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过一宙之后
她那晚喝了点酒。
“你——没——喝——过——酒?”
昆莉亚,在几杯几酿了火髓的烫酒之后自然再无余力分辨,是确有人在她耳边拉长声音说话,还是她摇动的天灵分散揉碎了这句话。她只说,是;半躺在长椅上。血,喝过不少,但酒是一滴未沾。一会,空气凉了,她却热了,敞开衣领,倒下身,口中叫,妈妈。她抬起瓶,心怀愧疚,想再尝一点热液,破一次戒律,卸下坚强不催的士兵规矩,却没尝到酒水辛辣味,只感到某种柔软又破裂,香甜却也腥臭的物样压在她唇上。她一睁眼,面上还是一双眼,拧在一起。昆莉亚尖叫:鬼啊!这鬼是纳西塔尼舍民谣,中部是没有的,照旧还是被她从回忆里带过来——那鬼被她推得踉跄,到后一张长椅,才稳住了,双手矫健地一撑,发丝滑落,落到裸露的胸前,四处汗水淋漓,像淋了金粉,沐浴香风。昆莉亚见她,颇一愣,觉着她很有种出水神灵的感觉,竟然是自己生出愧疚了,问她:
你为何——亲——亲我呢,佩提娅?
佩提娅:两人还是在薇萨维亚斯的时候接洽过一两回,后来回了孛林,佩提娅待在北部训练场,两人不常见。她略比她大两三岁,稍要矮一些。昆莉亚脸上发烫,低着头,酒瓶晃悠在手里,很颓唐地低着头,问她为何吻她。她等了一会,回答未来,只有那双向来是轻视,冷漠和严肃地望着她的眼睛带着热度瞧着她。昆莉亚脸红了;佩提娅坐在她身边,赤裸的手臂揽住她的肩膀,呼着炽烈的酒风,仍是冰冷地说:我想和你亲热。你是要拒绝我吗,昆莉亚?
亲——亲热。昆莉亚窘迫了;窗户开着,门开着,天开着,无云的天空中月亮洒下明光,铺洒在这圣母莅临之处:女神保佑妈妈可千万别看着呀!这可太羞人了。她抬起头,见到:长椅翻倒拼接坍塌,酒水洒落散射蒸腾。她见到:四处坐着,跪着,站着各样裸露的身体,像众人置身于个共浴的云雾沼泽中,池水深黑滚烫。昆莉亚看见这些裸露身体上浮现的黑纹,像活过来的蛇,活动的藤蔓花纹,镌刻钻痛肉体,驱使它们拥抱亲吻。昆莉亚想起她来孛林的第一夜,她们午夜时从山丘后探出头,看草地中那些拥抱的裸体,孩童静默无声,仿佛观览夭折的创世奇迹。
亲热。她朦胧地说:我知道了,佩提娅,您想和我——做爱呢。但是我们俩是生不了小孩的。是的,我们俩是不行的。这有什么必要呢?佩提娅笑了声,讥讽冰冷,她的手炽热地抚摸昆莉亚裸露在外的皮肤,催出寒潮来冰似的疙瘩:做爱和小孩没关系。我想要了,而我正好觉得你有魅力,便来邀请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她颤抖如筛糠,灌饮的酒水仿佛要尽数呕出,手刺进木里,黑色血管在手中像河从海中诞生,一下,一下,一下。魅力! 她笑了声,凄凉,恐惧。
您说笑了,佩提娅。 她没什么魅力。她很丑陋。
丑陋! 佩提娅笑叹:谁说的?昆莉亚想回:都这么说。但终究,只有一张面孔出现她眼前,那双蓝眼望着她。她转到她面前来,捧起她的脸,对她说:丑陋。不,昆莉亚,你很美。你很有魅力。她勾勒她面部的轮廓:你高大,面容俊美,喝了黑血后更是如此了,爱你的人认为你是梦中情人。她俯下身吻她唇周边的皮肤,令她无法呼吸。佩提娅落下手指,抚过她的锁骨,胸谷,直到那隆隆跳动的生命之雷。她摸着她的心,昆莉亚眼球上翻,那血和心都攥住了她。你很适合黑血,昆莉亚。佩提娅说:柔软的心,强劲的血。俊美而痴情。昆莉亚想说:你说的不是我,但那一滴黑血开始反抗血管的洪流,逆流而上,轰击她的脑髓,她两目漆黑,只说,只重复:我是丑陋的。她说我是丑陋的。我是丑陋的。
谁? 佩提娅问。她笑起来:不管这是谁,她不是嫉妒你,就是爱你。她瞧了她的表情,看见她脸上的痛苦,判道:她爱你呢,昆莉亚。
眼泪夺眶而出。昆莉亚在真夜里睁了眼,头颅后仰,见到那有人交媾的祭坛上圣母像凝望她。 “不。”她说,仰望月亮。不,她说:她不爱任何人。她不嫉妒任何人。塔提亚不爱人,尤其不爱我。
她伸手,力气大得惊人,将佩提娅推在长椅上;她颇迷恋地望着她手臂的纹路,那上面的血丝:它如花绽开,不知从何而来。佩提亚舔着嘴唇。
她皱眉,感到指尖的痛,仿佛那儿的血要溢出来。
“昆莉亚。”有人从背后叫她。昆莉亚头痛欲裂,她转头,见维里昂衣着整洁,面露忧愁地望着她。 “请跟我来。”他道。
“你先前见过这景象了罢,维里昂?”
昆莉亚对他道,两人未去人满为患,混乱交织的前堂,而走了后庭。 “若您说的是现下的乱象,我来此十年都未曾见过,”维里昂回道:“但若您说的是今日早晨的血井,我已经见过。”
您说的是哪一个?他问她。昆莉亚未回答,沉默,体贴地随着他走。两人绕过黑色石建筑的后背,来到前方,嘈杂笑声,哭声又从教堂里传来,面前,开阔湖面前的草野里,依旧人流嘈杂。二人不语地驻足月下,看面前众人:于水中跪拜,跪拜月亮,跪拜湖水,跪拜那洞窟,口中念念有词,不被昆莉亚听懂,维里昂,许是懂的,也不曾翻译。末了,维里昂轻声问:“您是怎么看出我曾去过的,昆莉亚?”昆莉亚回,眼着在眼前的疯狂异景中,无法离开,只道:“我看您并未着急去看,面上无任何焦急。”昆莉亚见到耶能,站在远水处,对着月亮,高呼:鲁里玟!鲁里玟!鲁里玟! 她听不懂,那声音却攥起她的魂魄。 “而你看了后,面上也无任何惊讶。”她道。
“自然。”维里昂闻言笑道:“先前诸位喝的一些黑血,都是我和王子去取来的。我已下去过了。”
他正说时,昆莉亚见视线远端,道道黑色人影从那栈道另一头走来,肩上挑着水桶,背上挂着缆绳,近了,两人则见这些人身上脸上,皆是漆黑,便知是成队下井取血之人了,腰上缠着绳,由上面一队放下去,舀了血,再回来。更进,昆莉亚见来人脸上黑色中夹杂些血肉的红,很是惊骇。维里昂笑:“这是取了太大的泉,或被骨头砸中了。”两人让开身,让来人过去,众人彼此不望对方,仿佛月光在其间有屏障。昆莉亚沉默会,道:“王子似乎说了,不准取用,是吧?”维里昂点头,面露苦笑。这栈道上的取血之人好似驿道上的担工,络绎不绝,然而死寂之处有同活人只工迥异,昆莉亚震悚,冰凉地凝望,望一坛坛黑水过了,方开口,道:“你觉得这骨头究竟属于什么,维里昂?”
他沉默良久,道:“我不知道。”
那队伍正接续,二人都各怀心思地沉入黑水白月之中时,背后忽有声音传来, 叫:“昆莉亚!”她骤然一惊,先前被佩提娅触碰的皮肤,异样感还挥之不去,赶忙伸手扣住衣领,一阵风,却从两人前吹来,拂开维里昂的发,吹开昆莉亚的外袍。她回头望,见瓦妮莎,身旁还携一'鬣犬',向她走来,面色寻常,似乎清明,昆莉亚却不能确信,内心胆怯,听她道:“有没有时间同我出去一趟?”
维里昂蹙眉,先上前一步,将昆莉亚挡住了。 “瓦妮莎,”他正色道:“王子出发前已说过,不要擅自行动……”瓦妮莎摇头,在他肩上推一下,昆莉亚赶紧将他扶住,两人望瓦妮莎轻拍腰间的剑,似给出行于缘由取了个无需多解的图像标题;她已将头发盘起了,略眯眼道:
“我知晓你敬爱洛兰;我也不厌恶他。”她断言:“但他几乎是个空脑壳,已被宗教,自命的,她命的,洗刷得白茫茫了。这事交给他,我们全要完蛋。听我的,维格,今晚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她举起剑,朝着水中呢喃,嚎叫,泼水埋身的群体;那行在栈道上略无魂魄一般的挑血之人的长蛇呼道:“夜袭敌首!把血端上来,把血泼到头上,饮到身里,想逃命的就趁今夜,赶紧,一滴也别想要——想活命的,想要血的,就跟我来!”
众人,在迷蒙月光下,都抬眼看她。起先人声皆无,只有个寂静的水中世界,继而,第一桶血倾倒了,木桶掉进湖中,黑水黑血混在一处。那挑担的人叫了一声:“啊!”便拔腿要跑。这时瓦妮莎身边那'鬣犬',婆普络飞身而出,将那士兵捉住了,拖着,向教堂内走,任由她踢蹬双腿,在地上画几条弧线。婆普络双手用劲,将她甩进内里,吼道:“这儿就是你今晚的去处,士兵!进温柔乡里罢,你明天哪儿也去不了!”那士兵给扔了进去,门内,伸出两条手臂将她环住,似将她吞吃,婆普络回过头,面容冰冷,而湖水内更有呆立着的士兵,有迈动两条腿回那漆黑的教堂内的,更有双目无神,挪动到瓦妮莎前,垂头漠道:“去哪儿,我随你去。”的那一类,冷风吹酒醒,昆莉亚伫立原地,尚且不回神地望着,良久,才动动唇瓣,迎着瓦妮莎的脸,道:“……去哪儿?”
十几,二十双眼睛望着她。水里,耶能仍祭拜月亮,对着月亮舞动,他身体健壮,那舞蹈更似搏杀,然而颇有柔情。瓦妮莎开了口,他忽然叫道:啊! “我跟你一起!”耶能叫。这句简单,昆莉亚听懂了。
瓦妮莎微笑,对众人开口:“谋反。”她动一动颈脖:“'鬣犬'杀'皇后'。我要刺杀卡涅琳恩,这可不简单,我今早跟她说了回话,半天手都在抖,仍然,来不来?”
昆莉亚僵硬不动。她面前忽然红光一闪,脑髓有烫火之感,赶忙抬手,以为自个身上着了火,四处看,却一无所见。她无助地四看,似乎希望周遭湖水黑天给她些意见,却只撞到了维里昂严峻的眼。
“您跟着她们去,昆莉亚。”他低声道:“我现在就去找王子。我不求您拦着她们了,您拦不住的。”
他转身便走,去牵马。维里昂飞也似地上了栈桥,奔着梅伊森-扎贡去了。昆莉亚看着他,直到周围的时间和动作都轰然如碎,马已经到她身侧,剑像木叶在空中飞舞,人赤裸着身体从教堂中张望,她才知道他已经替她做了选择。昆莉亚抬头时,一抔黑血已如雨浇淋在她头上,她伸手为伞,却被瓦妮莎掐住了手腕。
“喝点。”她对她道:“这个也没有,靠什么杀敌?靠你的心么?”说罢,以掌舀血让她饮下。昆莉亚拒绝不得,喉头吞咽,脑海水泡涌起;一抔接一抔,一杯接一杯,有人伸掌将她压入桶中,睁眼刺痛却不见光明。快放我!她想叫,手脚挣扎,来人却笑:“别洒了血!”她口鼻皆是血,虽不是自己的,却深黑浓重,使人窒息。周遭人群如痴似狂,桶罐倾倒,有如净身,洗礼水中,浑身皆黑,昆莉亚埋头血下,已不清明,只听那声声泼洒入耳,仿佛何物碎裂,覆水难收;意识朦胧,然而水尽头,黑暗深处,光却乍起,她松了手,忽感温暖。
厄德里俄斯。
一古音道;她好似化为她人,张开双臂,拥一人入怀,血稠水深处,身体忽感轻盈,温暖永久。她张口呼吸,宛如被血贯穿,终于破水而出,推开周围之人,不助咳嗽,血顺唇边滴下,茹毛饮血,心中迷乱:血已备好,心被其充满,她却仍朦胧感到诧异——那幽邃黑血的深处,竟埋藏她此生也从未体验过,至极的幸福。
众人皆已是血狂了。
昆莉亚自不例外:这一夜喝的,恐比此生都多,多上几倍。这洞中的黑血粘稠远胜往昔,饮后毫无水之感,唯有苦涩刀创之味久留口舌之中,令人干渴难耐。然便是如此,她虽然辨不清东西南北,看不清所去前路,只跟着瓦妮莎上了大路,向前奔去,恐她的状态还算好:昆莉亚但听身后一队人马哀哭嚎叫,在夜风中宛如送葬的鸦群,以手为翅,声切疾风。众人来自天南海北,许多人嚎哭的内容,昆莉亚不懂得,但那深切之悲哀,有如心被切开,仍灌她心中,使她胆寒。
她还尚且能关心番,她们所去之处,死生之地如何了。
“您打算如何——如何分派队友,瓦妮莎?”她问。
“不分派。”她回,挥一下手,耶能骑行她身边,不由大笑。瓦妮莎张开双臂:“冲进去,直接杀。找到卡涅琳恩,将她杀了。”
昆莉亚大惊失色:“这,这怎么行,长官,'皇后'宅邸就在军营附近,守卫众多,我们人数太少。”她进言道,背后一凛:“还是刺杀好些。”
“随她去罢。”身旁,又一'鬣犬'开口,目视前方,神情漠然:“我也是疯了,陪她赶一趟场。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昆莉亚。今晚恐会死不少人。”
婆普络不瞧她。瓦妮莎不甚服气:“我没疯,波波,你想一想:今日再不,放了她回南方,下次便不容易杀了。她们也有自己的血罢?”她忽地沉声道:“我今日一定要杀了这魔鬼。”
昆莉亚俯下身,胃肠翻江倒海,情愿昏死,然而意识却比往日更清明炽热,但听婆普络冷声回道:“卡涅琳恩当时便是给阿默黛芬渴了血后,又喂了过量黑血,才至于失控。”她顿一顿:“你如今给身后这些士兵喂的,比阿默黛芬喝过的多。谁是魔鬼?”
她不回答;身旁,耶能笑了声,道:“来了!”他取箭射击,快如鹰隼一击,昆莉亚抬头,见南部大道最末,那果园和森林深处,曾望了三年的宅邸前,一士兵应声倒地;耶能臂上黑血蔓延。 “列阵!”瓦妮莎叫:“放箭!”
昆莉亚几跌落下马,口中喃喃:“不是没有阵型么?”瓦妮莎哈哈大笑:“现在没有了。”她挥手引道:“冲锋!快,趁月亮没落,天没亮,将血洒了,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她挥鞭在昆莉亚的马臀上抽一下, 她便也冲出去了,身后跟着那脸上沾着血,眼角抹着泪的士兵:她们冲到守兵前时那些人必然是又惊又骇的,因她们看上去毫无规划,几乎同疯牛马一样踏着黑火和月光进来。昆莉亚感到她骑在水上,地面塌陷。她非是有神力,更接近无力了。一士兵砍中她的马,她跌下来,滚到地上,吃几口尘土,手腕无力。那士兵举起剑,朝她砸下来,她还未拔出剑。
“呀啊!”那士兵吼道,刀光下砸。昆莉亚眼前又是黑,又是红:黑是母亲扇过来的大手,红是她那童年玩伴突刺的剑光。 “别!”她叫:“塔塔!”
她抬手去挡;那士兵面露诧异。昆莉亚手腕发力,双脚一蹬,那士兵被掀翻在地上。剑被落在昆莉亚手上,卡在她手中的伤口里,她将它取下来。血流下,她几口呼吸,听见身旁身体滚落,哀惊痛怕的惨叫。
她举起剑。那士兵举起手;昆莉亚向下劈,吼道:“跑吧!快回军营!”
她砍中她的肩膀,力度之大几如削泥。她复而砍几下, 落在泥地上,那士兵爬动着走了。她痛地面战斗着,感到既无力,又有无穷力气:地毕竟是深而广阔的。无力和有力在角斗,这时,破风之声从她背后传来,昆莉亚回剑格挡,看一红衣士兵狰狞的脸。
“叛徒!”那士兵吼道:“你们喝了多少?”
昆莉亚摇头。她猛用力,那士兵几乎飞了出去;力量战胜,血突破了。她抛下这把缴来的剑,拔出刀,血黑红相间,从她脸上滑落,发遮脸颊,阴影深处,她的眼看见,从走廊尽头,走来个人影。
“守住。”那人影说道:“这是'皇后'的命令。”她行到月光下,金红闪烁的发如同火焰,正对昆莉亚,她拔出了剑。
“她喝了不少。”塔提亚道,对着被昆莉亚挑飞的士兵:“你对付不了。给我罢。”
她的手又感孱弱。昆莉亚呼吸急促,口中苦涩。她向前一步,踉跄有如跌倒,身后,一红衣士兵被贯到墙上,溅开血花;昆莉亚不敢回头,拖着身向前走。 “你走得像老人一样,是为了博我同情么,楛珠?”塔提亚道:“我不记得你有这么狡猾。”
昆莉亚动嘴唇。我没力气;她想说。我的手使不上劲了。血乱了,这不是我的血。它在篡夺我的心——但对面,那红发女人已一剑劈来,有如飞瀑。昆莉亚举剑,这冲突如此强力,她在她的蓝眼中,看见自己因血而蓬头垢面的模样。有生第一回,她竟可以和塔提亚打两个来回:一如往常,昆莉亚想,血战胜了;力量胜于无力。
“你倒没怎么变,楛珠。”她道,卡着那柄剑,不显轻松,也不显吃力;看看你周围吧。她说:她们就像陷入疯狂。
“也许这血适合你呢。”塔提亚道:“就像那血适合我一样……”
这剑承不住了,像是其铸成,沿用百余年间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侵蚀磨损;血河冲刷手却来不及擦拭。塔提亚向她刺击,快如脑中的恍惚,她辨不清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时间,以为是别处,只在那剑要刺破她血肉的瞬间意识到汹涌的死,手便动了,次次格挡,笨拙但沉重。 “你剑术确实很差,楛珠。”火花崩散时,昆莉亚听她道。昆莉亚摇头,眼被汗水模糊,只朝着她剑刺来袭之处举起剑。
那剑动了个方向。要中了。昆莉亚心想,手来不及转变,时间却慢了,周遭的声音漫长,自她见到塔提亚,头一回确实睁眼,看了眼她的样子,将她身上的火纹,手上的红痕,尽收眼底。那'鬣犬'收身而刺,迅捷凶狠,脸上,她却见到,不由在这命结之前的片刻面露怅然:她这生性凉薄的童年玩伴脸上,竟面露慈悲,似欣慰于要速绝她的痛苦。昆莉亚松了手。
“昆莉亚!”
一剑从她背后刺来,穿过昆莉亚栗色的发,将这剑挡开了。她顺势低身,滚落在地,黑衣染上地上红血,背靠墙面,气喘吁吁,却丝毫没有身体上的疲惫。她抬眼,见两'鬣犬',一老一少,一黑一红,对面站着。塔提亚的红影洒在她身上。她往回一望,则见走廊来处,人影交杂,天旋地转,轮廓模糊不清,唯有锋利张开的影子在墙面上蔓延游动,皆动摇如火,不似人形。
“去找'皇后',昆莉亚。”瓦妮莎盯着塔提亚,对她道:“我来挡住她。”昆莉亚茫然,僵直地站起身,体内那无处发泄的力气和精力冲着她的血管皮肤,几近酷刑,却仍缓慢点头,拾起剑,向内里走去,背后,刀剑骤响,瓦妮莎的声音夹杂其中传来:“杀了她!”
她打个寒战。昆莉亚没入回廊深处,听四周声响如狂风旋转,向后,刀剑振鸣,人声混沌,向前,则有阵阵暴风似,恍来自地底的嘶鸣咆哮隐隐传来。她听见那好似雷霆般的幻影之声,既如只在她脑海中,又似震动宅邸。她脚步虚浮,扶住额头,感到头痛欲裂。
“叛徒!”一侍从从拐角出现,昆莉亚抬手拦住,将她摔于地上,那侍从又将爬起来,她只得低声哀求,汗水滑落:“请您走吧。”那侍从仍要攻击,她只好低身抬肘,轰在她腹部,又砍过那侍从后脑,将她击晕在地。昆莉亚于星晕中见掌心漆黑,抬头,面前已是那扇红门。
“杀了她!”
她转头,身后却已不见人影,只听这影影绰绰的呼唤,从背后传来。她颤抖起来,似乎身体很知道,这是个不可能之命令。那血滴落,呻吟,沸腾,在那咆哮和苦痛之中。昆莉亚捂住耳,不愿听那宛如木叶的生长,那树鳞的纹理,却已压在她的脑中。
屋内,传来哀嚎声,令昆莉亚想起过去故乡,女人生产的声音。她不由颤抖,企图回退如漆黑走廊,走廊中,声音又催促:“杀了她!”
昆莉亚摸着红门。惨叫喊着,响着。那声音说着,一个她不认得,却听过的词。多米尼安! 那声音吼叫,业已辨不出人形,只在血肉模糊中锤击。多米尼安!多米尼安!多米尼安!
龙,龙,龙!
“昆莉亚!”瓦妮莎叫道:“杀了她!再没机会了!”这吼声,连同背后的影子,似在推搡她,她被按在红门上,身体沉重,终于推开了门。她跌倒在月光中,见无烛燃起的大房中,餐盘已冷,血凝肉冻,只有风来之处,吹起床榻帷幔,好似一帝王般华丽的陵墓。她起先不见其中人影的动作,仿佛那的确是无反抗之力的孱弱人形,只一握之下就会断气而亡,缓慢,颤抖地朝其走去。她眨眼,面露惊异,因见月光下,那床帏中,竟显出一曼妙,瑰丽的人形,她却是清楚,其中躺着的是谁,那该是什么。
昆莉亚掀开帷幔,见那年轻女人躺在那,血水四蔓,她面容苍白,红发暗淡,似乎早已血尽而亡,四周开满送葬之花,香气死溢,那面容,却着实华丽,美艳。昆莉亚凝视良久,又终究似乎只有片刻,终于咬牙,拔出剑。
剑尖再不能下落。昆莉亚惨叫一声,跌落在地。那剑被握在女人手中,她被甩出去,跪于地面,抬头看她坐起,手中血落如火。那眼帘掀开,凝望她。蓝眼怒张,天火燃烧,她再不能忍耐,拔腿欲逃。杀她,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因为她曾见过她精湛的技艺,狂热的性格。那是不可能的,只因为人不能搬动山。
那眼睛几乎烧伤了她。昆莉亚欲望逃跑。
昆莉亚被砸了出去,似一块石头。她听见自己身体中的石头翻滚碎裂,刺破血肉;她起先是被踹出了门,砸在墙上,听瓦妮莎叫了声:“昆莉亚!”她吸了口气,感觉整胸腔都在痛,疑心是肋骨断了,挣扎要爬起来,却四肢悬空,只余下胸口钻心似的痛,整个人便飞出去,落在人堆里,滚了数圈,两眼发黑。她抬眼,朦胧中见塔提亚瞥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向着'皇后'。瓦妮莎来扶她,昆莉亚摇头,挣扎道:“快撤退罢,长官。我们做不到。”她手指那走廊深处的红影,只感那如山庞大。
瓦妮莎将她搀扶起,面色严峻,却摇头:“她们只剩两个人了,昆莉亚。你现在很清楚,今日不杀了她,日后还要难。岂有放虎归山的道理?”她宽慰她:“你先下去,昆莉亚。我们没折多少人。喝点血,忍着点——”
昆莉亚用尽全力,将老'鬣犬'猛地一推。匕首破空而来刺进她肩膀,几将整块肉都割了去,她发出声凄厉的惨叫,彻底跪落在地,难以起身,那红影却已袭她面前,瓦妮莎拔剑抵挡,那天蓝色的剑,天蓝色的眼都在她眼前。昆莉亚见她面前的两只手角力抵抗,血管暴出,红黑相交,一时竟不动了,只有血从唇中,肩上滑落。她见走廊对面,塔提亚望着她,而瓦妮莎猛喝一声,吼道:“还有战斗能力的上前!将她的头砍下来!”
她见卡涅琳恩笑了。那面容和笑容,比往日还热烈,还陌生。几人一拥而上,剑网将公主围住,她抬脚将瓦妮莎踢开,又对来人张开双臂,袒露胸膛,抬起颈,显出血线首级。
“你想要我的脑袋!”她大笑道。
那天蓝色的明石剑如鸟羽在空中一闪,几如天明,昆莉亚见头颅飞起;窗外,朝阳已从远山后透出黎明一线,黑水宁谧闪耀。她一剑竟断了两颗头颅,落在昆莉亚脚边,两具身体痉挛站立不倒,竟不觉自己已死事实,手中剑先落,响落地面。昆莉亚见卡涅琳恩飞身上前,将瓦妮莎压倒在地,面露笑容:
“我给不了你我的头颅,”她道;昆莉亚发出惨叫,她用脚踩住她的腿,她已能听见骨裂之声:
“但我能给你,你的!”公主笑道。昆莉亚大叫:“不要!”她拾起地上的剑向她扔去,换来迎头一腿,踢得她鼻血四流,不助咳嗽。她再不能反抗,卡涅琳恩便抬起腿,踩在瓦妮莎脸上。
“不要,不要……”昆莉亚呜咽道。瓦妮莎手臂上血管蠕动,显然用尽全力,仍不能动弹半分。昆莉亚捂着口鼻,眼被血模糊。
“殿下!”她忽然一惊,听塔提亚叫道:“前面!”
一剑破空而来,沐浴朝阳之中,光反射而出刺破昆莉亚的眼。她见瞬间明光璀璨,下一刻却又被深黑覆盖,好似午夜重临。那剑散开公主的红发,切断的发丝飞散空中,两剑并时出征,在空中敲出空灵,遥远,震悚的悠悠之声,昆莉亚偏头,见维里昂站在血泊之中,神色复杂。
“啊,瞧瞧这是谁来了。”公主笑道,声音高亢,越发炽热:“大哥!”
大王子凝视她。两柄明石剑绽开钢花;两侧的人终于不敢上前,因瞧见拉斯蒂加那柄剑上竟出现道道裂痕,只因承受了'天火'骤雨般的攻击。 “来吧!”公主吼道,步步上前,大王子只后退接剑,每一声响都极美而极暴烈,人耳不能承受。 “来吧!”她叫道,抡臂挥下,势如流星:“她给了你什么命令么?她让你取我的性命了么?”
昆莉亚见瓦妮莎勉力翻身而起,握住地上一柄剑。
“没有。”大王子摇头。公主大笑:“那你今天注定不能取我性命了!”
“洛兰!”瓦妮莎将剑扔出;昆莉亚大惊失色:公主猛力一挥,王子那柄剑竟应声而断,明石碎片在晨曦中飞舞好似人泪。 “待着别动!”大王子朝身后吼道,未接下那柄铁剑,而弯腰躲闪,继而抬腿扫过公主侧腰,她转身躲过,一剑刺出,对面这人竟不躲闪,迎剑而上,剑尖擦过眼侧,黑血飞溢空中,昆莉亚见公主抬头,眸中有一瞬晃神。王子左手握住剑身,右手取公主手腕,那剑刺入他手中,再不能动分毫,只见黑河顺剑身淌下,'天火'被他托得向上抬起,指向公主本人。她左手挥拳冲向王子的右脸,他终于松了手,旋身一腿,正中公主右臂,这一腿力道极大,众人唯觉胆寒,恐受击便去了一只手。
那蓝色的明石剑落于地面,周围一圈黑血,有如为其画地牢。公主反落在墙上,大王子未动,只凝望她,看其额角鲜血滴落。她弯唇微笑。
“殿下。”塔提亚道。 “别动。”她垂头回道,紧接着极速暴起,一拳落在王子脸上。他闷哼一声,接着抬腿轰向她的腹部,她面上浮现种痛乐交织的表情,竟握住他的肩膀,用头向他砸去,连砸三下,听者甚觉头晕眼花,又听拉斯蒂加低吼道,将她提将起来,砸向地面;公主口中涌出鲜血,肉血崩裂中哈哈大笑,竟扯住他的手臂不放,双手用力,将他也压到地上。两人皆如野兽般怒吼,在地面血河中缠作一处:一时,她坐在他身上,拳头殴在他脸上,一时他压在她身上,掐住其颈脖,将她往地上砸。
昆莉亚望这场景,几欲呕吐;她略微周围,发现众人也无不痴呆,刀剑落地,鲜血滴落,看这二人似神如兽地斗殴,那骨碎石断的声音似乎爆裂在她脑海里。她瞧见公主的脸已血肉模糊,手指也松了,确实力到最末,只有唇角还有个残破的笑容,而王子那张脸,只让她震悚:她从未见过这肃穆温和的人脸上有如此狰狞恶煞的表情。分明如此惊异,她却不由觉得,这便是他的本性,非是他习得的,而是他天生固有,正如鸟会飞,鱼会游,雌性能生子,雄性必要争夺一般。她脊背深处起了此身未有的寒战,似乎有何她曾当作理所应当的事,被证明有残缺。
“她赢不了。”她抬头,听瓦妮莎喃喃道:“她会被他所杀。”昆莉亚摇头:“赢不了……?公主? 她直觉这其中有什么极为可怖之事,却不敢说,只看向走廊尽头,塔提亚所在之处。
她见她瞳孔闪亮,此生第一次,似乎对何物终于开透。
她走了一步。王子抬起眼;血从他额上滑落,流过下颔,滴落胸膛,那双如春的眼眸已被血污掩埋。他手握公主颈部,将她提了起来,对着塔提亚,道:“别动作,孩子。”
塔提亚盯着他,举起剑。 “否则呢?”她声音冷静:“否则你就杀了她吗?”
嘶哑的笑声从公主嘴中漏出。 “说得好……我的孩子……”她嘶声道:“你就是个下三滥。你是个畜生,拉斯蒂加。杀了我罢,啊?杀了我?”她抬起手,用那双可见肉的手抓挠王子的脸。他不再动了,吼道:“卡涅琳恩!”他的脸上都是她的血印;他松开她,让她跪在地上。 “算我求你,请你,卡涅琳恩。”他对她道:“走吧,别再争这王座,别管这血了。”她抓起地上的石子,那红色,鲜红的石子,扔向他。他躲过了,向塔提亚说:“将她接走,孩子。让她下去休息。”
他站在那;天已亮了。 “我求你……”他几乎低声下气地道,她却忽然张开手,对着天,叫道:
“你看见了吗?”他不说话了,面露诧异,却不无深重伤感。 “你看见了吗?”她叫道:“我知道你在看!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你使我付出的代价!”
血从她眼中涌出。 “无论你做了什么选择,我会把它夺回来,”她转头看他,黑红显在彼此眼中,他神色凝重,她愤怒如狂:
“我的血,会战胜你的血!”
他久久不言。塔提亚走来,接走了卡涅琳恩,他仍站在原地,身下血如黑潭。昆莉亚勉力起身:这血强大如斯,她那断裂的骨头已几乎不痛了。她望向身后士兵,阳光照亮沿途尸首,她于心不忍,闭上双眼,因见到其中曾经同期的面孔。
“洛兰——”瓦妮莎道。
“瓦妮莎。”他打断她:“你回去要受处分。”王子向前道,向公主离开的方向:“我对这次袭击向你道歉,我并不知情。”她嗤之以鼻,不曾回头。他便又静默,半晌回头,看地上狼藉。昆莉亚见他的面容已如往昔,未残余任何先前的嗜血杀戮之气。
“你要向这些死去的士兵道歉,瓦妮莎。”他低声道:“虽然终究,应该谢罪的是我。”拉斯蒂加抬眼整队:他先前从未管理过'鬣犬'的部队,当场却众人服从,再无二言,因见识了他那只在'皇后'之上的杀伐本领。没人问,他是如何做到的。它只是发生了。
昆莉亚随在队伍最后,众人被一身血污,沿南部大道回东部,沿途商贩居民见她们模样,皆屏息凝神,众人眸中,昆莉亚见到黑暗蔓延,言语已传开,不过上午,孛林城都知道公主遇袭,一如经行时人口中喃喃一语:黑。那日是礼拜日,信徒见这支队伍回归,凝目望圣母像的眼多有惶恐惊遽,神日一过,众外出的士兵携消息而过,传给在教堂内养病的伤员。
瓦妮莎正服禁闭,并未听到,昆莉亚在室外,听界内兴高采烈,挥舞拳脚,道:“王子的威名这回确切传出去了,不止大臣,便是连市民都开始支持大王子,连称他威荣无双,确实是兰德克黛因之王。”男性士兵多围在那处,欢呼庆祝,昆莉亚凝神而望,只见维里昂难掩忧虑,站在一旁,继而转身离去。王子连日未出现,只在深夜回来,昆莉亚曾见过,看他跪在'圣母'像前祈祷许久,最后无声离去。
她去户外,看那一池黑水。田野茫茫,栈道如蛇,通向对岸,士兵正在洞口取'血',那禁用的命令,已是有名无实。蒂沃随王子在堡垒,维里昂不在,她无人说话,只望这风景,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声音熟悉入骨,她却不知是谁。
她转头去。
“——莲锲什!”
昆莉亚泪满眼眶,见那老'鬣犬'微笑望她。二人已一年不见,她却觉得莲锲什疲倦,苍老许多。她奔过去,扑到她怀里。莲锲什面带微笑,抚摸她的肩膀。
“你选了个好去处啊,昆莉亚。”她道:“你是国王的亲兵了。”昆莉亚哭泣不止,问道:“我不明白,莲锲什。到底什么决定了,谁是国王,谁是臣民?”她紧紧搂着她的背:“究竟何物生发了万物?爱还是规律?”
莲锲什自不回答,只安抚她。昆莉亚正觉心情稍静,则听莲锲什开口,直让她如坠冰窖:
“是这血决定了谁是国王,楛珠。”她听见她哽咽:“我们饮下了血, 成了王,如今,这血要被还回去了。”她感到她的泪水落在她肩头,听她道:“我作了个错误的选择,将你带到了这里,楛珠。”
我对不起你。莲锲什说。昆莉亚如鲠在喉,不能成言,这时,她又看见,那两个红发女人,有如亲子般,行到了教会的门口。士兵们都看着她们,双方不言。卡涅琳恩面容高傲,不屑一顾,扔下一个布袋,朗声问:“我大哥在不在?”一人答,不在。她冷笑,道:
“那我也不等了。转告他,我们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她说罢,驾马离去。 '皇后'走了,带走了'鬣犬'。昆莉亚伸手向莲锲什,她背后,塔提亚默默望她一眼,不曾开口。
“等等!”昆莉亚叫;然而别离还是来了。此去一别,又是半年。然而从后来看,更是一生了。王子回来后,众人给他布袋,他只看了一眼,便道:“送还给家人吧。”打开一看,才发现是被溶了肉的头骨,来自某个士兵。
公主带'鬣犬'去了南方。当年十月,拉斯蒂加在梅伊森-扎贡亲授冕礼,去了私生子的身份,正式成了厄德里俄斯的储君。 '君王殿'始终未表态,米涅斯蒙王子却是热情的。他留居梅伊森-扎贡,服侍母亲,祝贺长兄。
女王已怀孕三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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