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的首道曙光照亮了荒城區唯一一間酒吧的招牌,金黃的晨曦無聲穿透對街二樓的玻璃,流過窗簾,將房內的黑暗一掃而空。一頭青絲垂落在地,秀髮的主人倚牆坐倒,藍紫異色瞳中佈滿血絲。
一縷陽光照亮芮雯直伸在外的左腿,更加凸顯黑紋與白膚間的對比,一夜無眠的肉體沉重如鉛,她滿腹牢騷地舒展筋骨,讓生鏽的關節重新習慣活動的滋味。
「真是的,你怎麼有辦法習慣這種跟死人一樣的作息?」
芮雯孩子氣地抱怨道,她抓起手邊的銀色匕首,百無聊賴地拋向房間另一角。清脆的冰碎與悶沉的肉切聲同步響起,只見刀鋒斜插在一名失去四肢的無頭屍體上,汙穢的紅血在來得及結凍前染黑了劣質的木板地,亦將房間的一角潑灑成骯髒的水墨畫。
透過芮雯的雙眼,路克同樣看見了屍體的慘狀,他似是嘲笑,又似譴責地下了評論。
放縱的女人。
芮雯不悅地皺眉,但並未揮去這句惱人的字串。隨著朝陽升起,終於得以安眠的人形怪物閉上雙眼,身體順著左傾的腦袋滑落,整個人側倒在地上,雙目緊閉,鼻息沉緩。
一小時又四十二分鐘後,踏在樓梯上引起的嘎吱聲驚動了芮雯,皮靴與木材的摩擦聲沿著階梯竄上地面,一路傳至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長期受慣了街頭生活的身體彷彿接到警報,在大腦徹底甦醒前搶先動作。
來了。
無須多言,路克與芮雯的意念同步,握有身體掌控權的後者躡步站起,從足音沉度的判斷,這名不速之客若非女人,就是少年。想到昨夜窺探酒吧的場景,芮雯停下了向布鞋伸去的左手,她振臂一揮,俐落地披上路克的風衣,順帶檢查隱於袖內的獵刀。
「老是用不慣這種鋸齒刀...」芮雯隔著布料拂過刀匝,喃喃抱怨。
「不好意思,請問有人在嗎?」如銀鈴悅耳的女聲隔著一層門板傳來。
妖紫的異瞳貼上生鏽的貓眼,心底不住長舒一口氣,只不過是一名年紀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金髮翠眼,樸素的白T恤和牛仔褲,燙捲的長髮上綁著一枚藍色的蝴蝶結,帶著少許雀斑的臉蛋上掛著一彎可人的微笑。
僅僅是一眼帶過,透過芮雯的雙眼,路克迅速判斷了對方的身分。
別開門。路克趕在芮雯應門前提醒。我可不記得荒城區有理髮店這種東西。
經這麼一提醒,芮雯頓時拔高警覺。
她的領子跟袖口沒有縫線頭的痕跡,這是新買的衣服。注意看,她穿著長靴,以便服的搭配用鞋來說不覺得太奇怪了嗎?
「你的意思是──」芮雯以唇語回應。
偽裝。路克肯定地說道。顯然她沒有充足的時間準備,或者單純是個粗心鬼。
「有人在家嗎,哈囉?」眼見無人應答,外頭的少女依舊不死心地叩響門板,就好像已經知道有人窩藏在這看似毫無生氣的廢墟中一樣。
「既然如此,那我直接殺了她吧。」芮雯目露凶光,嗜血的狂意自上揚的嘴角嶄露。
不。路克否決了芮雯的提議。如果對方是跟瑟拉芙一夥的,那麼要想一擊決殺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說不定她正等妳這麼做。
解除屍體的冰封,應門。路克指示。
窺視著在門外輕哼著小曲的少女,芮雯實在很難相信她有辦法構成威脅,但畢竟路克在縝密與智謀方面確實遠勝自己,依計畫行事或許才是上策。
小心翼翼地,芮雯旋開了門把,不信的異色瞳對上天真的翠眸,從這一刻開始,她必須得靠自己應對接下來的任何突發狀況。儘管玩世不恭、無拘灑脫是她芮雯的本性,但那也僅限於享樂與獵殺,在與人的進對應退上,她的心機或許甚至比不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孩童。
「有何貴幹?」芮雯冷冷地說道,她的五指抓著門板,只讓右半臉出現在對方的視野內。
僅僅對視不過兩秒,少女的眼神忽地由無害轉為犀利,變化之快讓前者幾乎來不及反應。少女火速掏出藏在身後的霰彈槍,照面就是一發,爆散的鉛彈順著無膛的槍管疾速飛梭,熱武器獨有的爆響聲撕裂了寧靜的清晨。
早有提防的芮雯在少女拔槍時當即摔上門板,可手骨傳來的夾痛出乎她的意料,只見不知何時,數十條蛛絲細的彩線穿透了門板,將相貼的手指纏得動彈不得。半驚半怒之際,火彈扎穿血肉的劇痛已經傳上神經,高強度的火力眨眼便將芮雯的左掌連同一大塊門板轟得稀爛。
「目標確認,可自由開火,師父!」佳兒手扶通訊耳機說道,她褪去偽裝,白皙的雙臂一前一後地持握可快速連發的泵動式霰彈槍,瑟拉芙愛用舊式武器的習慣完整地在徒兒身上呈現。
向著芮雯的假想位置,佳兒隔著半掩的門又連開了數槍,毫無聲息的室內讓她無法放下戒備。而芮雯正縮躲在桌子的側邊,恰巧完美地避開了火力掃蕩,一番激烈的轟炸讓本就破舊的窗簾頓時千瘡百孔,無數束白陽透入房中,晃忽不定的光暗猶如危機四伏的幢幢敵影。
然而,明槍與暗箭齊發,總有令人猝不及防的時刻。破損的窗簾上,其中一枚窄若指頭的彈孔閃爍出瞬間的眩白,瑟拉芙的火眼、準鏡的十字中心、以及窗簾之後,芮雯那毫無防備的胸口連成一線。
奪命的音爆在消音器的輔助下昇華為無聲無息的死神,佳兒耳中唯二聽見的聲音只有火藥擊穿玻璃的粉碎、以及血肉之軀墜地的砰響,隨後,一片沉寂。
「別放下警戒。」瑟拉芙冷靜嚴肅的聲音自耳機中傳出,佳兒簡短應諾,她將霰彈槍上膛,謹慎地以腳尖緩慢推開門板。
佳兒按下門旁的電燈開關,柔和明亮的黃光照得室內一片通明,瞥見角落的無頭男屍,她不禁害怕地吞了口口水。
佳兒輕手輕腳地撈起一塊碎木片,過程中完全不敢讓視線離開芮雯一秒,深怕她會像電影裡的殭屍般突然暴起。佳兒將木片用力擲向芮雯,銳利帶刺的邊緣立刻在她屍白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切傷,可芮雯毫無反應,仍舊一動不動。
好不容易鼓足勇氣,佳兒朝芮雯踏近一步,她的鞋子在濕滑的血地上啪噠作響。一秒、兩秒、直到芮雯的血液幾乎染遍房間,佳兒才終於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看來這次有成功在目標現出真身之前解決掉。
佳兒五指貼牆,以絲線拂上芮雯的脖頸,感受著那尚有餘溫,卻不聞心跳的死軀。無聲地嘆了口氣後,佳兒緩緩開口。
「師父,目標確定死亡。」
「很好,原地待命。」
與解脫感同時升起的,是殺戮之後的罪惡,看著芮雯的屍體,佳兒想到被自己放跑的艾文森,這名女孩會不會也有朋友、家人、甚至愛人在等著她回去?
人類獵殺怪物,怪物獵殺人類,這是我們無法阻斷的循環。瑟拉芙曾經的教誨在佳兒耳邊響起。今天,我們身為人類、身為『獵人』,不讓更多無辜的人受到傷害便是我們的責任,即使背負血與生命的重量也在所不辭。
瑟拉芙的足音在樓梯間響起,佳兒直覺地側目確認來者,然而,就是這麼細微的一個動作,甚至連轉頭都稱不上,幾乎葬送了她的小命。
「趴下!」
獵刀出袖的嗖聲與瑟拉芙的怒喝一前一後響起,兩道疾掠的光影閃過佳兒的虹膜,強大的推力將她震得倒退數步。定睛一瞧,本該死透的芮雯此時居然兩眼邪光,左手蠟白的五指與右手殘破的骨肉合力牢抓刀柄,鋒利的鋸齒邊緣卡在瑟拉芙用以格檔的護臂上。兩股相抗的力誰也不讓誰,白刃與銅甲刮擦出刺耳的金屬音,震顫的兵器與其主人各自散發出的強大氣場頓時形成二足鼎立的局勢。
眼見一擊未能得手,芮雯迅速後撤,血染的地面讓赤足的她幾乎滑倒。幸虧由路克記憶繼承而來的戰鬥經驗並未徹底做廢,縱然無法完全複製另一個自己的戰技,也終歸好過沒有。
芮雯沐浴於自身的鮮血之中,享受著死亡加身的韻味,方才貼地的左半臉一片猩紅,浸潤於緋色的紫眼充斥著足以讓人窒息的怨恨,她的嘴角向上鉤起,更為詭譎的情境添上一分瘋狂。
芮雯以肉糊的左手畫過嘴唇,彎月形的紅妝讓她看起來更加貼近鬼怪,晃搖的身軀如陰風下的枯草,令人不寒而慄。
「有精神多了。」芮雯舔拭嘴角邊的血液,津津有味地品嘗舌尖上的韻味。不可視的黑露以她為中心散逸至空氣中,宛如落入水中的墨滴。無可名狀的催狂氣息讓佳兒頓時感覺身體猶如被石化,連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瑟拉芙沒有回應,得以洞穿非人真身的焰瞳這次毫無作用,縱然並非首次遇上這般情況,被廢掉一半能力的徬徨依然攀扶在耳邊低語。她深呼吸,讓新鮮的空氣平復心神,五指迅速地從腿側拔出手槍與芮雯對峙。面對眼前的不知名魔物,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身經百戰的思維飛速思索腦海中曾面臨過的每一種鬼怪。
不要讓她知道我們是伊沓夸。路克以心語傳遞。
「煩死了,你掌控身體的時候我可沒這麼多話。」芮雯低聲抱怨,她的左手向無頭屍體的方向伸甩,插在頸部斷口的爛銀匕首受到召喚,高速飛入五指的掌控。
「佳兒,退後,不要插手!」瑟拉芙沉聲喝道,直覺告訴她眼前的女孩遠比外在呈現的危險上千倍。護徒心切的態度讓芮雯眉頭一挑,她咧開狂亂的笑容,正持匕首,蹬足前攻。
寸長寸強,寸短寸險,對擅長短兵交接的芮雯來說更是如此。只要被持握匕首的對手近身,向著臟器的連捅十多刀,輕則重傷送醫,重則當場斃命。面對來勢洶洶的正面進攻,瑟拉芙握緊右拳,觸及掌心的食指與中指觸動了手套下的精巧機關。
金屬摩擦交疊的聲音如機關槍連響,只見自瑟拉芙揮出的拳頭上,中空的扁菱狀鋼鐵層層飛旋,自袖口延伸而出,相接的節點完美無缺地嵌卡相扣,一柄長約十吋的袖刃頃刻成形。這拳並非防守,而是向著芮雯的喉部直衝,勢要利用兵刃的尺寸優勢先匕首一步擊殺對手。
但瑟拉芙終究低估了芮雯的瘋狂,對上迎面而來的利刃,異色的雙瞳眨也不眨,手中的匕首速度不減反增,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
鏗鏘一聲,轉攻為守的瑟拉芙在抽回右手的同時,以左半身的手肘與膝蓋強行停住了芮雯的殺招,不具備殺傷力的刃面被上下兩股強力夾得動彈不得。說到底,身為非人類殺手的瑟拉芙在膂力上絕對遠勝體質只稍強於普通人的芮雯。
但裹含路克經驗的少女也絕非省油的燈,芮雯眼疾手快地鬆開匕首的柄部,隨著刀匝的解鎖,路克慣用的獵刀甩翻上蒼白的手掌。獲得二度先手的芮雯再度出擊,後拉至肩頭的鋒刃積累動能,倒持刀柄的冰錐握法以較短的攻擊範圍換取更強大的穿刺力量。
蹬地抬膝與揮刀動作一氣呵成,芮雯將身體抬至更高位,重心也更加靠前,更進一步強化刺擊的衝量。她的前臂如蠍尾激彈而出,將積攢的能量全部灌注在這最簡單樸實的進攻上。
出乎芮雯的意料,瑟拉芙居然用五指硬生生地握住了刀身,皮革在手臂的力量下死死鉗制住銳利的金屬,既不讓獵刀後撤,也不得使其前進半分。
在電光火石之間,瑟拉芙毫不拖泥帶水地開火,儘管對芮雯的種族一無所知,但單純的強化威力對依然是小菜一碟。熊熊藍焰自槍口擊發,威力之大就連站在瑟拉芙背後的佳兒都能感覺到頸上的細毛燒焦。
然而,當猛火散去,一道晶藍的冰牆赫然立於二人眼前,情急之下的芮雯意外暴露了伊沓夸的能力。兩人一魔隔著半透明的晶體六目對視,芮雯憤怒地咬牙切齒,破罐破摔的意圖化作實際行動,隨著她如操偶般勾起手指,無數尖銳的冰刺衝地而出,近兩米高的湛藍死亡襲向瑟拉芙師徒。
「Sutirips Sinocard!」
瑟拉芙從腰上的蜥皮袋捏出一搓深紅色的粉末,揮灑吹息一氣呵成,在咒語的力量下,平凡無奇的一口空氣在穿過紅粉的瞬間化為熊熊龍焰。祕法的焚火與不死一族的堅冰相擊出混雜熄滅的滋聲與冰層爆裂的碎音。
一輪交手未平,瑟拉芙便從佳兒手上接過霰彈槍,天藍的血管紋自她的指尖蔓生,沿著武器的握柄一路蝕刻至槍口。鉛黑的槍管部分形變為稜角分明的紺青色金屬,槍的整體也隨之拉伸成更加流線、更加輕巧的梭魚型。
瑟拉芙行雲流水的防守與反擊讓本就不擅長短兵交接的芮雯應接不暇,無法跟上戰鬥的思緒只能使喚大腦採取守勢。獵殺怪物的天使在開火的同時步步緊逼,而無法確定對方究竟是將武器轉換成克制哪種族類的魔鬼只能以一道又一道冰幕抵禦。
但瑟拉芙終究沒有料到芮雯與路克一體兩面的特殊性質,既然知道大名鼎鼎的路西法已然駕到,以陰謀見長的路克又怎麼可能不會有所準備?在前踏出第二步的瞬間,將注意力全神貫注在收拾芮雯上的瑟拉芙感到一股椎心的劇痛自足底疾竄而上。木板上,抹毒的利刺安靜地插地斜伸。
幸虧佳兒眼明手快,她以側牆為施力點蹬足踢踏,迅捷地躍身繞過踉蹌的瑟拉芙,以旋繞周身的彩線向芮雯襲去。韌如蛛絲的千百細索一齊纏上染紅的屍白手腳,芮雯本能地持刀向絲線斬去,但強大到足以牢鎖猛獸的束縛又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斷裂?
位於佳兒身後的瑟拉芙咬緊牙關,人類的血肉之軀先強韌的精神力一步衰頹,頃刻間,透遍右腳踝的麻痺感已然來到膝蓋下方,猛毒的劇烈反應一覽無遺。
但就算承受了難以想像的毒液侵蝕,瑟拉芙再度施展兵器改造,抬起的雙臂毅然決然地舉槍瞄準,隨著佳兒的閃身讓位,黑洞洞的槍口與芮雯之間再無障礙。後者的瞳孔在驚愕交加中急遽放大,師徒二人的默契在此刻展現至極致,裹挾楔諾斯天能的魔火以堪比反戰車砲彈的離譜力量焚盡彈道上的一切。
火灼的慘烈尖叫僅僅持續了不到三分之一秒,光的強威甚至令佳兒幾乎睜不開眼,她以手掩眼,模糊的視野隱約瞥見芮雯的血肉在熱與火藥的打擊下化為灰燼。這發槍彈的力量之強甚至產生了令人耳鳴的爆響,但還來不及回身確認瑟拉芙的安危,一聲細如針落的冰晶透通層層異音,寂然召喚死神。
佳兒感覺到瑟拉芙前撲的體重將自己狠狠撞壓在牆角,老練的獵手只來得及在木質地面上以鮮血畫出簡陋的芒星陣。
「Tirfa.」
在這間不容髮的時刻,細碎的冰晶聲在狹窄的房中引爆,純藍的新星激散出無窮無盡的冰刺,每一枝的速度與質量都遠超常規熱武器所能擊發的標準。而瑟拉芙的咒語也只以微秒之差完成,來自炎魔的地獄之火籠罩兩人,將奪命的藍爆擋下,同時也幾乎焚毀整棟矮樓。
五百公尺之外,一具附著新生血肉的焦黑骨骸冷眼看著聲勢浩大的爆炸,無光的藍瞳盈溢沉著與決絕。狡兔脫身的路克.卡雷恩靜立於廢棄大樓的邊緣,手中抓著其中一個事前埋藏在各個安全點的圓筒型帆船包,從容而快速地為自己披上一身新衣。
路克凝望著手中燒熔掉一塊金屬的獵刀,握柄幾乎毀壞得無法辨識,他不置可否地噴了聲鼻息,將半毀的兵器與其餘行李合收一塊。
「早和妳說按照我的計劃走了,妳本來可以保護好那件風衣的,芮雯。」路克對於整具肉體被燒毀殆盡的另一個自己給予無情的評論。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wbUzk2Zqm
在鬼魂侵擾的腦海中,芮雯飽受委屈又不肯服軟的倔強聲音只勉力回擊了兩個字。
閉嘴。
「不過至少這樣一來,瑟拉芙跟她的徒弟就不再會來干擾我們了。」他扛起布包,起身向荒城區唯一的車站前進。獵犬已然消亡,是時候向獵人張開爪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