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03年12月25日,一名女嬰的哭聲響徹歡慶聖誕佳節的碧錫區,她有著一雙美麗而溫暖的棕色大眼睛,櫻桃色的嘴唇和白裡透紅的臉蛋。她的父親看著她,眼神溫暖而慈愛,彷彿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寶藏能比得過自己懷中的新生命。
女嬰被命名為冬青,象徵著她與基督同誕的幸運,也是父親對女兒的期許,希望她未來即使遭遇困境也能如翠草般堅韌。
幸福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多久,伴隨著冬青的身體檢查報告出爐,這對父女注定邁向一個慘淡的未來。在冬青身上診斷出的病症多到令醫生咋舌,她的父親理所當然地為她扛下了包含氣喘、貧血等近六種疾病的醫療費用。原本不甚富裕的單親家庭這下子更是只能過著短褐穿結的日子。
自冬青有記憶以來,家中的一切生計全由爸爸一手扛下,有時她會問他,為什麼其他小孩的家中都有一位媽媽?而她的父親總是帶著一貫疲倦卻溫暖的微笑回應。
「妳的母親為了我們,去了很遠很遠的的地方工作,妳看──」爸爸牽著年幼的冬青來到他的書房,從桌櫃中拿出一疊厚厚的信封。儘管內容早已看過不下百次,但冬青仍不厭其煩的用期盼的目光拜託爸爸讀信,畢竟那是她的媽媽和她唯一的繫線。
「這是她在妳生日的時候寄來的,記得嗎?」爸爸從舊得泛黃的信封中抽出細心摺好的信紙,將上面的內容一字一字的朗讀出來,柔和的聲音和滿載感情的文字總讓冬青小小的心靈盛滿喜悅,她相信總有一天媽媽會回家。
「爸爸,為什麼別人家都有一個媽媽?」七歲的那年聖誕節,冬青透過結著白霜的玻璃窗望著對街的房子,裡面有溫暖明亮的光芒,家族成員的歡笑聲,還有一名正叮囑小孩子的婦女。那是冬青不曾擁有,未來也不會得到的禮物。她的父親坐在昏暗的書房角落,桌上只有一個半空的酒瓶和兩片起司,她只知道爸爸剛被工廠開除,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再笑了,小小的腦袋瓜弄不明白兩件事之間的關聯。
「如果我向聖誕老人許願要一個媽媽的話,你是不是就會笑了?」
「安靜,冬青,爸爸現在不想說話。」
「爸爸,今年我會有禮物嗎?」
「我說安靜。」
冬青回頭看著她的父親,男子的容貌在微光中顯得疲憊而憔悴,她從來沒見過他那副模樣。父親的形象在幼小的心靈中失去了幾分光澤,冬青當場閉口,不再提起任何一字。那一晚,她第一次嘗到壓抑的滋味。
那一年的聖誕節,冬青的媽媽沒有寫信。
父親失業之後,家境每況愈下。從冬青十一歲開始,她得兼工來補貼自己的醫療費,還得面對來自同儕的冷嘲熱諷。他們把她的課本扔出窗外,把她身體打得一塊青一塊紫,笑她是沒有媽的孩子。
冬青沒有反抗。
她覺得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她只是得花時間慢慢搞懂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她身上的傷從來沒有癒合的一天。
十二歲,冬青從小學畢業,她的媽媽沒有寫信。
十三歲,冬青在新的班級過得並不開心,身邊的人換了,可是他們帶給她的疼痛不減反增。
冬青的媽媽依舊沒有寫信。
十四歲那年,一個炎熱的夏夜,冬青背著書包,離開打工的地方,拖著忙碌了一天的倦體踏上返家的道路。深夜的無人街道總是令人心慌,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引動她心底的畏懼。昏白的街燈下,一隻受傷的貓咪大嚎不止,冬青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餵給牠一點水,帶著滿懷的心疼與愧疚返家。冬青悄聲無息的推開家門,唯恐驚醒她勞碌的父親,但接下來的事情卻遠遠超出她的預料。
客廳的燈是亮的。冬青的父親坐在磨損得都看得見底下的海綿墊的沙發上,等待她,他露出一種冬青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表情。她的腦海中電閃過一個名詞。
是渴望。
父親一言不發的走到她身後,將家門反鎖,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映照出深邃如骷髏般的五官。詭譎的氣氛讓冬青的心跳瞬間上升,她的瞳孔因恐懼而放大,呼吸急促不勻。
冬青知道自己應該要逃跑,但她的雙腿卻在主人最需要它們的時候不聽使喚。骨瘦如柴的雙臂箍住了冬青的身軀,她感覺到男人冰冷的手指貼上自己胸口的皮膚,另一隻手則撩起她舊得布料都被磨軟的長裙,朝著股間一寸寸探去。
「不要怕。」爸爸在她耳邊溫柔的低語「爸爸會好好疼妳的。」
這句話將冬青一下子拉出恐懼的泥沼,她緩緩的吸氣,猝不及防的轉身朝男人的雙肩推去。她的父親踉蹌向後跌去,但沒過幾秒鐘便再次將想逃回房間的冬青逮住,這次男人沒有絲毫憐香惜玉之意,右臂臂彎緊鎖著冬青的氣管。她的衣服被拽破,整個人在半失去意識的狀況下被抬到床上。父親發狂的掐住冬青的脖子,一邊對著她白皙的臉頰頻扇耳光,一邊怒吼。
「我為妳犧牲了多少,妳知不知道?!我的未來,我的夢想,這些為了妳,我全部都放棄了,妳知道嗎?!」男人的眼睛布滿血絲,他憤怒的朝冬青的胸口猛捶了一拳,低著頭邊喘邊流下眼淚。
「妳連這點愛都不肯給爸爸嗎?」
冬青被打得眼冒金星,但父親的話她一字不漏的全聽了進去。模糊的視野中,她看著眼前被生活、被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爸爸,內疚和自責如海嘯般冲潰她原本就格外纖細自卑的心靈。生活的重擔終究使人成為惡魔,而她把這歸咎於自己的無能,全部都是她的錯,只要她來承擔,一切都會變好的。
男人抹掉眼淚,神情再度變得兇狠,他咬牙切齒的扯破冬青的裙擺,口中叨唸著她聽不清楚的話語。看著熟悉的親人將褲子扔到床邊,露出她從未見過的醜惡性器,冬青默默的咬住嘴唇。她害怕得閉上雙眼,十指緊緊抓住床單,不再反擊。點點紅墨在潔白的棉床上暈開。
她沒有反抗。
她覺得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只是得花時間搞懂哪裡出了問題。
夢醒、哭泣、上學、霸凌、哭泣、打工、有的顧客不是想著佔便宜就是想著要吃她豆腐,她的工資時不時還會被老闆扣繳。回家、亂倫、哭泣、毆打、入睡。無解的循環持續了漫漫四個月。
十一月下旬,空無一人的深夜街道,冬青如以往踩在返家的磚道上,轉冷的北風刺得她瑟瑟發抖,身上的薄衫更是一點幫助都沒有。她站在變調的家門前,腦海中縈繞著父親的話語。
他為她付出了那麼多。
他只是需要一點溫暖,需要有人愛。
他需要她。
冬青握住門把,就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會讓她想起父親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她不再是那個天真的小女孩,冀望有一天能投入父母的懷抱。她現在只感覺自己渾身髒污,任憑她用再多水和香皂也洗不乾淨。
顫抖著,冬青最終還是推開了家門,靜待著隨之而來的狂風暴雨。
但今天,她又失算了。
昏黃的燈光下,客廳的天花板懸掛著一具骨瘦如柴的屍體,是她的父親。冬青無力的跪倒在地,看著死狀淒慘的爸爸,她的精神再也無法承受任何一絲一毫的刺激,眼淚潰堤而出,癲狂而陌生的笑聲從她的口中傳出。冬青撕扯著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頭髮,趴在地上亢笑不止,她再也不需要忍受這一切了。
她解脫了。
她沒有家人了。
在她承受了這麼多不可理喻的事,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後,留給她的卻只有一無所有。她沒有媽媽、沒有朋友、沒有愛情、沒有貞潔、她現在連自己的家都守不住──哪怕那是個扭曲的家庭。
為什麼命運待她如此不公平?
壓抑的狂笑漸漸平息,低聲的啜泣和嗚咽在空無一人的房中迴盪,冬青讓自己的臉頰緊貼冰冷的地板,她好累,她走不下去了。慢慢地,冬青淚流不止的視野越來越模糊,莫大的痛苦也扛不住沉重的眼皮壓迫。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整個人輕飄飄的,與夢境中無邊的黑暗融為一體。
幾個小時後,冬青驚醒,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柔白色的臉頰上,亮起了尚未全乾的淚痕,她感覺到貼著地板的那半邊臉頰被浸濕了,於是她伸手用兩指點了點自己的顴骨,拿到眼前細看。
是血。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力眨了眨眼,卻無意間發覺到更駭人的事實。驚恐所誘發的腎上腺素一下子讓她的身體恢復了知覺,雙腳奮力的拖著失焦的意識搖搖晃晃的前進,她打開浴室的電燈開關,扶著洗手台看著鏡中的自己。
「不要.......不要......你不可以這樣對我!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啊!為什麼?!」冬青看著自己浸潤在鮮血中,失去神采的左眼。她閉上右眼,眼前瞬間變得一片黑暗。冬青想放聲尖叫,她失明了!凝結在空氣中的恐懼扼住了她的聲帶。冬青在鏡子面前待了彷彿有幾個世紀之久,失墜的大腦催動著絕對理智的那一面,她的表情漸漸變得凝滯無神,心中有某個開關被關上了。
冬青洗掉臉上的血跡,麻木的走出浴室,關上燈,像個機器人般不帶一絲情感的回到房間,換了身衣服,將衣櫃中另外兩件細心地摺好,放在床上。她從半朽的雙層櫃中拿出一個破破爛爛的信封,裡面裝著她辛苦打工所存的寥寥十來張鈔票──那原本是為了她自己的生日準備的。她走出房間,凝視著父親書房的門口長達數十秒之久,最終什麼也沒做,帶著兩件衣服和幾張大鈔回到客廳。這些課本她已經用不著了,冬青將背包裡的書一股腦地倒出,只留下她最愛的世界史和鉛筆盒。她將衣服和信封收進包內,再次望向了父親的房門。不,她不會再從父親身上奪走任何一丁點養分了,他已經解脫,而她仍需受苦。
「謝謝你。」冬青背對著冰冷的屍體低聲說道,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她終究無法把父親放下,也許她只是單純瘋了。冬青扭開門把,踏上月皎的階梯。她不會為她的父親舉辦葬禮,當然,她也不會留下,父親的惡行和歷史將會隨著冬青這個人的消失而被永遠埋沒。
冬青面色慘淡的注視著她父親的屍首,眉宇之間的憂鬱又深了幾分,垂著目光,心中千迴百轉。她要離開這裡,這是無庸置疑的,這片傷心地已經沒有什麼能挽留她了,但之後呢?她要往哪裡去?有什麼樣的地方能讓她放下這一切,重新開始?
她反抗不了。
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不想去搞懂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挾帶著無法訴說的徬徨和一顆破碎的心,冬青無聲無息的闔上了家門。
路克聽完故事,沉默良久,他回想起自己在孤兒院過得毫無人性的那兩年半。燒紅的十字架烙印在他薄如紙的皮膚上,一道道鞭痕和祭祀刀留下來的傷疤在時間的催化下從痛苦的印記轉變成復仇的怒火,驅使他逃出了那座打著上帝名號的地牢,將孤兒院一把火燒成灰燼。他不在乎裡面的兒童是不是無辜的,他只想著去殺戮,將帕斯瑪對上帝的信仰踐踏在腳底下,嘲笑她那可悲至極的靈魂。但也正因路克殘忍的所作所為,沒有人陪伴在身邊的滋味他再熟悉不過。
「所以說,妳的母親......她寫來的那些信,到底是──」
「我不知道,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去在意這些事了。」冬青雲淡風輕的答道,但她心裡很清楚,媽媽早在她年幼時便離開了這個家庭。那些信件,那些文字間流露出的愛,全都是由她的父親一手編織的白色謊言。
路克看著冬青把臉別到另一邊,那副黯然的神情他曾在面對鏡中的自我時看過無數次。路克的心中萌生一個問題:擁有過家人,卻生活在謊言與失去之中,還是從未有過家人,生活在孤獨與虐待之中,究竟哪一種會更折磨人些?
「妳的父親對妳做的那些事──」
「不,那不是他的錯。」冬青面有難色的低下頭。
「不是他的錯?」路克的聲音提高了幾分貝,冬青注意到他的雙手緊握成拳,顫抖的手臂和泛白的指關節無一不透露出他此時正強忍著怒氣。「妳難道不恨他嗎?他毆打妳,強暴妳,把妳當家畜一樣對待,讓妳整個人生毀於他手,妳現在居然和我說那不是他的錯?」
「別生氣,路克......」冬青柔弱無力的說道「聽我把故事說完,好嗎?」
又是一陣沉得令人窒息的無聲,路克坐在木製的扶手椅上,十指交錯緊扣著,雙肘頂放在膝蓋上,頭抬也不抬地盯著地板。他開始體會冬青口吻中總是帶著的那份無力感,他想找到她的父親,想要回到她的過去,毀滅這一切的不公平,但現實是自己什麼也做不到,施虐者已經歸於塵土,冬青本人甚至一點都不恨他,路克則空有怒火卻無處可洩。
「好吧,我聽。」
......
冬青遠走以後,日子過得還算順利。
她離開了多姆市,這個養育了自己十四年的故鄉,旅途幾乎要耗盡她身上所有的金錢。冬青隻身一人搭著火車來到遠在四千公里外的石心城的都會區,一頭朝氣蓬勃的經濟巨獸。她在一間咖啡廳當服務生,薪水不多,但足以負擔她的生活所需,說實在,這樣的生活比以前好上太多了。她在近郊的地方租了一間五坪大的雅房,每天上午七點出門,晚上八點回到家,隆隆的引擎聲加上單程兩個小時的車程使她昏昏欲睡,但她並不討厭。
冬青的老闆待她不薄,聽說這個十四五歲的青少女拋下一切,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獨自來到大城市打拼,他的眼眶都紅了,不僅手把手的教導她如何當一個稱職的服務生,帶她認識咖啡廳周圍的環境,還時不時會在假日的時候打電話到她的公寓,確認一切安好。冬青感覺自己似乎收到過多的熱情了,但她並不討厭。
直到她意識到這都是虛偽的表象。
當冬青徹底成為咖啡廳的一份子後,她立刻明白起初的盛情都是為了此時的『回報』。加班或加薪,端看她肯不肯在男人面前下跪。過往的經歷似乎再度上演,扭曲著她的價值觀,似乎只要有錢有力,這些披著人皮的狼都可以把她當成玩偶一樣肆意把弄。
雪上加霜的是,冬青和同事相處得並不理想,她盡心盡力地服務,試圖把每個細節做到盡善盡美,但時不時傳到她耳中的冷嘲熱諷還是刺痛著受傷的心。或許他們知道了她和老闆之間的苟且,或許他們只是單純厭惡她的存在。
冬青試著說服自己,她的生活正慢慢步上正軌,如今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只不過是社會的常態之一,想要活下去就勢必得付出對等的代價。她開始學會不去畏懼降臨的夜色,不再因為躊躇著是否要打開家門而在門口站上半個小時。
她始終笑面迎人,溫柔而美好得彷彿世上再沒有邪惡能侵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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