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
中氣十足的沉著嗓音在路克背後響起,他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地應道「為什麼不在我背對你的時候動手?光明正大的對決可不能為你掙得什麼。」
緗髮銀眼的少年沉默了數秒,接著以十指緩緩扣住刀柄作為回應「我不能讓你離開,更別提帶著她。」
站在路克身邊的冬青產生了些微的動搖,她的視線在兩人間游移,但並未向少年移動腳步,憂愁的面龐搖頭拒絕。少年注意到冬青望向他的眼神閃爍著異樣,那是抱歉嗎?還是憐憫?抑或這只不過是他自己的幻想?
「這就是你們村子對待救命恩人的方式?」路克不屑地哼了一聲。
少年一甩手腕,將刀菁上沾著的怪物血震落「拯救?你將災禍導向了我們的村子,這把刀今夜所斬殺的怪物,每一頭的血液中都殘存著伊沓夸的氣息,是你指示牠們帶來死亡,你沒有拯救任何人,別想用這種冠冕堂皇的說詞來欺矇我們。」
路克疑惑的皺起了眉頭,怪物的血液中有伊沓夸的氣息?這傢伙在胡言亂語什麼?
「先置人於死地再出手相助,你認為這麼做就能讓我無視你身後的那群屍骸嗎?」少年的話語讓路克的眉宇間閃過一絲陰影,但後者卻不知從何辯駁,兩人的思維根本不在同一條線上。
路克瞥了冬青一眼,示意她向遠處退開,向劍士冷冷地說道「最後的警告,離開。」
「和你不同,『我們』的生存之道是強者援助弱者,弱者茁壯成強者,而非一味地殘殺非我族類。」少年回應「這也是為什麼你永遠無法理解我們不退讓的原因。」
「生存之道?」路克似乎被這句話挑起了興致,他將手腕掰得喀喀作響,左半邊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就是我們的生存之道。野蠻嗎?殘忍嗎?那是我──我們非人類──唯一在這世界上苟活下去的辦法。反覆上演的歷史已經證明了一件事:人類不容許食物鏈中出現比自己更強大的生物。」
「你們無法馴養老虎,於是把牠們關在動物園;你們無法理解怪物,於是你們大肆屠殺;你們無法忍受同族的威脅,於是有了核戰爭,讓整個世界陷入長達百年的渾沌。現在,告訴我,為什麼我應當聽你們不知所云的道理?」
路克身旁的冬青瞳孔收縮了一下,她低垂著頭,似乎在盤思著什麼。路克向前踏了一步,緊迫逼人。
「如果你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怪物的話,又有什麼資格控訴我殺人?承認吧,我們都是自私的,無論出發點如何,我們最終都會走上相同的道路。」
少年將刀尖往地上一插,雙手交疊在柄頭上,肅殺後的微風拂過千錘百鍊的身軀,在那瞬間,路克只覺得對方的身形變得高大無比,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讓他不自覺地豎起警戒。
「在我活過的十九年裡,一共有一百七十三頭怪物死於我的刀下,我記得每一頭怪物的長相,每一次我揮刀的理由,以及牠們死前的絕望吼聲。」少年平淡地舉起手中的打刀。
「一邊失去,一邊背負著殺戮的記憶活下去,我們不曾遺忘,也不曾享受。這就是我們人類與你們最大的差異。」
路克的神情變得僵硬而慍怒,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所帶來的震驚,他將左臂舉到身前,高張的五感探知著四面八方,使全身上下每一顆細胞進入戰鬥狀態。
少年不再多語,踏地的雙足爆發出強大的力量,被怪物血染的岩石被激起噴飛的碎塊,而原本立足之處僅存一抹殘影。刃劈破空之聲敲響了死鬥的第一聲鑼鼓,在路克來得及迴避前,流星追月的劍芒已然烙入無光的藍瞳中。
第一擊劍刺只差半毫秒就要將路克穿胸而過,憑依著戰鬥經驗,他的身體在眼睛能夠看清對方的動作前便做出了側閃。但少年行雲流水的步伐卻遠比路克的更加簡潔精煉,異換的相對位置與順勢回劈的袈裟斬讓他措手不及,位於刀路上的左肩瞬間有如裂開的水管般激湧紅泉。
路克向後撤躍,同時伸掌在深紅最密集處一拍,上一秒還血流如注的傷口已然凝固。透過刃鋒傳來的恐怖勁道,他深知這一擊換作是常人接下,恐怕已經被斬成兩半。
沒想到具備肉體的伊沓夸還能保持這種程度的敏捷。少年在心中自語,他瞪大雙目,右腳向後踏出紮實穩健的馬步,雙手以脇構之姿,將刀身隱於身側的視覺死角。
路克暗咒罵一聲,少年清掃怪物時那不甚突出的效率讓他誤判了情勢,這個人的恐怖之處不在於大範圍的攻擊手段,而是那如機械般精準迅猛的招式。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他踏出的每一步、揮下的每一刀都有其意義,和路克曾經對戰過的那些有著華麗技巧的敵人根本無可比較。
此刻,他面對的是只要中招則必定重傷的恐怖存在,稍有不慎便會命喪黃泉,對手的強大和他以往交戰過的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路克解開獵刀的卡榫,耐心地等待著下一波進攻,在對方知道他屬於伊沓夸一族的情況下,居然還敢發起戰鬥,想必這人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底牌。
然而,還不等少年出手,連環銀箭雨落蒼穹,縱使路克反應再快,血肉之軀也不可能閃避所有箭矢,他的右腿、左臂、以及後背紛紛中箭。在一聲清脆的彈指過後,四發帶有神力的銀箭赫然引爆,不遠處的燊神手握長弓,冷酷地看著象徵屠殺的惡魔於烈火中痛苦燃燒。
「路克!」見到這一幕的冬青失聲驚叫,但一發橫過她面前的利箭說明了一切:不許輕舉妄動。
冬青仰首望著現出原形的女神,既糾結又悲傷,而後者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雙方都知道,此時的冬青能量已經見底,再多一次的生命創造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而且還未必能奏效。
因痛楚而發狂的路克抱頭尖嘯,淒厲的人喊與可怖的牙顫骨音同時長貫雲霄。在他的周身,無數扭曲的光影化作殺人的尖利冰柱四濺爆散,漫漫天雪攪動雲層,帶動黑風。
見到這般情況,女神不得不以火焰防禦,少年舉刃疾砍,將近身的殺人銳冰一一斬碎。第二波破入夜空的銀箭劃穿幾乎成形的暴風雪,卻在墜落的剎那被數百道疾竄而上的平面黑影吞噬。
焦皮爛肉的路克粗喘著灼氣,他身上的火焰已然熄滅,紅黑毀敗的半身與燒至見骨的眼窩在寒寒冷風中顯得格外可怖。沒有任何一個字從路克口中傳出,可任誰都能看出僅存的左眼中燃燒的仇恨──誓要撕碎神明的仇恨。
少年收刀入鞘,右腿後跨,整個人的重心前傾下壓,緊閉的雙眼在一片漆黑的大腦中勾勒出歷經了無數灼錘鍊焠的心象。肉眼可視的紅紫色鬥氣以少年的雙足距離為半徑,沿著前曲的腳掌為圓心劃開。
能波所帶動的氣流沿著圓的邊線環旋,將略帶稜角的緗色立髮吹得陣陣波揚,揉合神力與法術的戰技於此刻首次亮相。
自少年起腳的剎那,他周身的世界裂解成無數片六邊形,破碎的現實在踏足所引爆的神速下向後飛逝成純白的速度線,廣大無邊的虛空中此時此刻只剩下了少年與面前宛若靜止的路克。森羅萬象在窮極武道的專注下煙消雲散,持劍的半神聽不見金屬的摩擦、聞不到空氣中的血腥、感受不到春夜吹起的清風,只有視覺將敵人的身姿拓印在靈魂最深層的脈動中。
在神經電波完成傳輸之前,刀鋒距離路克的太陽穴僅餘半指之隔,以常人肉眼無法捕捉的刃芒在出鞘的那一刻便抵達了斬擊的末端,毫無時間反應,宛如瞬間移動。
如炬的目光與纏身的劇痛灼燒著路克的意志,虎震的藍瞳猛然收縮,扭曲變形的光影在劍刃切開血肉之前倏然化作雪花狀的冰盾。
魂、體、念,此即人之『全』,強烈無比的渴望、千錘百鍊的打磨、極端痛苦下的瘋狂,無論何者,人的心智在高壓的逆境下只有兩種路徑:沉淪,化身為墮入殺戮的人魔;羽化,與那更高境界的無我渾成一體。而當此刻降臨時,緊隨而來的只有一項可能性──
無名的劍士以超越鷹隼的極速出擊,電閃的劍身如光般劃穿了冰盾,卻連一點斬跡都沒有留下,宛如那道防禦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不,對少年手中那柄星金黑白的刀而言,此刻除了路克敵人的身影外,世間的萬象確實不過是過眼雲煙,是他與對手間微不足道的幻影。
──『三位』。
我是一個不幸的人。
我從沒見過我的父親。
我的母親在我十二歲那年為了保護村子而戰死,我把錯全怪到我的祖母身上,只因我沒有辦法面對這場悲劇之所以會發生的真正原因:『自身的弱小。』。
我的祖母沒有怨言,她將錯全都攬到自己身上,我的母親是對她來說唯一且最珍視的女兒,她的痛苦絕不會比我還淺,即使是活了上千年的神靈也無法改變心的趨向──雖然對她是神與否一事我至今尚存幾絲懷疑。
我是一個幸運的人。
我不被復仇的渴望絆足,因為那名兇手早已和我的母親同歸於盡。
我沒有過多的牽掛,因為我僅存的家人只剩下我的祖母。
我拿起母親的刀,一遍又一遍的在後院中揮斬著,我一向不喜歡這種殺人工具,但我只是希望,希望能再感受一次她握著我的雙手,不厭其煩地重複正確的站姿、正確的力度、正確的劍型。
鍛造、劍、火、傷痕累累的雙手,恆序的日子不曾停擺,一個月、六個月、十一個月、一年、五年、七年,究竟過去多久了呢?我早已失去了對生活的熱情,也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活,只是如癡狂之人般將這具身體、這份靈魂所能提供的一切全數奉獻到沸騰的燒鐵中。我曾問過祖母為何她們不願賜予我名字,那或許也是我少數真正開口與她交談的場合之一,但她從不正面回應。
無名的鍛造師。我懷持著這樣的想法,將親手打造出來的第一把武士刀毀棄,因為上頭已經被我刻上了刀銘。無名之人與無銘之劍,或許對於一輩子都將沉溺於火與鐵的我來說,沒有名字也未嘗不是壞事。
戰鬥、鑽研、打造、戰鬥、鑽研、打造、戰鬥、鑽研、打造。不為完成夢想,只是如理所當然般斬除任何膽敢踏入坎茵特村的怪物或敵人,畢竟這顆心臟在十二歲那年漸已冷卻,凝固成一團空有質量的肉塊與血管。
但是,或許這一切的焠鍊,或許這看似不為任何人而舉起的刀刃,是為了追趕某人的背影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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