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喘息以及偶時傳出的嬰兒哭泣聲迴盪在峽谷中,薇神色惴慄地環顧四周,每一道錯動的暗影都猶如軍隊的斥侯。普天白日自上方的裂口照下,清澈的溪澗潺潺鳴流,卻無法掩飾兩側崖壁的厚沉壓迫感。她墊在整支五萬平民的大部隊後方,生死交關的責任感幾乎壓斷雙腿。
食骸者的低語幾乎無法察覺,當薇聽見山沙細石墜落的聲音時,她才意識到敵人已近在咫尺。背光的不清身形之下,薇瞥見了斗篷下方的真容,那是一顆焦黑枯槁,毫無血肉的骷髏頭。
「所有人快找掩護!」薇高聲警告,她的視線迅速掃視整片峽谷,不行,敵團的身形隱藏在光影綜錯的峭壁石紋上,根本無法判明真實數量。她只能默默祈禱杰西已經意識到危險將至,但心底最深處的那塊恐懼卻指出了一件殘酷的事實:單憑他們二人和隨行的衛隊根本無法保護所有民眾。
「Rho Ferrarius.」
薇狠聲唸道,右手向上倏伸而出,自肘部以下的部分穿破了某道無形的障壁,破裂的空間猶如碎鏡折出千萬稜角。隨著薇抽回手臂,玄鐵色的金屬破開了玻璃空間,長達兩公尺的沉重巨劍在重力的牽引下狠砸鑿地,光是劍面就比她半邊身子還寬。
黑影中的敵人祟動著,建構起一環包圍圈,逐漸向內縮進,將心惶驚懼的人群聚集得更加緊密,儼然是經驗老道的掠食者。薇大喝一聲,瑰紅的洪能順著她上揮的臂膀沿著手腕進入劍身,充斥著金屬刻紋上的每一道凹路,最終直沖天際。無數挾帶黑晶的冰刺倚空而生,對準下方手無寸鐵的獵物展開地毯式地猛轟狂炸,斬狀的能爆瞬間震滅了數十噸重的致命藍冰,部隊前方的杰西劍身同體,閃電般地與疾衝突襲的敵人展開第一波交鋒。
「伊沓夸!」杰西的聲音充滿震怒與恐懼,他揮出的劍身直直斬在敵人的手臂上,凌厲的劍風盪開了遮面的斗篷,顯露出底下的枯骨。
自焦骨的利牙間,詭異的吱咯扣響一連串傳出,路克認得這種語言:「可悲的混血雜種,我族的叛徒。」
十名伊沓夸瘋狂地撕咬虐殺著毫無還手之力的平民,即使薇和杰西使盡渾身解數,最多也只是延緩人們死去的速度,更不用提那些初見即死的普通士兵。乾枯的人骨宛如來自地獄的使者,大啖生靈的絕望,任憑刀砍劍劈都無法傷其一毫。唯有薇的能量衝擊能讓它們動身閃躲,但伊沓夸那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狂速令『命中』這個前提成了虛無飄渺的天方夜譚。暴亂的黑影和鋪天蓋地的風雪勢不可擋,每當杰西或薇試圖阻止一頭伊沓夸朝人民伸出利爪,其餘總會趁虛而入。
血戰玷汙了澈溪,人們的屍體在湍流的水道中順流沖刷,一具具破碎的殘軀幾乎要顫碎了薇的心,她越是揮劍劈砍,越感覺到自身的無力渺小。伊沓夸咬下了她的腰肉,用利爪劃開她的手腳,從那興奮嗜虐的骨顫聲中,她清楚地體認到這對它們來說不過是一場派對。
飛竄的死亡從劍隙間穿越,伊沓夸如入無人之境地享受著人肉盛宴,無堅不摧的軀殼以及天生的殺戮慾望讓杰西和薇無力可使。論數量、力量、渴望、智力,對方都遠遠超過二人,光是一頭只存在於傳說的暗影大凶就足以使兩人全神貫注才能對付,更妄論一次挑上十名。
最終,當烏里蘇姆帶著援軍趕到,以聖潔的光法術驅散黑暗時,薇已經僅剩意志力和不肯停止的腎上腺素支撐著她的軀體。杰西的情況則更加糟糕,伊沓夸不只重創了他的身體,也連帶嚙傷了長久堅信的鬥志。看著血流成河的死傷人民,兩人幾乎要被絕望滅頂,可悲的是,他們就連哀悼的權利都沒有。原本浩浩蕩蕩的五萬人部隊僅剩八千人存活,而這一切的元兇,僅僅是十具焦黑骷髏,甚至還湊不滿一個班。
「願這世上不再有伊沓夸......」杰西心如絞痛地仰頭閉目,他的手腳和上半身都纏滿了染血的繃帶和千百種傷膏。薇聽著他如此反覆唸道,肚破腸流的痛苦反倒被心底的疼楚比下去了一些。她試圖伸手將杰西摟入懷中,然而就連如此簡單的動作都因為伊沓夸造成的嚴重傷口而無法達成。
「對不起,杰西,都是我,是我沒保護好他們......」
聽著薇泫然欲泣的自責話語,杰西睜開雙眼,不同於以往,這次眼神的光彩中蘊含的並非仇恨憤怨,亦非孤影自憐,而是誓言終結一切的執念。
......
決戰前夕,白月黑雲高掛星空,歡騰快活的暢笑與正襟肅穆的低語矛盾於夜林的兵營。有的人抱著必死的覺悟枕戈待旦,也有的人舉杯痛飲,在揮灑熱血前享受最後一份美好,迴異的心境,相同的徹夜未眠。同樣無法甩脫戰前焦慮的還有坐在營帳內的薇和杰西,兩人相視無言,不知從何啟齒。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杰西。精靈、夢魔、矮妖、御時一家,全部人都來了,這件事不必由你一人解決。」薇溫聲婉勸,卻無法撼搖杰西的意志。
「如果精靈的聖術、夢魔的幻法、矮妖的神兵足以扳倒伊沓夸,那些行走於世的邪惡又怎能存活至今?」杰西平靜地說道,那雙冰藍眼眸中的止水之心如鏡明月皎「由我族開始的故事必須由我族結束,他們的毀滅與暴力將以我的死亡畫下句點。」
「牠們恥笑著我的不純,但正是這份不淨的血脈使這場本該毫無意義的戰爭有了轉機。」杰西的話中帶著犧牲的覺悟,同時也參雜了幾絲不捨,對薇的,對這世界的,天上明燦的星辰是多麼美麗!光是想到以後再也無法見到他所鍾愛的人事物,杰西便幾乎無法繼續燃燒這股支撐自己的信念。
至少她能繼續仰望星空。杰西望著面前的薇,緊鎖的眉宇逐漸釋然「烏里蘇姆將負責啟動儀式,藉由我做為媒介,將詛咒刻入每一頭伊沓夸的內核最深處,那強大的力量將使我灰飛煙滅,徹底根絕我的存在。這也是我至今才告訴妳的原因,我無法忍受看到妳痛苦,但我更不能讓如此重要的真相借他人之口傳至妳耳中。」
「不,不,不,杰西,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
薇撕心裂肺的悽喊驚動了整整半個營地的人,但她不在乎,近似無理取鬧的發脾氣比起針對杰西一人而去,反倒更像是對這世界殘酷的宣洩。為什麼是他,為什麼偏偏得是他?這不公平,該死的公平去哪了?如果真的有神在看著這一切,為什麼祂會允許好人遭受如此不合理的待遇?
杰西的眼中閃過一絲乍現即逝的哀傷,薇緊咬的牙關幾乎要把牙齦壓出血來,但她最終還是強忍著悲痛,死勁抑止喉間呼之欲出的哭吼。她知道自己這麼做只是把杰西建構的覺悟之牆推向崩毀。他心中的痛又會比她少嗎?
有那麼一度,薇幾乎衝動地想把杰西打暈綁架,兩人可以消失在世界上,直到決戰終結。但她心底深刻清楚,少了杰西這至關重要的鑰匙,戰爭將永遠不會停止,在整個世界徹底覆滅之前,敵人將永不停歇地踏平大地。
「我──不,我們克利汎一族,有責任斬斷這可憎的血脈,它們說得沒錯,我是個不倫不類的雜種。但我終於明白了,伊沓夸的力量與本性,人類的愛恨與勇氣,這都是『我』。如今,該是讓食骸者的時代畫下句點了。」杰西凝視著自己的雙手,薇一語不發,只是默默地將他緊擁入懷,試圖從這明所愛之人身上感受最後的溫度。
幽暗的森林中,渡鴉佇立在刨掘挖開的墳塚上,牠飛身入棺,大口啄食著遊隼的屍體。周圍死氣沉沉的墓園中,一座座石碑傾倒半毀,刻字的岩面上不約而同地印著同一個姓:克利汎。
刺耳的嘎笑聲劃破無月之夜,渡鴉啄出了遊隼的眼球,盈著妖紫光芒的無名鬼魂舞動著醉人的狂騷。成千上萬的它們手牽著手,圍繞著死寂的墓園歡快起舞,慶祝著野獸的滅絕。棕眼馴鹿、藍眼猛虎、紫眼孤狼、赤眼雄獅齊躺於渡鴉身邊,眼中沒有一絲光芒。渡鴉斜歪著頭,牙顫的怪聲從未開的喙口傳出,似是好奇,又如唪趣,牠振翅飛至老虎的屍體上,大快朵頤著鮮肉美饕。
......
路克猛然彈回現實,他腳步不穩地向後踉蹌幾步,將木椅撞倒在地。五根屍白的手指按著自己的心口,無法調勻的氣息令大腦中的血液上充,混亂的思緒只剩下四個字無法驅散:那是什麼?
「你沒事吧?」薇半是關心,半是困惑地問道,即使是她也沒有預料到路克的反應會如此之大。
「最後那個場景在哪裡?第五段記憶的場景,那是哪裡?!」路克撐著牆壁,上氣不接下氣地催促著薇,後者卻一頭霧水地望著他。
「第五段......」薇不明所以地重複著這三個字,不祥的預感悄然升起,她前踏一步,雙手激動地搖著路克的肩膀「你到底看見了什麼,路克?!」
「克利汎家族的墓園,動物的屍體,渡鴉在唱歌!妳難道沒聽見嗎?它們在跳舞,它們在呼喚我,它們想要我殺死所有人,它們想要殺了我,它們就在這裡!妳難道不明白嗎?我們都只是它的棋子,它要來了!它要來了!我就是門!」路克神情欲發癲狂,他語無論次地喃唸著無法理解的字句,突發的大笑令薇心驚地後退了兩步,她低聲誦咒,右臂伸入玻璃空間之中,緊握埋於異次元的劍柄。
路克痛苦地跪倒在地,一雙纖細玉柔的不可視之手自地面的虛影中伸出,按抵住他的太陽穴,指尖湧出的黑霧貫入了扭曲的五官,轉眼間,眼、耳、口、鼻充斥著可怖的純黑。薇警恐戒懼地觀察著一切,當路克再度起身時,他的雙眼已回復成那般無光的淡漠。
路克陡變的平靜讓薇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小心翼翼地收起兵刃,目光中的輕挑蕩然無存。
「我明白了,薇,烏里蘇姆的預言是正確的,這確實是我們克利汎家族的命運,它一路經歷了四百年的歲月,最終降臨於我身上。」
在見證完薇的歷史後,路克本該心亂如麻,但過於龐大的事實反而抹滅了這份不安定,只剩下令人發噱的可悲。杰西所說的一切徹底否定了他的存在,他是克利汎家族碩果僅存的血脈,也是名為伊沓夸的屠殺之獸。一直以來苦苦追尋的身世真相到頭來竟成一場天大的笑話,他甚至不是個人。
「預言?不,不,不,你不應該看見這段記憶的......」
「我很感謝妳讓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世。」路克一反常態的平靜令薇感到畏懼,他俯視雙手的動作與決戰前的杰西如出一轍「一時半會我也無法確信自己的推測百分之百正確,但倘若預言所言為真......」
路克的聲音斷在了空中,體內的衝突拉扯幾乎要撕碎表象的平和。伊沓夸、冬至之鴉、克利汎、這種種跡象都指向了身為末裔的路克,更往下探,他所連通的是一個充滿毀滅與死亡的未來,更精確來說的話,是『終焉』。
「路克?」
「閉嘴,妳話說得太多了。」路克的口中傳出陌生的嗓音,冰冷而沙啞,連他都無法相信那是從自己口中說出的話。薇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複雜的情感充斥在她的心底,她望著路克,卻無法確定自己看見的究竟是故愛的遺嗣,抑或嗜殺的殘獸。後悔和混亂阻斷了路克大腦的迴路,他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已晚,只能在薇的震驚與受傷之下疾步出門。
路克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找到破火為他分配的房間的,等他回過身來時,自己已經在洗手台前,空空如也的胃將惡臭的酸液吐了滿池。真相並沒有為路克帶來平靜,只有更巨大的痛苦。
我是怪物。
打從最初的降生,路卡雯.克利汎即與人類走上了背道而馳的歧途,說到底,他不過是頭披著人皮的嗜血野獸罷了。悟得事實後的落差反而讓他更加憎惡自我,假使他的父母,他的祖先並非如此偉大的人物,他還不至於如此自慚形穢。偏偏杰西.克利汎是個真正的英雄,一個堅守著正道、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以及崇高信念的傳奇。相形之下,路克什麼也不是,甚至連路邊的渣籽都比不上。他看著自己骨瘦嶙峋的雙手,自己和照片中的杰西沒有半點相像的地方,甚至可以說兩人從根源上就是完全對立的存在。
杰西的犧牲消滅了伊沓夸,為世界和平的付出功不可沒;路克的存在殘害了無數生靈,他的使命是為這顆星球帶來終極毀滅。
在那一刻,路克認清了事實,他的生命注定不會迎向平靜安寧的結局,早在他捨棄自己的本名時,怪物的本質便悄聲無息地在日月的推移之下浮上表面。
路卡雯.狄歌.克利汎 (Lukaven Diego Crivan)
路克.卡雷恩 "溫迪戈" ( Luke Carian "Wendi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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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拒絕去相信那頭在你心中成長的怪物的存在時,難道我一定得譴責住在我內心中的怪物嗎?』───湯瑪斯.哈里斯 《漢尼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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