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
煦涼參半的和風吹拂在宜人的夏日夜晚,披雲見月的無星夜空輪轉時空,無聲俯視下方的車水馬龍。摩肩擦踵的人潮川流於兩側琳瑯滿目的商街中:穿戴著時髦新裝的假人模特兒、打著平價作為招牌的古風小餐館、閃閃星眼的孩子興奮地貼著櫥窗,渴望地看著玻璃另一端繽紛多彩的糖果山。
柿紅色的休旅車駛在大街上,車內坐著一名黑髮藍眼的男孩,他索然無味的托著臉頰,倦乏的看著一間間轉瞬即逝的資本主義堡壘。除了希望這漫漫黑夜能盡早離去外,他心中別無他者,只有當太陽升起,自己才終於能獲得休息,不必受到噩夢的吞噬。
「怎麼樣,路克,你有吃飽嗎?」位於駕駛座的男子親切地問道,男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瞥見幾搓捲曲的金髮從椅背上探出來。
愣了幾秒鐘,路克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在問他,透過車窗模糊的倒影,他看見了尚帶著幾分稚氣的自己,以及熟睡中的亞非力斯.佩卡圖──佩卡圖夫婦的獨生子,也是這場八歲生日派對的主角。
「有。」路克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波動,他的胃被一大堆自身用不著的養分塞滿,臃腫的不適感撞擊著沉悶的大腦「謝謝你,佩卡圖先生。」
「那就好。」佩卡圖先生溫和的笑著「還有啊,叫我查理就行了,沒必要這麼見外,別忘了,我們是一家人。」
「我明白。」路克淡漠的應答,他已經無法細數這是第幾次來自佩卡圖先生的提醒。
夏夜的街景遠比冬天來得熱鬧,在街燈的照耀下,熙來攘往的行人在石磚所鋪的人行道上拖出深邃而瘦長的黑影。路克盯著沿途的影群,未知的吸引力讓他目不轉睛,卻又無法明言感受,猶如遭逢久未謀面的老友。
路克將目光聚焦在那些無人注意的角落和暗巷,他看見一坨山狀的腐肉泥爬進下水道中,周圍的人卻絲毫未察。他嘆了口氣,這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光怪陸離之事,這些人甚至連一頭只有骨架的鳥兒從面前飛過都不眨一下眼睛。
佩卡圖一家經過一條條橙黃橘綠的鬧街,人聲在不知不覺間黯淡,直到城市綠木和靜謐清幽的住宅區占滿視野,路克才意識到家已不遠。心中的地圖一連拐過兩個彎,熟悉的磚紅色房屋便近在咫尺。
一聲刺耳的鴉啼引動了路克的神經,他翻至側身,朝車子的後方望去,無聊的雙目頓時間警醒過來,霎時間,顫慄竄上他的背脊,直通腦門。
「佩卡圖先生,不要停車。」看著眼前的畫面,路克的呼吸因驚恐加劇,他的大腦好似融成了一團漿糊,將所有的思緒滯留,只留下最原始的恐懼在血管內鼓動。他坐回位子上,回閃在記憶海中的恐怖畫面揮之不去。
「什麼?」佩卡圖先生不明所以的皺起眉頭,他並沒有將路克的話放在心上,油門一點一滴的放緩,車庫門在控制器的按鈕下應聲而起。
「我說不要停車!」路克大吼,但是為時已晚,下一秒,車底發出巨響,陡盪的顛簸說明了車輪輾過某個富有彈性的物體。佩卡圖先生又驚又意外的嘖了一聲,路克懷著滿心恐懼,看著他打開上鎖的車門,下車查看。
「怎麼回事?」佩卡圖太太被震動驚擾得放下了手機,她伸手解開門鎖,但是路克卻迅速無比的將其按回。
「路克?」
「別出去,佩卡圖太太。」路克眼神散發著高度警戒,他的話音微微顫抖,但是態度卻堅定無比「別吵醒亞非力斯。」
面對讓人一頭霧水的情況,佩卡圖太太自然不會聽信一個七歲小孩的話。但還不待她反應,淒厲無比的慘叫聲便一路貫通車窗,劃開了悚慄的空氣,直直烙入路克的腦海。
紅墨濺上潔淨的玻璃,順著重力向下畫出印漬的血線,路克感覺到自己的血壓瞬間升高了好幾萬毫米汞柱。他看不見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甚至連一點異音也沒聽見,過於沉默的現況反而變相放大了心中的恐懼,細如竹竿的人影閃身進入路克的眼瞳中,在皎潔白月的照耀下映上黃灰的石地。
比起恐懼,更多的是驚疑。為什麼?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向來浮游於人群之中的鬼怪會在此時張開口爪,對他們發起攻擊?路克的思緒不明所以地飛馳,他的眼角瞥見了一抹妖異的紫光瞬閃即逝,一朵潔白的彼岸花悄然綻放於堅實的路面上,可儘管光怪陸離,卻無法闡明現況。
佩卡圖先生滿臉是血的面孔猛地撞上正前方的擋風板,力量之大讓整台車為之傾搖。突生的巨變把路克意識拽回當下。佩卡圖先生的頸部以下被巨力扯斷成不規則的鋸齒,泉湧而出的深紅在一呼一息間便模糊了車窗。佩卡圖太太的尖叫刺痛著路克的耳膜,有那麼一瞬間,路克滿腦子只想把這女人丟出車外。亞非力斯睜開惺忪的睡眼,口齒不清的說了幾句話,接著同樣放聲尖叫,路克絲毫沒有理會兩人的意思,他屏住呼吸,雙眼快速的掃索著環境中的資訊。
不到半分鐘的時間,外頭歸於沉寂,在路克身旁的兩人因為太過驚嚇而說不出話來。路克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感到害怕,但他無法感受到冷靜以外的情緒,映入水晶體中的緋紅安定著他的心神,讓他不至於失去理智。見到佩卡圖先生的屍體讓他的胸口燃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古怪的刺激挑逗著他的神經,深達骨髓,像是有什麼開關被打開了。
從休旅車的冷氣孔中,類似於氣球的白色膠皮扭動著擠出,路克立刻察覺到大事不妙,他伸手去扳門鎖,但是無論他如何使力,那塊塑膠卻像是被強力膠黏住般紋絲不動。
「把車窗打破,快!」路克厲聲喊道,但佩卡圖太太卻宛如失心瘋般,直勾勾的瞪著那團白色的球體,對他的話毫無反應。球體轉了個方向,露出布滿血絲的駭人黑眼,殷紅如血的嘴唇,以及兩排橫過了整張臉的白齒。戴著白手套的細瘦長臂像是要擁抱人般開展伸出,路克只能眼睜睜看著怪物將恐懼得麻痺的佩卡圖太太抱起,向後拉入那狹小無比的通風口中,直到這時,佩卡圖太太才開始掙扎,然而噴濺的血肉以及戛然而止的尖叫卻只說明了反抗的徒勞無功。殘缺的肉沫灑在路克的臉龐上,他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粉筆白的手指顫抖著撇去污漬,放到眼前凝神細看。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對路克來說最親近的兩個人便化作僅剩餘溫的屍體。奇怪的是,此刻他所想到的並不是在佩卡圖家度過的種種時光,親切的面容和溫暖的關愛在血的誘惑下變得如泡影般模糊,甚至連今晚的生日聚餐都有如上輩子發生的事。
失去了生命的有機組織在路克的眼中成了和市場販賣的肉品無二致的事物,他再也遏制不了胃中的不適,一股腦地將今晚的食物連同胃酸吐了出來。腐敗的惡臭一時間溢散在休旅車中,與血的鐵銹雜成令人作嘔的刺鼻異味。混淆著五感,錯亂著邏輯。
卡死的車門無預警地打開了,路克掙扎著滾翻出車外,他的四肢發了瘋地震顫,前所未有的死亡恐懼推動著血液內的腎上腺素。路克意識到自己跪倒在血泊上,怪物慘白的面影在血面上粼粼反照,距離死期只剩一步之遙。
怪物一把將亞非力斯拖出車外,單手將這八歲的小男孩高高舉到空中,幽藍的月面和萬籟俱寂的街道更為此景增添了一份陰森,路克也終於得以看清怪物的全貌。
身穿黑色工作服,一手持著破舊黃傘,頂著巨大頭顱的男人張開血盆大口,用門牙輕咬住男孩的臉皮,如拉除蛇皮般,在瞬間將他全身的皮膚以完全不合理的方式撕下,肝膽俱焚的痛楚煉成了幼童稚嫩而慘烈的尖叫,路克第一次明白了『畫面上的痛覺』真正的含意。
怪物將男孩的皮囊吞入腹中,雙手將他的頸子輕而易舉的掰折,像袋垃圾般隨意扔到路邊,它轉向路克,然而除了歪著頭打量外,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
路克吞了口口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有辦法維持理智,或至少可以說是最低限度的思維能力。怪物銅鈴般的血眼直勾勾的盯著他,這說明了它絕對有察覺到他的存在。但路克的心神早已不在怪物的身上,他看著氣若游絲的亞非力斯,古怪的感受怦然在心口,近似狂熱,卻又冷若冰霜。
不可細聞的耳語在路克的身邊徘徊著,四周的影子彎折扭曲變成一道瘦而長的人型黑影。見到此景的怪物咧開了一片血紅的牙口,它的兩排牙齒劇烈的開合著,瘦長的雙腿在原地打著轉圓的舞步,路克的胃中頓時萌生了一股滑稽和恐怖混雜的詭異情緒。
路克著了魔般地注視著亞非力斯,對身後的怪物視若無睹,他的身體脫離了混沌意識的掌控,自主行動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做。但是當亞非力斯的血肉接觸到味蕾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美妙感受剎那間濤捲了正處在癲狂邊界的感官。鮮血濺紅了路克的視界,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蒼白的微笑,口中的每一滴血汁和肉糊對他來說都如天間盛饗,相較之下,那些他曾經吃過的烹調食物更是令人作嘔。
路克不敢相信直到今天,他才終於體驗到『享用』這個詞的真正意涵,存在於腦後的一絲理智隱隱作祟著,提醒路克,他一旦讓自己完全沉浸於血的狂歡中,便永遠無法再次脫離這潭泥沼。
但眼前的屍體看起來是多麼可口!路克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鼓動得飛快,彷彿要將肋骨撞碎,但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幻想即將到口的食物品嘗起來會帶來多麼難以抗拒的快感。
最終,五感取得了主控權,路克的理智徹底揮發殆盡。
路克大口咬下亞非力斯的大腿肉,還不待咀嚼,他又再次從亞非力斯的臉上撕下了一大片頰肉,連同啃成一半的左眼一同吞下。
怪物歪斜著頭,頗有興致的看著路克瘋狂的啃食自己的『同類』,它張開血盆大口,方才撕下的孩童皮囊有一半已然沒入食道,但另一半卻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般,乾癟的五指緊抓著怪物的舌尖不放。
「路克......救救我......救救他們......」
亞非力斯空洞的稚嫩童音切過了夜晚的癲狂,掩住了血肉組織撕裂的聲音,毫無阻礙的貫入路克的靈魂最深處,將他的意識從醉迷的吞噬慾望中硬生生抽回殘酷的現實。路克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此刻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再吃任何一口的慾望,然而令他感到恐懼的是,他無法分辨這究竟是因為亞非力斯的呼喚還是飽足感。
路克向亞非力斯的聲源回首,他看著那具了無生氣的皮囊在怪物的口中作出最後的掙扎,無數鬼火藍的模糊輪廓爭相鬥著,急切的渴望能夠逃出怪物的體內。與它們四目相望的那瞬間,無形的衝擊透穿了路克的身軀,在恍醒的意識海中掀起一片騰湧的巨浪。緊接著,怪物仰起頭顱,閉上萬惡的巨口,讓幾欲逃出的鬼魂,連同亞非力斯的殘骸順著肉紅色的喉道滑下。
「不,不,不......」恢復理智的路克空洞的凝視著怪物,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如何反應,感情的缺乏滯塞著理應湧現的自責與懊悔,好似身為人的那一部分已經隨著被開啟的殺戮慾望消逝殆盡。
殺戮?
殺戮......
殺戮。
殺。
路克的嘴角勾起一抹扭曲的冷笑,他看著兀自木立的怪物,歪詭的殺戮之火焚盡了恐懼。他可以感覺到夜晚的涼爽拂過自己汙穢不堪的肌膚,涼黏的血液浸溼自己的褲管,一切的感官都是那麼清晰銳利,卻又帶著幾分夢的昏幻。
一道瘦長的人形黑影在這個念頭成形的同時自路克的足下飛速蜿蜒,朝著怪物直衝而去,速度之快就連肉眼都難以捕捉其蹤跡。一聲心音的時間,路克的耳中便傳來麻利的『啪吱』一聲,怪物的右手斷飛而上,在皎潔的月光之下劃成弧形落在地面上。自斷口湧出的不是深紅的生命之血,而是閃映著藍月微光的暗銀,怪物大張牙口,全身激烈的抽搐著,但卻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銀血濺上路克的臉龐,短暫遮蔽了他的視野,直貼眼球的毒辣痛感瞬間轉化為淒厲的慘叫,他摀按著自己的眼球,腳步踉蹌的向後跌去,摔倒在地。時間彷彿慢了下來,在這一刻,路克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靈魂處於撕裂邊緣,他依舊在嘶喊,但彎起的嘴角並沒有因此下沉。
處在兩種極端,卻又互相吸引的狂喜與慄恐奏成黑夜中最令人不寒而慄的葬曲。當警方趕到時,現場唯一遺留的,只有佩卡圖一家殘破不齊的屍塊,而自那天開始,名為路卡雯.克利汎的男孩再也沒有出現在那條大街上過。4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cGt6UDXn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