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克猛然睜開雙眼,點灑著數顆稀星的漆⿊夜空映⼊他的視界,蘇西跪在他⾝邊。急促起伏的胸⼝讓路克意識到⾃⼰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刻意壓抑恐慌的左⼿五指扶了兩次才按穩地⾯,將上半⾝撐起。
「抱歉,我知道不該吵醒你的。」憂慮盈滿了蘇西蘭花紫的眼睛,她伸⼿想去碰路克的額頭,卻被他擋開。
「你⼀直喃喃⾃語,所以我才想......」蘇西尚在做無謂的解釋,但路克充⽿不聞。
夜晚特有的沙沙蟲鳴刺激著路克緊繃的⾝驅,他斜牆⽽坐,他⽤⼿背滑過⾃⼰的額頭,⼼底咒罵著那些擾⼈安寧的楔形蟲。出乎意料的是,汗⽔並沒有在他的⽪膚上留下痕跡。路克習慣性地擦抹⾐服,⽅才的惡夢歷歷在⽬,他舉頭仰望夜空,綿軟的⽚雲短暫遮蔽了⽉⾊,點點星光如天空之眼俯視⼤地。
「你做惡夢了嗎?」
「怎麼這樣問?」路克隨⼝問道,他呼出胸中的惡氣,⽬光掃視過去這四年來被⾃⼰視為居⾝之所的暗巷,⾝邊的景物對他⽽⾔再熟悉不過。巷尾的⽼舊路燈依舊時爍明滅,滿是汙漬的紅磚牆漆滿各種宗教意象以及無意義的謾罵,還有那從來無⼈整理過的──等等,垃圾箱?
路克左顧右盼,該不會當地的那幫流浪漢趁⾃⼰前幾個星期去旅⾏的時候把垃圾箱移⾛了吧?在⼈煙稀少的荒城區,挺難得⾒到居⺠有什麼⼤動作的,⼤部分的⼈要不依賴撿破爛維⽣,要不就是買不起城中⼼的房屋,只能被迫蝸居在這荒廢之區,過著每⽇在城內外來回通勤的⾟苦⽇⼦。
「怎麼這麼問?」路克⼜說了⼀次,蘇西並沒有答話,這讓他感到些許不對勁。疑⼼甫現的路克停⽌了思路的運⾏,他的⽬光飄向腳邊的紙板床,左⼿的肌⾁因緊張⽽繃緊,在床與牆的夾⾓間安擺著⼀⽀沒有錶帶的電⼦錶。就在眼神對上錶⾯的那⼀刻,無可形容的恐懼滑⼊了他的喉頭,螢光綠的數字無聲道出藏於蛛絲⾺跡的邪惡。
上午七點⼆⼗九分。
滲⼈的⽑⾻悚然爬上路克的背脊,他感覺到⾃⼰的⼼跳砰跳得⾶快,每⼀下都狂躁得像是要把肋⾻撞斷。點點芒星如常⾼掛在無⽉之空上,光眨的明眼訴說著駭⼈的事實。
路克⼩⼼翼翼的深吸了⼝空氣,他不敢回頭,拇指的硬甲死掐⼊⾷指腹⾁,卻沒有任何⼀點疼痛刺戳神經。在那瞬間,他認清了現狀,如果事實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那麼⼀切都說得通了──乾燥的⽪膚,垃圾箱的消失、蘇西的異狀、還有此刻的痛覺喪失。
路克倏地回⾝,袖中貼⾝的獵⼑在慣性和⼿臂的發⼒下疾速甩出,破空的⾦屬在急短⾶馳的速度下閃出森冷⻘光,最前頭的⼑尖不偏不倚的刺⼊不完全變形的半⼈半蟲眉間,張著⾎盆⼤⼝的頭臉距離他的⼿指僅有半步之遙。蟲臉的五官扭曲成哀憤交加的可怖模樣,懾⼈的哭號引爆了路克的感知,怪物、路燈、巷⼦全炸得粉碎。伴隨著⼀道炫⽬的⽩光燒穿路克眼底,他痛苦萬分地跪倒在地,⼗指插握著眼窩不放,撕⼼裂肺的嘶吼幾乎要扯壞喉嚨。
「醒醒!」
路克忽然暴起,反⼿將夾克袖內的利⼑騰⼊⼿掌,猛衝的⾝軀迅雷不急掩⽿地將聲⾳的來源撞壓在地。⼑鋒隨著衝量的餘能上架,死死地抵著對⽅的喉嚨,空出的右⼿和膝蓋分別釘住了來者的肩胛和上腹。
「等等,是我!」蘇西驚恐地⼤喊「別動⼿,路克!」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另⼀層夢?」路克認出了眼前的⼥孩,但他並沒有因此放鬆持⼑的五指,反⽽向前抵近四分之⼀吋。「誰敢保證不是妳這傢伙⼜想再⽤同樣的把戲忽悠我⼀次?」
蘇西對路克所說的話⼀知半解,她試圖理清他想表達的事。三周之前,路克莫名其妙失蹤,蘇西並沒有特別放在⼼上,畢竟這⼈每隔幾個⽉都會時不時的消失⼀次,去往未知的地區旅⾏。今天早上,她例⾏性的來查看路克平常住的⽼地⽅有無他的⾝影,卻看⾒他左翻右覆,⼝中唸唸有詞的⼀幕。她連忙衝過來搖醒他,這才導致了現在的局⾯。
弔詭的是,在蘇西的印象中,⼀向晝夜皆出的路克根本不可能在晚上休息,更遑論睡覺這檔事。雖然她始終都不明⽩這麼做背後的理由,但事出必有因,當務之急是平復他的情緒,否則兩⼈恐怕都會有⽣命危險。
「你做惡夢了,是嗎?」
路克沒有說話,他喘著⼤氣,絲毫不敢放鬆任何⼀絲戒備。兩⼈的對視持續了整整⼆⼗秒鐘,最後以路克的嘁聲嚼⾆打斷。他不敢說話,深怕怪物會以此更加深⼊他的⼤腦,他也沒有斷開視線的勇氣,⼿中緊握的利刃重於⽣命。只要4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Fm79cszeR
⼀個閃失,⼀次⼤意,他就會灰⾶湮滅,成為無數低語亡魂中的⼀員。
路克的思緒中斷了,蘇西⾐領下的⼀⼩⽚⽪膚引起了他的注意。路克緊盯著蘇西的⼀舉⼀動,⼑尖謹慎⽽緩慢地將領⼝輕拉開兩公分,映⼊眼眸的畫⾯令他臉⾊⼀沉。是瘀⾎。
「等等,路克,聽我解釋──」
「這是新傷。」路克放開蘇西,沉聲說道,他的⼤腦⾶速運轉著。假使那怪物只會透過路克的記憶來創造出幻象來混淆他的話,牠便不可能憑空捏造出不存在於他記憶的傷⼝,⾄少就邏輯上應是如此。路克不顧蘇西的驚呼,逕⾃將⾷指劃過⼑鋒,⽶粒⼤的⾎珠和些微的刺痛感只說明了⼀件事。
「我回來了......」路克⺎⾃低語。
緊繃的神經總算得以舒緩,但⼀塊⼤⽯隨即壓在他的⼼頭上,他指著蘇西領下的瘀傷,沉聲問道「是誰幹的?」
「路克,這真的沒──」
「妳我都明⽩這套說詞是不會管⽤的。」
「拜託,路克,你⼜不是我爸!」
這⽐喻爛透了。路克暗暗想道,他的⾯容依舊冷峻無情,但⼼中卻忍不住出⾔吐槽,兩個沒親沒家的⼩孩搭配上這句話,怎麼想怎麼不對。他折了折指節,新的盤算躍然浮於⼼頭。
「算了,有需要任何幫忙的話儘管開⼝就是。」
「嗯。」蘇西似乎對他態度突然的翻轉有點困惑,她帶著些許遲疑開⼝「那,既然你回來了,我們......⾛吧,去上學?還是你想在這裡多休息⼀會兒?」
路克望向⾝後的巷道,路燈、磚牆、垃圾箱、七點三⼗四分的⼿錶,⼀切的事物正如他記憶中的那般熟悉。他拎起⼀個磨損得厲害的⿊⾊斜背包作為回答,⽀撐全⾝重量的沉鬱步伐跟在蘇西後頭⾛出巷⼝。
路克的⼤腦仍處於半混亂狀態,正好迫切需要⼀些時間好靜⼼整理如⿇的思緒,萬幸的是,蘇西並不是個聒噪的同伴,相反地,有她在能讓路克不必耗⼼費神去警戒周圍的事物。
路克踏上⼤街,⾜下被沙⿈覆蓋的⾺路⼀路延伸⾄街道盡頭,向兩側展開的⿈沙廢⼟與鞋底不舒服地蹭擦,放眼盡是空蕩無⼈的荒涼。
「我的名字是路卡雯......不,是路克.卡雷恩。」
「今天是......2421年10⽉14⽇,上午七點三⼗六分。」
路克在街⼝拐⾜右轉,寬廣的闊道與兩側斷裂卻依然⾼聳的摩天⼤廈默然矗⽴。與其說是⼀個『區』,荒城區反倒更像⼀座⾃⽴運⾏的⼩城,當然,那都是『沉默之聲改⾰基⾦會』發起⼤滅絕前的事了。不到四千的⼈⼝蜷聚在荒城區的東北⾓,剩下的數百平⽅公⾥只有由少數流浪漢群聚的地盤,以及幾個⿊幫幹齷齪交易的毒窟淫所。
都市廢墟佔了整個區超過百分之⼋⼗的範圍,對路克來說,這有好有壞,⼀⽅⾯,他始終無法習慣⼤都市那種快節奏有規律的⽣活,⾞⽔⾺⿓與絡繹不絕的⾏⼈更是讓他厭惡到⼼理作嘔。但在另⼀⽅⾯,他需要依靠⼈類才能活下去,這不是誇飾或⽐喻,⼈⼝的缺乏總讓他的夜間⾏動進⾏得特別坎坷。
路克⼼知肚明,⾃⼰與『平凡』⼆字決計沾不上邊,糾纏不休的⿁魂和永無⽌盡的殺戮欲望如影隨形。他無法忽視站在前⽅的街燈上,那沒有眼球的烏鴉,也無法對趴貼在⼤樓的牆壁上的⾁⾊軟物視⽽不⾒。⼀雙⿈⾊的蛇眼閃著光芒,潛伏在垃圾箱底下,路克刻意別過頭去,蘇西卻恍若未聞。
昨夜夢魘雖是偶發,卻並⾮特例,無論是夢境還是現實,⿁怪都緊隨著路克的腳步,侵蝕著他的⼼智,將他的⼤腦搗成⼀團爛泥。有時路克的⼼底會升起莫名恐慌,畏懼腦海中的那些回憶是否真的屬於⾃⼰,還是與不知名⿁魂熔煉⽽成的虛假記憶,不曾存在過的記憶。
⼗⽉的陽光不熱不冷,尚餘些許暖溫的⽩⿈斜⾯照在路克的⾝上,在他背後帶出⼀條瘦⻑的⿊影。路克皺了皺眉,⼀聲不吭地拉上⿊兜帽,阻斷光的籠罩。
這份近似詛咒的天賦,路克從未和任何⼈提起過,就連與他朝夕相處的蘇西都不曾知曉。她知道路克屬於楔諾斯⼈的⼀員,以及與⿁魂之間有某些無法釐清的連繫,僅此⽽已。只有路克本⼈清楚,那些光怪陸離的存在並⾮他腦中的夢魘作祟,也並⾮楔諾斯⼀族的異能,⽽是某種更加古⽼,也更加無法釐清的事物。
路克無法真正的去信任周圍的任何⼈事物,昨晚的夢境就是⼀個最佳理由。愛只不過是遙遠模糊的呢喃,善是未曾駐紮⼼底的美夢。數幅畫⾯刺痛著路克的⼤腦:印錄著⼀對⾦髮的夫婦和他們的獨⽣⼦的全家福、⽪膚、肌⾁、和⽩⾻⾃他的⾝上蠟融流淌、孤兒院的⼤宅在烈⽕中焚燒成燼。
⻑達⼗七年的歲⽉中,只有⿁魂⾃始⾄終伴隨在路克左右,彷彿他是它們的⼀份⼦。昨晚的精神折磨不是第⼀次,也不會是最後⼀次,這是個無解的螺旋。無論⾝處現實或虛幻,所謂的『解脫』不過是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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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說那些瘋⼦要不沉醉於美夢之中,要不在夢魘中打轉。⽽我只盼望⾃⼰能夠覓得⼀條出路。』──⾺克.柯克布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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