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日
二十八日剩下的时间过得很快:她被从河边带回去,在校场上完成了剩下的项目。马过障碍,一对一刺剑,斩击演示,诸如此类,她眼前的汗水挂成了珠帘,而时间就在连串的眨眼和水滴中过了,也许有人在意她差点弄出人命来这件事,也许没有。考核一结束,她就到了场外,将全身的装甲都卸下,只留背心和短裤在身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干草皮上,赛场上嘈杂仍在继续,但已与她毫无干戈;她的下颔绷紧,向天空吐气,感受胸中音声隆隆,许久都没人管她。塔提亚,就她所记得的,她那一整天都心情不快,像被从黄金宫里拉出来的宾客,那淬过黄金的眼将外界的一切都看失了色彩,因此愤懑难耐。 “你看上去非常恼怒,”后来安提庚对她说,“没人愿意接近,尽管你获得了不错的名次。”战利品由莲锲什在半夜时投递给她,隔着浓重的黑夜,塔提亚于草堆中回头,只看见一个站着的人影,裸着手臂,将一只烤熟脆皮的羊腿扔给她,那是她一整天的食物。她兴致缺缺地狼吞虎咽,而远处,营地内得名的新军官酩酊而舞,歌声不断。她在草堆里睡着了。
“你的考核怎么样?”她问她:“顺利吗?”
“还好。”她回答,在游行中,两人面对面:“不是太好。我感觉很差,让我想起当初我们进队的考核。我做了个梦,实际上,和那时一样,我梦见……”
她梦见了月亮;二十九日清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南部平原上的队伍原路回城,天际第一缕晨光闪耀,她们便发现自个汇入从南部通衢入城的人潮中,而孛林的正门打开,容纳穿过“泪谷”登上陆桥的来客:七座陆桥齐入使用,人头攒动,并令从四方放下备用吊桥,落地时声响碎入大河落入梅伊森-克黛因的裂谷声中。一年唯有一次,“泪谷”似乎因城内的节日喧哗而展露笑颜,阳光灿烂,热烈如同凝结蜜露——便连日升后上午的一场雨,也没能让它往日的哀戚回来。士兵,连同往来“女神祭”的宾客一道被太阳雨迎入城内,曾来过,不曾来过的,都抬头看钻石样的雨丝纷纷洒落,坠入黑色城池中,视界中乍黑乍银,有如昼夜化河逆流。塔提亚骑在马上,抬手遮光,又从天上低头,看地面摩肩擦踵的人群,衣饰各异,人声鼎沸,始终皱着眉头,眼珠四转。在旁人看来,她在寻找什么,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KaPwS48uy
她自己,却不知道那该是什么,直到安提庚,正好在她身旁,对她抬手一指,说:“她在那。”她才明白她在找什么。她正在人群中漂流,头发散乱,脸上有三道伤口,眼神却与平时无二,甚至更雀跃清澈,比鹿更无知。
塔提亚和她在等待“女神祭”的人流中遇见。 “塔塔!”她一见她,便兴高采烈地挥手,然而街道堵塞,只有手指在空中挥舞;她不能靠近。塔提亚催马前行,高头野兽推开人群,如同水中的驳船,到她身边。 “上来。”塔提亚向她伸出手,见她犹豫了一下,仍然握住她的手,翻上马背,坐在她身后。如此,她们两人像在洪水中有一艘船的人,引在地下的人侧目;圆弧中的人都仰头看她们,塔提亚忽然想:原来这就是卡涅琳恩的感觉。不是那么好——却也不是那么坏。她正要笑,却听她说:“你还好么?”塔提亚不在笑。她说她还好。人群中,她们僵持不动,她想和她说说她昨夜梦到了什么,却感觉她的手环着她的腰,正轻轻颤抖。塔提亚沉默了一会,抿着嘴唇,说:“你还好吗?你的考核还顺利?”你通过了吗?她想说。她颤抖着,声音微不可闻。 “是的。”她说,第一遍。 “是的。”第二遍。她通过了。
骑手背着她,在人群中,搬着一具圣骸,接受众人瞩目,然而,忽然,那视线都离开了,一齐向上移去,好似那处有更亮的光,将太阳替换,于是,塔提亚也抬头,然而没有太阳,只有黑色。骑在白马上,塔提亚见一驾黑色的华盖马车行驶而来,周遭围了一圈骑兵,也都是黑色的护甲。只有车上的人所穿的衣服,她的面容是白的,在马车的左侧,她的长子骑行在那,衣物样貌和以往别无二致,仿佛终年都在等待这一刻。人群终于让开一条道路,为女王驾临而王室随行。那车上的女人望向人群,左右环顾,应接不暇,面容温柔而疲倦,须臾她看向塔提亚,眼角隐有皱纹,然而却对这骑在白马上的年轻士兵,微笑,仿佛她认识她。霎那间神光离合,塔提亚眨着眼。她背后的人抱紧了她的身体,她看见她眼中的雨。她昨晚梦见她了,这女人,像许多年前一样,她梦见月亮,海上在下雨。那感觉只持续了瞬间,因为那女人的绿眼睛霎时间便消失了,只剩下另一双,一样深,却不见丝毫慈爱的眼睛,替了原先那双,冷然地盯着她。
王子的黑马立在车旁,而他的眼睛隔着人群,望着她。塔提亚感到她在她身后松了手。
“塔塔。”她问:“你的新名字是什么?”
“塔提亚。”她回答,“你的呢?”
她回答了她,她却没有告诉她。她只如梦似幻地将连贴在她的肩上,对她说:“我以为我过不了了。我跪在草丛里,就要被发现。我受了伤,都伤在腿上,已经走不动了。”那队伍仍在走,先前对着塔提亚示威,敌视她的眼睛向前去了,然而她身后的人还望着那个方向:“但有人帮了我,我很感激。”“谁?”塔提亚漠然说。她没有回答。
他帮了我。她只是说。真不可思议,因为我一直有些怕他——我很怕他。 “这是考核的区域。”这孩子对过路人说,冷汗淋漓,嘴唇因痛苦抽搐:“您不知道吗?”“我不知道。”过路人回答,皱着眉头,骑在马上:“但这没什么,只是考核而已。你伤在哪了,孩子?你伤在腿上了吗?”她说是的;于是他将她抱起来,放在树根下,马拴在一旁。过路人用衣服替这孩子包扎了伤口,这时,有侦察的士兵来了,孩子害怕地捂住嘴,而他站起来,朝那些士兵挥了挥手。
“我走错路了。”他说。那些士兵便走了。
“你是个士兵吗,孩子?”她闻言点头,而他说:“你不怎么适合当士兵。”伤口痛,但这话更让她心碎。她痛苦不已地流下泪来,无声无息,说:“我知道,我知道的。”他在夜色中瞧着她,忽然说:“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她不敢说话了,而呼吸都是疼的,只听到他说:“是了,我见过你,几年前,在城外的森林里。”他在伤口上打了个结,说:“你是那个弱一点的孩子。”她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哀哀地哭起来,一个劲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不能再做其余的事了。我和您解释不出来。”他站起来,而她低下头,将手埋在膝盖中,有一会,谁也没说话。
“王子帮了你?”塔提亚说。人群川流不息,色彩涌动,她将头贴在她起伏的脊背上,嘴唇张着。气息扑到她的脖子上,让她觉得痒。 “我说我想要当士兵。”她说。
这孩子说她想要当士兵,为着一个复杂不可说明,也可能简单而愚蠢的理由。过路人劝她不要:“那不值得。”但她坚持:“这听起来一定很傻,我知道,但我想要保护她。”她——是谁,她说不出,也再也说不出了。每说出口都在刮磨她的牙齿;血和汗从她的脸上滑落,但她抬起头,却看见他对她微笑起来,几乎像个幻觉,像雕塑上迥异的生化。他说:“比大多数理由都好了。”她也笑了。但那笑,也让她很痛。她于是对他承认了,说:“妈妈。我想为了妈妈做这件事……”
他跪下来,在她面前。他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那听来荒唐,因为这冰冷的手指在那深重,闷热的夜里,竟是她感受过最温柔的事物,如几近温柔的血,漂浮在和夜中。他说:“我当然可以理解你。”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感到精神涣散,不知在拒绝什么,只听他说:“你想不想来教会的军队,孩子?你想要服务女神吗?无论你的母亲在哪,她都是女神的一部分。”一个瓶子,碰到这孩子的嘴唇;她此生都还没感受过肌肤和肉体的爱,那除了是威胁以外只是个传闻和恐吓,但她那时就感受到了,在玻璃中吻了皮肤,尝到最浓而真实的血,仿佛刚从肉体中流逝一般,进入她唇中。
“我要做什么?”在这血的滋味中,她茫然而虚弱地问道。同情还是爱? “那太好了。”她对他说:“那不是真的……”许是回应了她的愿望,感官和事物再度变得坚硬,那温和的帮助和温热的血,都转为粗粝和沉重:她只是漂浮了瞬间,就落下去。这双抱着她的手臂多么冷而坚硬,那回应她的声音也是悲戚大于爱怜。 “是的,不需要同情和爱。”那声音说:“我的女神不再需要同情和爱了。她需要牺牲。你愿意吗,孩子?”这话比任何糖都让她觉得甜蜜;她在朦胧中笑起来,对着这声音。她仿佛不对着一个人,而只是对着声音的主人。那声音的躯体抱着她,而她在喝这身体中的血。 “是的。”她说。
“我承认我一点都不觉得你在说女王的儿子。我不知道你在说谁——可能你做了梦,楛珠。”塔提亚说。人群松动,她挥起马鞭,将两人带离凝固的人流。她的手臂又环着她的腰,在拂面的风中,她听见她笑了笑。 “可能你要接受点治疗。”
“我回答他:是的。”她告诉她,“我决定加入教会的军队了,塔塔。”
“塔提亚。”她纠正,“要改名了。你的名字?”
她回头去看她,不想,她正好也在看着她;她们的眼睛撞上,而马差点蹋到货架。这动物抬蹄嘶鸣,塔提亚感到惊愕,两天以来的第二次。她觉得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但她惊讶,她在她棕色的眼中,也看见了雨。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tpeJh0TVW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WTLbllo0Q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fPWGZqzR9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RMddMSOtb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uiaKryQ9a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FISKvCLhV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ttLelk5VN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sR6MKDqbZ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99gWRmsjY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0aLLtLPz9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aDUmzXJVV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eGex1Qwys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siwkXnvc3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av8k0KQ98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P4DJ1zudl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1vaWoPyTn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du9KdkrRM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AS7ufUcth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wZa5n2YRl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d2vz4PTsB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8Ft49WsxF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DAGC5YbTd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V4HrJERpk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RtgIh00hG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BJxC2rKkT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3vfb7ZdRq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j6VQ4bpVK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h2el4ZU8U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HAIZQvv25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xi5qQM1i1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X8G1kxR7U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qC3LUy4IZ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KscuqjOu5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0nXJcvQzv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hhHxEdkDS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Vcd7RwpG9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4FJeDOAXy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7ecZW7wuf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WbA2P0F5J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r89zWOh3T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4LirEHOte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K20t3FS0e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5EPVjOHPR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dhYRrczuV
“昆莉亚。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3T9xykqcH
她对她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深地看她这鹿一样的眼睛,像在数十年朝夕相处的林中,意识到她也会变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