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鐘前。
塔班坐在辦公椅上,眺望著不遠處的飯店,銀月的稀光雨灑入窗,為他的面龐上抹上一層光藍。繁華的城市街景讓他回想起自己的家鄉,幾乎要整整一年沒回去了啊,不知道家人們過得還好不好......
返鄉的渴望讓塔班不禁萌生了幾絲罪惡,他將手指按上前胸的口袋,相片輕薄而有彈性的觸感透過皮革傳入他的神經。塔班的腦中浮現出路克、蘇西和冬青的容貌,時間的巨輪推動著孤人的雙腿,或許是出身使然,或許是長期的壓抑,儘管性格大相逕庭,三人的身上都具備某種他無法參透的氣質,近似陰鬱,卻又夾雜些許頑強。健在的雙親,令人頭疼的弟妹,對他而言,這些不過是生活的『常態』,但對那三人來說可是遙不可及的金銀島。
正當沉思之際,牆面閃過的一抹變形黑影勾起了塔班的警戒,來者悄無聲息,甚至連呼吸和腳步都完全消音,顯然並非等閒之輩。塔班繃緊肌肉,讓儲存烈火的熱能積匯於手心,無論他再怎麼思念家人,眼下的第一要務無庸置疑──成為同伴的『眼』與『狼煙』。
「代號『特洛伊』,兩人大廳,四人天臺。」塔班押著通訊器的開關低聲說道,紅瞳的餘光持續鎖緊影子閃動之處。隨後,他挺直腰桿,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要出來就出來吧,別拖拖拉拉的。」
刻意疲倦的聲音中夾帶著凌人的自信,慢慢吞的起身動作掩飾著疾速飛馳的思緒。塔班一腳將辦公椅踹到牆角,雙手抱拳折指,露齒而笑,橘紅的燃焰覆蓋了他的腕部以下,宛如一雙火手套。
居然這麼快就找到這裡了嗎?如果敵方能夠如此高效行動的話,那麼背後的主謀一定有辦法徹底掌握我們的行蹤,換句話說──
在言語的刺激下,來者自影中浮現,映入眼簾的畫面讓塔班幾乎維持不住笑容。在月與火的光芒中,受傷燒紅的皮膚與新生兒般的嫩皮遍及手臉,而不規則穿補的縫合線更讓男孩宛如活屍。塔班的焰光倒映在他布滿血絲的眼中,無須訴諸言語的仇恨溢出雙瞳。塔班注意到男孩戴著一頂軟帽,帽緣之下,粗糙異色的皮膚無遮無攔地曝於空氣當中,外貌的種種特徵讓塔班起了雞皮疙瘩,他無法想像這個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究竟經歷了什麼。
「就是你吧,玩火的人。」男孩的聲音粗啞而蒼老,完全沒有正值青春的清亮活力,彷彿曾被火焰洗禮過。
這句話讓塔班心理咯噔一聲,他收起火焰,方才疑問的解答呼之欲出。他誇張地挺身拍胸,滑稽的肢體語言與正色的表情充滿違和。
「沒錯,正是在下。」塔班邊說邊思考,男孩的話語間充滿了對火焰的仇恨,那麼既然否思會派遣他來對付自己,這與他的能力間肯定有什麼關聯......
感知到危險的氣息,塔班連忙開口「現在是自我介紹的環節對吧?那麼,我的名字是塔班.克林克,今天十八歲,喜歡的食物是起司冰淇淋,偶爾會打籃球,但是通常因為工作太忙而沒時間,很高興認識你。」
面對突如其來的獨白,男孩只是冷冷地望著塔班,危險的氣息與火焰燃燒所留下的白煙瀰漫室內。塔班無奈地嘆了口氣,果然,該來的還是得來。
兩人相互對視,急速拔升的張力猶如上弦之箭,無須多言,無須預警,在六又三分之二秒過後,爆燃的烈火如燈塔般點亮高樓,同時也打響了戰爭的第一槍。
會議室的一隅,帕希以稍息之姿靜立,透過隔音的玻璃隔間,兩名男人相對而坐,西裝與領帶,鋼筆與文件,代表人、楔諾斯人與非人類的『破火』與以守護凡人為宗旨的『艾爾梅德』所簽訂的契約將會影響政府,乃至整個世界的走向。無論如何,她決不能怠慢以對。
冷靜的外表之下,帕希的心臟猛擊肋骨,從剛才開始,耳中的通訊器便不斷傳來各式訊息:由瑟拉芙.欣法錫所率領的戰鬥小隊與約莫五六十人的『否思』軍團展開了激戰,儘管目前暫無人員傷亡,但由寥寥七八人所建立的戰線勢必無法攔下所有敵人。即使無法與經驗豐富的戰鬥小隊抗衡,總有漏網之魚能突破封鎖線,進入戰場前線。
守在大廳的路克已經超過五分鐘沒有回應了,冬青所在的藏身地也被『多重』和『撿骨人』偷襲,所幸她成功脫身,已經與蘇西會合。商貿大樓中,塔班與『獵火者』展開了對戰,帕希對塔班的實戰能力有十足的信心,但一想到對方對火焰的高強度抗性,她便不禁暗暗掛心。
在房間的另外一角,西裝筆挺,眼戴墨鏡的艾爾梅德特工一言不發,見到對方沉著冷靜的立姿,帕希只能暗嘆自己的心理素質不如人。由純人類組成的艾爾梅德面對否思的強攻肯定佔不到多少便宜,哪怕有超乎想像的科技與異常體作為後援。若帕希接獲的資訊準確,以否思傾巢而出的戰力論斷,恐怕艾爾梅德的凡人特工已經全軍覆沒了。
想到此處,帕希忽然有種古怪的預感,她的直覺搶在理智阻斷念頭之前對身體下達了指令。閉闔的雙眸隱於眼簾之後,存儲於細胞內的力量打開了閘門,無窮的能量充盈全身,再度顯現的瞳色由玄黑轉為蒼藍,天色的能量在她的眼中流轉,隱隱透出淡藍的氣息。
帕希的五感在能力切換之下獲得了大幅度的提升,她聚精會神,使力擴張聽覺的接收能力,不為了另一側的談話內容,而是艾爾梅德特工耳中的通訊器。
「第四區──已完成撤離──尚餘──無人傷亡──」
斷續的機械音令帕希起了疑心,通訊器傳出的內容與外頭如火如荼的戰況似乎有些出入。透過強化的視力,帕希注意到了在那雙墨鏡的後頭,特工的雙眼不斷移向腕錶,頻率高得不自然。
察覺到帕希的目光,那名特工立刻停止了眼神的移動,但不安的因子已隨微塵在空氣中散播。
「翡翠項鍊7224135,ITF-6回報,艾爾梅德全體人員已經失去作戰能力,正在撤離戰區。」低沉的男子聲音從帕希耳中傳出,暗語讓帕希意識到發話者是埃蜜妮莉芙,顯然她已經動用了變形能力,將外貌聲音,甚至性別都轉化為截然不同的人。
「我已經潛入撤離隊伍,大部分的人員都只受到輕傷加上被擊暈,目前死亡人數為零。除此之外──」
帕希沉默不語,靜待著埃蜜妮莉芙的回應,幻形的能力在此刻派上了用場,如果說有誰能夠釐清這團疑雲,那麼一定是置身艾爾梅德中心的埃蜜妮莉芙。
「一隊十五人的重武裝部隊正被派往斐舒特酒店。」埃蜜妮莉芙的聲音低到近乎耳語「他們接收到的指示是前往八樓會議室走廊加強防禦,但我總感覺......」
「喂,你在拖拖拉拉什麼?!再不走就來不及──」另一人的聲音傳出通訊器,在頻道切斷的電子音後,帕希的耳中只剩一片沉寂。就在這時,那名形跡可疑的艾爾梅德特工有了動作,他大步向前,手指扣敲在會議室的門板上。
「罕爾默先生,我們必須得離開了。」特工以所有人都清晰可聞的音量,向座位上的老者說道「外頭的情況不容樂觀,要是再拖延下去恐怕會有性命之憂。」
聽聞此言的罕爾默深吸一口氣,深表惋惜地看著破火一方的談判官「不好意思,恐怕我們得──」
留白的話語道盡一切,帕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艾爾梅德特工引領罕爾默離去,她眉頭一皺,早在特工出聲之前,這名身著米色西裝的老者已經闔起了手提箱。種種跡象都將帕希的思緒導向最糟糕的結果,高壓的環境加速了她的思考速度,莫非......
恍然大悟的帕希雙目圓睜,儘管她無法確信自己的思維絕對正確,但眼下只能依賴這份曖昧的領悟了。她快步走進會議室中,五指拉住破火談判官的手腕。
「這是個圈套,跟我走,馬上。」簡短的數字透出無可違逆的震懾力,帕希的眼神逼停了談判官的收拾動作。兩人疾步走出會議室,但就在帕希的手指握住們把的那一瞬間,光、熱、音崩裂了天地,作戰中的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頭,在無數雙眼的注視之下,吞噬萬物的爆炸轟飛了半邊樓層。
引爆的空氣震盪熱風,危險的碎玻璃與石塊如雨點落下,身居前庭的路克顧不得地形劣勢,轉頭便逃往大廳內,吉爾羅克和樂爾勒克則緊追在後。
那是帕希所在的位置。路克下意識地想召喚黑影探知遠在八樓的生命氣息,但他隨即打消了這念頭,鈷藍的雙眼瞥向遠方。不靈活收張的手指令消瘦的面龐扭曲,雖然早有預料,但人類骨肉所帶來的笨重依舊令他不悅。
「你這渾蛋,居然敢對我的弟弟出手!」在路克的身後,吉爾羅克憤怒地大步追擊,強烈的情感激發出更為強大的力量,自路克的足下,無數條龐然黑影面浮現。憑藉著過人的動態勢力與平衡感,路克躍上沙發的椅背,目光橫掃視野各式景物,接著毫不猶豫地望向了天頂的吊燈。
路克拚盡全身力量向上蹬去,一層薄如蟬翼的冰板附生於他的鞋底,在意念的操縱下加強了上推的動量。長伸的五指勉力搆著水晶燈的底部,其餘的身體則懸掛於空,門戶大開,銳利的金屬雕飾劃破了他的皮肉,深紅之血沿著黃銅吊架直流。
不料,此時一張血盆大口從天花板浮現,朝路克的臉猛地咬下,他驚得鬆開了手指,整個人向下自由落體,但重力依然無法與巨鱷俯衝的速度匹敵。一聲響亮的骨脆肉撕聲後,路克左肘以下的部分已不翼而飛,他穩穩地落在地上,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的斷臂,臉上毫無波瀾。
路克仰望著緩緩退回暗影中的凶獸,晶光輝閃的吊燈危險地搖擺著,大廳中的光影忽閃不定,不斷擴大的血窪上,亂舞的漣漪時而瑩閃得猶如紅寶石,時而深黑無光。
一擊得手的『鱷牙』兄弟並未貿然追擊,吉爾羅克在路克四周的地下喚出兇鱷,只待對方一動作便立時反擊。
吉爾羅克沉聲說道「別再掙扎了,路卡雯,再這麼發展下去,你的死亡是遲早的事,憑藉凡人的身手是不可能──」
路克迅速地舉起斷臂,對吉爾羅克的言詞毫不理睬,他的身軀如斷線的木偶般晃了晃,眼中的寒意被死亡的虛無取代。同一時間,最初刺穿樂爾勒克的那柄短刃毫無預警地暴起,刀尖破穿夜空的疾音刺耳得猶如傷鳥之鳴。
眼看路克了無生氣的軀殼就要倒下,操縱利刃的那股異力中斷了一瞬,筆直的彈道下傾朝地,原本瞄準後心的獵刀穿進了樂爾勒克的腳跟,而路克也再度站穩。
在吉爾羅克的眼中,時間彷彿慢了下來,兄弟痛不欲生的劇吼一波波穿透他的鼓膜。他看見了那柄凶刃幾乎有一半沒入了樂爾勒克的腳跟,與骨頭相擊的巨力甚至使堅固的刀身出現了細微的形變。震驚在一瞬間自吉爾羅克的後頸下竄,電流穿透他四肢的神經,渾身的肌肉既僵硬又使不上力。
見到攻擊未能一發斃命的路克表情陰沉無比,他緊咬著牙根,目光再次望向遙遠的彼方。
樂爾勒克哀號著跪倒在地,楔諾斯的異能不受控制地翻湧大地,失去自制的力量以樂爾勒克為中心爆發,頓時間,方圓二十米內的地面稠若泥沼。呆望著兄弟的吉爾羅克從眼角中瞥見了那名罪魁禍首的身形,於是,震驚轉化成了悲憤,『鱷牙』不再留意平民的傷亡,十多條恐怖的暗影倍數劇增,而身處暴風中心路克卻因為泥地而大幅拖緩了移動速度。
衝地而起的巨鱷輪番發起襲擊,正如吉爾羅克所給出的警告,憑藉著凡人的身手,路克根本不可能迴避所有血盆大口。終於,在樂爾勒克的痛嚎與吉爾羅克的盛怒之中,狂攻的鱷牙如剪刀一閉,原始的蠻勁扯斷了路克的頭顱。霎時間,動脈齊聚的頸部斷口花灑紅血,彷彿在拚盡力量,把將滅的生命激出最後一點星火。
不遠處的一方,如牡鹿溫順的雙眼怔然大瞪,緊縮的瞳孔在恐懼與震驚之中逐漸放大。路克死亡的一幕倒映在暖棕的虹膜上,透過眼球,透過神經,在冬青亂序的大腦中回放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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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態將會持續變得更加絕望,而我們在這無盡的壓力下所做出的選擇,將會揭露我們的真貌。』─── 查理,布考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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