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苦塔（Elector）
“姐姐！”伊莱苦塔叫；卡涅琳恩带随从入内，议厅里已经坐满长桌的人，数十眼睛，一道声音。伊莱苦塔站起来，给桌角挂了衣角，很羞赧地回头扯动，才再跑上前来，到卡涅琳恩身边，目光闪烁地看着她。伊莱苦塔；亲爱的。公主对她一笑，鲜艳如同红叶，尽管这个季节已经全然落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众人聚集为'象王'选举。她低头亲吻这年轻女人的额头，伊莱苦塔的黑辫子同鞭笞似虔诚地垂下，两人身后，站着塔提亚；诗妲库娃没来，奇怪。所以这侍从执双手于背后，牢固站在那处不动，目送公主和伊莱苦塔走远。从未听过公主有个妹妹。
所以这不是妹妹。后来，诗妲库娃才告诉她，这是她的姐姐。表姐。她作为一个秘密额外奖励给她作为两人亲密战友情谊的见证：伊莱苦塔的母亲是女王的姐姐，跳湖自尽。她比她大三岁。
议桌极长，光亮，上摆有纸花。 '象王'的选举，一回在冬天，一回在夏天，但总有花，现任'象王'坐在中间，不参与选举。塔提亚抬眼，见到些熟面孔：之前见过，近来监视过，上上下下堡垒时，照面过。缇薇桑狄梳着两根又粗又长的黑辫子，戴着'象王'头饰，纳黛莉娅盘发，神情越憔悴，脸上定上了妆，她身侧，坐着个先前没见过的贵族：银发，白肤，金眼，神情灼灼，锋利狡黠——'海境公爵'婆舍狸斯。再往右，则坐了王后，王夫，王子，公主……千人千面。塔提亚不再数面孔，多数人，还是见过，名字却遗忘了。
卡涅琳恩同她弟弟坐着，两人互不说话，友好显着。 '象王'清了清嗓，众人端坐，她开始讲话，塔提亚便不再听了，神游窗外，看孛林的天，直到房门再开，一侍从小跑入内，到公主身边。
她附唇在她身边说一两句话；那王女脸上的表情则半是厌倦，半是欣喜。先前脸上是已经有倦色，像瞌睡的狮子。她回头，勾了勾手，向着塔提亚。士兵腾地上前，到她身边，弯下腰。
“我母亲又跑了。”她低声同她说：“将她捉回去。”她点头。之后，塔提亚便出去了，'象王'念，'投票结果，匿名投放'的声音，渐渐远去。
能出来，不管要务为何，总是高兴的。虽能不动地作雕塑，但比不上散漫走动自如。在'黑池堡垒'住了一月，只偶尔回军营，见见队友，她已经熟识此地。塔提亚先去房间附近可隐藏的屋子，衣柜，都寻了遍，又去了先前寻到过女王的一个阳台：这女人是擅于藏身的，越了野兽的直觉，士兵的搜索，一丢失，恐半日寻不到，也使塔提亚高兴——上下走动，又比呆在顶楼，望天空发呆后。 “我以前，时常在这里躲藏。”寻了三回后，女王告诉她，还是那副朦胧的姿态表情。和谁呢？她不问，她也不答。
她扶腰走过四层的廊间，有仆人，尤其是年轻的，一月来熟悉了她的样子，也狐疑，问：“你在这走动，做什么？”塔提亚回过头，漠然一视，扯扯胸前的军徽，对方也是硬脾气：你若是装的，怎么办呢？你平时住在哪？怎么和在墙缝里钻出来似的，来便来，去便去了？她耸耸肩，不答，猛然拉开阳台的门——天高云阔，寒风猛灌，吹走仆人手上布料，两人抬头，见它在黑墙边飞舞，面前，空无一人。塔提亚又走进，站在边缘处，向其下的树林望，仔细凝神，不见任何白影，遂沉默回身，不顾身后仆人叫嚷，走了。
她认为她藏在了地方——之前没去过。没去过的地方，总有许多。万一女王已经骑上马，跑走了呢？但她就是猛然生出种直觉：她该在那地方。她想着，便去了：向下。
昆莉亚：
你可知道梅伊森-扎贡的上头有十四层，地下还有四层？听风声，可知天。听水声，则可知地了。我去过一次，漆黑一片，进了楼梯，就能瞧见中央的一个大洞，底下，就是'黑池'的水。
她忽然就想起她来——想起她那好笑的，和她写信的语气，印象深刻，乃至她不由自主地，边走，也边想起，念起来。她走在阶梯上，环形，曲折下降，从顶上投下丝丝微光，照得漆黑水面的波纹好似一巨兽的牙。她先前从未跟昆莉亚写过信，不知她还有那样四处赏玩，探索的心理；她微弱美好的悸动。楛珠！她嗤笑出声。一生相伴，也未必能知心知底。她想了这封信，却不会寄出去。
每次写信，她都要给诗妲库娃检查一番，再送。诗妲库娃看了，笑，说她性格，'野蛮，单纯'。她不可置否，只回头端详那封字迹潦草的信，已经记不起写信的心情：唯一可确定的是，写信时，那转瞬的心情，大概是真的。
她已经一段时间没回信了；回了两次营地，都扑了空。安提庚道，可以再写信帮她问问；她努努嘴，不说话，走了。
我要派几个人过去，把那男人杀了。一次，'皇后'喝醉了，嘀咕，或者我自己去，将他杀了。塔提亚听着，之后问，她能不能也跟着去。她心想，去了，便劝楛珠回来，但'皇后'，已经睡着。
她在阶梯栏扶边缘停下，堪堪站立边缘，姿态散漫，看向近在眼前的湖面：'黑池堡垒'纳了一部分湖水在内，故地下湿气极重，又是十二月隆冬，寒冷刺骨，然而温度水湿，都不急周遭景色，使人忌惮。塔提亚眯眼凝视，但见围湖的边缘，铺盖灰色石台，其下可见栏杆，恐是牢狱，再往前，一长步道，通向黑暗湖心。她想象步行其上的感觉，不由皱眉，难认为有任何人，愿意行在这吞噬光阴的水上。
她双手插兜，跳下阶梯，觉得脚下一软，低头一望，近处，何人是白色：白色的花束。塔提亚俯身拾起花瓣，察觉它新鲜柔软，像是新放，不染尘埃，除了她新增上的脚印。她心下一动，松手，花瓣便飘落水面，破黑成白。白花，绑着黑丝带，在孛林，是用以吊唁死者。
她抬眼看向前方，那道水上步道，向那走了一两步。黑水无声，波纹悠悠，不出五步，她便感觉五感都得吞噬，却几乎像入魔一样，不断走着。这步道长有百米，连接内湖两边，尽头却不知通向哪儿。到了中途，她回过头，来处已经黑暗朦胧；冷水刺骨的寒气漂浮脚尖。她低头看去，则在那黑水湖面上，看见自己脸上一闪而过的惶恐。
她跑起来。不加思索，全速狂奔，衣摆划过两侧，脚步声穿过湖面。那僵死的湖水注视她的影子掠过黑暗，细小如尘。她向前冲刺，直到光明出现：那光明高若有数十米，像刀刺破空间，对她劈头盖脸而来。她霎那觉得那会将她撕碎，她却不得不，在黑暗的追赶下，义无反顾地跃入其中。
花瓣如光燃烧，似有雪火飘零。她进入光中，猛然定住，激起地上揉碎花瓣成团，仿佛一只狐狸，闯入雪堆中；她伸手去挡，而落手一刻，花瓣自她额角滑落，而指缝间，那女人缓缓回头，对她微笑。
“啊，”她对她说：“你找到我了。”那棵花树的雪影笼罩她。塔提亚气喘吁吁，久久不言，良久，点头。她见这女人甚至没穿鞋。
她半跪在地，低头道：“陛下。”塔提亚低声说：“我接您回去。”她欲脱外套，给她包裹身体，而女王上前，轻轻按住了她。塔提亚抬头，便见她摇头。
她扶她站起来。花瓣散落她满头黑发，铺满双肩。女王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汗珠，又捡她额上的花瓣。 “好看吗？”她柔声道，双眸生辉。
“……好看。”塔提亚干涩道，双手握拳。她确实是难以对付的；她理解了为何卡涅琳恩宁指派士兵控制她，也不愿亲自出面：女王身姿奇幻。她抬起头，看这株高大的花树，其树冠好似白色太阳，道：“为何只有它冬天开放？”
“我也不知道。”她听她回答，声音沉醉：“它不是年年冬季开放，但一旦开了，就很美——它是吉兆的花。”
塔提亚身体悚然：她又见到她这般笑容，已知道她会说什么，不由摇头。然而话已出口，再难复还——她竟生出想逃走的欲望，但回头一望，只见那悠悠'黑池'，无声凝望。
“木兰是他最喜欢的花。”她叹息道：“他死的时候，它开了。”她抬手，接住落下的花瓣：“他回来的时候，它亦是开放。”
她几分妩媚地对她眨了眨眼：“所以我不会再寄信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孩子。”她碰了碰她的脸颊：“因为我知道他会回来：花已经开放了。”她极为宁谧地说，好似无换的判决。
塔提亚沉默不语。她带着她，向回走，又进入那黑色水面上。奇怪这回，一路竟不至于恐怖了：水面显得平和。但路仍然是长的，她提出，要背着她走，但女王拒绝了。塔提亚止不住面色僵硬，这道路却似乎略无止境。她忍不住问：
“您和他——有孩子罢？”她极艰涩地说，每个字，都不像自己的意愿。
“啊，有的。”她转头看她，微微一笑，不失哀愁：“但那孩子——那孩子，现在在哪呢？”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孩子。我没有保护好他。”塔提亚蹙眉：“儿子。”她笑：“儿子。”
她轻轻靠近她，极小声说：“我跟他，有两个孩子。”气流拂过她耳畔：“第一个是儿子，第二个是女儿。”
她像被火烫了似地弹开了，近乎仇恨地盯着她；过了几秒，她才转过头，将这表情压了下去。女人不知原因，只轻拍她的肩膀，道：“呀。你怎么啦，孩子？”
她摇摇头。 “您——你，”她几乎阴森地说：“怎么老是，他，他，他的。您没有别的事可想，可干了吗？”她的手几乎要动了，要不能控制地握住这女人的肩膀，掐住这女人的脖子，血管从她的皮肤上爆出来，像道道血河：“如果我要伤害你，我要割破你的脖子，他能帮助你吗？他在哪儿呢？”她显得有点儿暴躁了：“爱能给你——钱吗？爱能给你食物吗？你在说什么呢？”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看不见自己。她不知道这会儿她抬起了手，放在这女人的脖子上，眼泪像是苦涩的杀意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她的嘴唇贴着这女人的脸颊，不断动着。 “什么是——”她好久没有觉得痛苦了，愤怒地蹙着眉。什么是——爱？为什么它听起来这么艰涩古怪？
这女人抱住了她。她的手仍然握着她的脖子，只是轻轻滑落了；她的手拍着她的背。 “孩子。”她低声说：“可怜的孩子。谁折磨了你？谁害了你？”她的手掉落。她捧着她的脸，柔和地微笑。她说的话她很久，很久，都无法理解。
“无尽的奥秘和创造等待着每一个人。每一寸天地都是闪烁的；但没有造物会被穷尽。”她抚摸她的脸：“在我创造它们的那一天，我见过了所有。我的孩子，这世界是你的灯火，它陪你玩耍，你为之劳作。它会让你在快乐中入眠，尽管你永远无法凌驾或超脱。那没有关系。我是你的母亲，你却也是我的寄托。你问我——我做些什么。”
她缓缓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你问我，我做些什么。我做你做的事。我在田野中奔跑，在纸笔上记录。我们分享力量——和智慧。
“所有的力量和智慧，我希望它们让你幸福。”她碰到她的眼泪，笑容哀婉慈爱：“但力量和智慧不能擦干你的眼泪。能擦干你眼泪的，只有爱。我希望他回到我身边，不是因为我无事可做，而是因为如果失去了爱，你——”
“——别说了。”她低声说。
她猛然发力，将她压在地上；那极像幻觉。她听见那一池黑水为之沸腾。但她满腔怒火，不为所动，将女王按倒在地，眸中泛火：“我从没见过我母亲。”塔提亚宣布：“你不是我的母亲。你在发疯。”
她没有再给女王说话的机会，而捂住了她的嘴。她用一个极需要力气的姿势，将她架在身前，好像抱着一只畜生一样，扣着她的腰，捂着她的嘴，将她一级级地抱上阶梯，回到女王的卧室。一仆从，经过她们身旁，目瞪口呆，眼看要大叫，被她狠狠回瞪，终于无声。塔提亚踢开门，将她抗在肩上，入内，然后将女王扔在床上。她未多留一刻，转身离开，锁上了门，靠在门上，呼吸急促。她停了许久，直到面色如常，再转身下行。
回了议会厅，却仍不得清净：塔提亚入内，只觉得晕头转向。嘈杂，破碎，金属投掷声一拥而上，险些令她跪倒在地。我再也不见那女人了。她心想，我要拒绝这份差事。或者我要当着她的面，对她喊：我会杀了你的儿子。杀了你儿子的父亲。杀了你的爱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在哪儿。她不知道她那是怎么了。
那投票用的金属盒，缀满金丝，落到她脚边。她垂头，恍惚拾起它，握在手中，里头的纸片纷纷抖落。
“卡涅琳恩——”一女人说。塔提亚闭眼。这声音和女王的声音，极像。
“你会付出代价，亲爱的。”公主回道，“等我从南方回来。”她对室内所有人宣布：“把这当成北方人的小镇，各位朋友们。我会给你们住到今年夏天。再会。”
“塔提亚。”她经过她身边，勾勾手，示意她跟上，好像对付一只忠诚的狗；她知道无论怎样，无论为何，即使她晕头转向，她也一定会跟上。
塔提亚回头，见诗妲库娃也跟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低声问。 “刚刚。”她回。为什么？
她耸耸肩：“我再怎么也是米涅斯蒙的未婚妻。”
塔提亚一无所知，正要回头，而背后，伊莱苦塔却追了出来：“姐姐！”她叫。这回，卡涅琳恩没回头。
“这是位——软蛋。没有母亲教导的可怜虫。”诗妲库娃低声为她介绍：“她母亲是女王的姐姐；溺死在'黑池'里。”她作了个手势：“就从地下一层跳下去，砸在内湖边。”
塔提亚一笑。是的，她回答。她见到伊莱苦塔低头哭泣：我见到了送给她母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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