我的妹妹,卡涅琳恩帮助你的二姐杀死了大姐。现在,她才是'海境'公爵。”
“卡涅琳恩……”阿默黛芬眉头紧皱,黑水下落,她在行宫中挣扎穿行。
这一面壁画画着'蓝眼王'的传奇;那一面壁画诉说'泪王'的悲剧。她的眼睛渐被染黑,她所寻找的画却还未来——哪一面画了她的命运?
——疯狂!
她尖叫一声,紧紧捂住头颅,身体颤抖,那男人看着她。 “你是谁?”她喃喃:“你是谁? 我不记得卡涅琳恩有哥哥,女王有……”
他微笑,向她伸出手。 “我是女王的大儿子,拉斯蒂加。”他自我介绍道:“称呼我为洛兰便是,这是我的教名。”
汗珠从她的鼻尖滚落:“你是个私生子?”他笑道:“正是。”记忆混沌如魔,她勉力回忆,抬头看他的面孔,艰涩道:“……你的眼睛是有几分,像你的母亲……”
形状柔美,翠绿柔和。他温和地看着她,她却骤然收声,牙齿颤抖,目不能移,看那眼眸深处,黑色如风暴漩游。她摇着头,手欲后退。
他骤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使她呻吟。 “你是什么东西?”她闷哼一声,厉声问道,全身血液上涌,那全身的暴虐,却只在碰到他眼神的瞬间凝固。
黑血屈服了。
“你是谁?”她轻声,绝望地问道。
他仍面带微笑。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道,声音平静:“我的母亲已去世了,如同你的姐姐一样,被卡涅琳恩所害——我意在向她复仇。”
她听着,目光躲闪。 “我不要求你作任何事:只要你加入战斗,做你愿意的就好。我听说你曾是'鬣犬皇后',是吗?”
她不答。 “你有军队么?”她低声问。
他静默一会,她不得已,只抬起头,看他轻轻看向四周:环他所坐之石,这些命数已尽的女人躺倒于地。
“军队。”她听他道:“这不就是么?”
她错愕不及回答,只见他回过头,那眼眸深处的风暴越发深黑闪亮。 “我看得见了。”这时他说,站起身,看四周景象,口中喃喃:“这是葳蒽。我记得它。”他向前走了一步,眼睛眯起:“我闻到丁香的气味——上面有房子,对吗?”
他示意她跟上——她没有选择,忐忑不安地跟上,将那些女人留在身后。 “我不太记得;我不熟悉这里。”阿默黛芬低声说:“但最上面应是葳蒽教长的屋子。”
“教长。”她见他眸子一亮:黑色明亮,实际倒是暗了,而后他忽然抬手,眼珠始终望着前方:“我们进去。”
她皱着眉头:“你真的是王子,不是什么疯子,是么?”他顿了顿,转头看她,道:“是的。”她嘟哝:“你说的一切都这么疯狂,我怎知道你说的不是假的?”
他凝视她的脸,直到她毛骨悚然,而他微笑:“我不确定——实际上,我现在还像在做梦呢。我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两人向上走去,她却悲从中来。
“也许我应该相信你。”她喃喃:“你毕竟使我死而复生了。 ”
他笑了笑,一言不发。她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愿意帮你。”他道:“多谢。”
她见他指向上方的建筑:“我们进去。”他说:“那剑就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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