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黑暗之中,一抹人言透穿死寂,溫柔的女聲在無邊無盡的虛空中迴盪,音色美如黃鶯,流轉婉柔的語調近似歌聲,卻更貼近呢喃。
「路克。」
一張女性的面孔自黑暗中浮現,玲瓏的五官塑雕於白皙的嫩膚上,與酒紅的雙唇輝映出不俗之美,勾魂的雙眸彷若艷色邀約,吸引著注視者的身心。一根烏鴉的黑羽飄落,少年無法感覺到自己的身軀,他的五感,他的存在都被女人的溫柔緊鎖。一層薄如蟬翼的自我意識維繫著少年與當下的鏈結,就像即將斷線的風箏,只不過迎接他的並非蒼藍浩空,而是無底深淵。
「路克,看著我。」
我是......
路卡雯.狄歌.克利汎。
不,我是......
路克.卡雷恩。
朦朧中,少年意識到自己正與深淵中的臉四目相對。女人的聲音不斷復述著路克的名字,他無法專心,那聲音是多麼地誘人,他宛如身處夢境,周圍萬物猶如透過著一層薄水映照出虛幻的影像。
夢?
「夢。」路克僅存的幾絲意志像見血的食人魚般緊咬著這個字不放。
突湧的疑心扭斷了昏幻的鉗制,一聲刺耳的鴉啼劃破虛空,滾滾黑暗湧進路克的大腦,刺激著掌控恐懼與萬般情感的中樞,霎時間,放眼所見的萬物清晰無比。
我的名字是路克.卡雷恩,我正身處夢中。
女人的臉孔漸漸朝路克靠近,很快地,他察覺到和這張龐然面容相比,自己是多麼渺小。然而那份無可言喻,甚至可以說跨越所有制約界線的美麗卻讓他移不開目光,甚至無法移動一根手指。柔軟的肌膚如恰熟的蘋果飽滿、琥珀色的大眼則讓人不禁聯想到香甜可口的蜂蜜。女人的面孔因夢境的緣故而閃動,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貌,柔和而魅惑的聲音持續鼓動著路克的心靈。然而作祟的恐懼卻一點一滴地撕開夢境的薄紗,路克未曾注意到的細節在此刻變得多麼的顯而易見。
「過來吧,路克。」
「為什麼你不過來呢?」
「我難道不美嗎?」
錯亂的不適讓路克渾身發毛,他明知哪裡不對勁,卻又無法言述。藍瞳中的視界如電視的雜訊般閃動了一瞬間,也正是這電閃的一念,路終於意識到了眼前近在咫尺的女人究竟為何物。
「路克,看著我。」
數以萬計的血紅蜈蚣糾纏扭曲著彼此,多節的身體蠕動著拼湊出嘴唇的形狀發聲。路克的手腳麻痺而毫無知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足足有十個他身子那麼寬的嘴巴張開,露出內部爬滿著蚯蚓的暗粉口腔。白胖蠶如雨點般滑落下女人雪白的臉頰,墜入無底深淵。這是一張臉沒錯,一張蟲臉。
路克猛然察覺,他使盡一切力量,嘗試去移動不存在於夢境中的身軀,結果自然徒勞無功。此刻,二起的鴉啼撼搖虛空,颶風滾捲般拍翅唰聲驅散了邪靈的力量。深淵破碎成無數的黑羽,在不可視的疾風中旋舞飛翔,將路克和蟲臉一併吞沒。
女人的聲音變質了,含糊不清的音色和高亢刺耳的尖叫壓迫得路克幾近窒息。他低頭望向自己的左手,卻只看見一段黏著少許血肉的骨爪,但此時又怎能顧上這些?銳利的骨爪朝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狂刨猛挖,直到一線白光貫穿了千辛萬苦所創造的破口。在光線劍透的那剎那,時間彷彿定格了。蟲臉、鴉羽、甚至是廣闊無邊的黑暗世界皆如滴入清水中的一點墨般暈開消散。
路克失去了重量,在引力的牽動中向上墜落。
迎著白光,他重重的摔落在一片潔白的彼岸花田上,並未感受到任何痛覺。暈頭轉向的意識支撐著軀幹四肢,他手腳並用,掙扎著爬起,盛開的花朵在蒼白的肌膚觸摸下一朵朵凋零。此地的意識流過於紛雜,過飽和的精神存在於這個空間,試圖奪取他的大腦。
我的名字是路克.卡雷恩,這裡是我的夢......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裡?
紛亂的思緒碎如黃沙,路克撕扯著自己的在夢中的形體,他怒吼,他狂笑,不屬於自身的萬般情感加諸其上,癲狂流竄血管,瘋魔湧入大腦。萬事萬物匯集而成的負面資訊宛如洶洶浪濤,嘗試將他吞入無垠黑暗之海。
「我......愛......你。」一雙沾滿汙泥的稚嫩小手破地而出,攫住路克的腳踝。一頭亂糟糟、毫無光澤的金髮,一抹天真卻扭曲的笑顏,一張毀容的孩童的臉。
「路克。」
一聲發狂似的尖厲吼聲迴盪空白的世界,路克的嘴唇顫抖著,潔白的彼岸花以他為圓心朝四周枯萎著。他抬起腳,甩脫男孩的手掌。
「我早就殺死你了!」路克每說一個字,便發死勁跺著腳下幼小的身軀。他在心底惡狠地詛咒,如此噁心破碎的渣滓,令人作嘔,僅僅是目視男孩,他就感覺無比不淨。
直至男孩的頭被踩成一灘爛泥,肉末和鮮血濺紅了白花,路克終於停下,他踉蹌後跌,兩腳一軟,跌坐在地,心跳快得幾乎撞碎肋骨。他死盯著男孩存在的血色花田,肉泥上,一張蒼白而骨削的臉悄然浮現,鈷藍色的雙眼空洞的望著天空,亂而不雜的黑髮染滿血肉殘碎。路克意識到,那正是自己的臉。
是我殺了你。
路克扯住自己的黑髮。我到底殺過誰?
這只是一個夢。
他試圖安慰自己,徒勞無功。
這只是一個現實。
「我是我。」路克再度蹣跚的站起,艱辛的環顧四周。四十七座墓碑散布在彼岸花海中。在地平線的彼端站立著一個模糊的身影,路克看不清楚,但他確信那是唯一的出路,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真實存在,我具有實體,我有靈魂,我有意識,我不是抽象的概念。」路克低語,彷彿這句話本身具備魔力。
鐵灰色的濃霧從四面八方湧進,瀰漫在整個空間之中。路克明白自己得盡快行動,就在他起腳的同時,一聲塔樓的沉沉鐘鳴響徹了整片花海。不可辨的低語在迷霧中作祟,緊緊跟隨著路克。他全力奔跑著,強迫自己保持理智。
就在路克前方二十步的地方,一個西裝筆挺的壯年男人憑空出現,他頂著一頭棗紅色的短髮,帶著親切的笑容向路克招手。
「早啊,路克,好一陣子沒見到你了,今天想喝什麼?」
「滾出我的腦子!」路克咬牙切齒的朝男人揮下他那僅剩骨頭的左手,男人的形象裂開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切成五段的大蟲,墨綠色的汁液濺上路克,那蟲女,那怪物居然入侵他的記憶?
彼岸花群隨著路克的前進慢慢變得稀疏起來,取而代之的是灰棕相間的砂石。帶著些許灰白的日輪驅散了迷霧,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沙漠。路克停下腳步,回首望向來時路,但除了占滿半片視野的沙子外,什麼也沒瞧見。彼岸花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一抹螢光出現在路克視界邊緣,他疾疾偏頭,一枚人類大小的孢囊映入眼簾,幽橘的液體中,一名與他一模一樣的複製體沉眠其中,讓人不自覺看得入神。
猛爆的裂音讓路克驚得退了兩步,一雙做勞活的風霜手臂破繭而出,高大的中年婦女怪詭的爬姿猶如新生怪物,黑泥浸抹著她的全身。路克咬緊牙根,滿腔的怒氣幾乎撐破胸腔,他無法遺忘那一頭雜亂如稻草的棕髮,沒有忘記她身上那件繡著『帕斯瑪兒童特別之家』的骯髒長圍裙,更不可能忘記她手上那根火鉗的觸感。
「帕斯瑪。」
路克一個字一個字地緩訴出口,每個音節都挾帶著無比強烈的恨意。那張假惺惺的笑臉面具讓路克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刺痛著。
「記得加上敬稱,路卡雯。」帕斯瑪院長的笑容咧得更開,鏽刻在她臉皮上的皺紋和又尖又細的黑眼無一處不透漏著惡毒。路克的表情扭曲了,在不存在實體的夢境中,他居然感覺到身上癒合已久的傷疤開始刺痛著。
「瘋婆子......」路克自語道。他強硬地將憤怒壓下,儘管喉頭後方彷彿燃燒著岩漿,他依然沙啞地開口。
「妳再也不能傷害我了,妳只是個幻影,一個冒牌貨。恐懼或許依然存在於我的本能,但絕非來自我的記憶。」
絲絲怨恨透穿路克的聲音,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攢緊雙拳,語速隨之加快。「我不在乎妳到底在我的大腦裡看見了什麼,妳可以像她一樣再把我關進地窖,試圖把我溺死,或是用燒紅的十字架燙爛我的皮膚,但我一樣會再逃出去,殺了妳,無論重複幾次都一樣。」
「你──」帕斯瑪院長的雙眼瞇成兩條細縫,兩人頭頂的太陽化做一盞昏暗的日光燈,四面灰撲撲的水泥牆轟然而起,地上的沙土膠結凝固成瓷磚。聖像的碎片傾倒在昏暗的角落,灰塵、蜘蛛網和蟑螂在地板上肆虐著,整間室內僅有一對生鏽的鐵椅和鐵桌。眼前的景象路克再熟悉不過,這裡是孤兒院的地窖,也是關押了他兩年半的地獄,一座沒有太陽的監牢,一個沒有神的地獄。
「請坐,親愛的孩子。」順著帕斯瑪的話音,數條鐵鍊如蛇般纏上路克的腳踝,他卻無動於衷,燃燒著怒炎的藍眼直瞪著院長。路克無拘無束地邁開大步朝她走去,在起腳的同時,鐵鍊化為一根根白骨散落在地。見到此般景象的帕斯瑪院長不由得驚慌失措,路克每向前一步,她便向後退縮一分。
「我已自由,妳無法再命令我。」路克用他的骨手掐住帕斯瑪的脖子,瞳孔中的憎惡幾乎要溢出眼眶,語氣卻溫和得可怕。
「這是我的夢,我的身體,我的大腦,我的世界,全部都是我,也只屬於我一個人的。而妳,無論妳的真名為何,沒有活下去的權利。」
「不,路卡雯,」院長依舊笑容滿面,她舉起一片碎鏡,玻璃和水銀反照出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一顆焦黑如炭、了無生氣的頭顱,帶著一副尖利的牙口和深不見底的空洞眼窩。
帕斯瑪咯咯笑了起來。「你自始至終都是一頭怪物,我只不過是讓你認清自己的模樣。」
路克向後倒退兩步,他的左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臉頰,鏡中的怪物做了一模一樣的動作。路克的神情變得恍惚,似乎是感到不可思議,他彎下腰來,雙手捧著臉不放,沉沉的嗚咽從他的喉間傳出。帕斯瑪撫了撫自己的脖子,朝路克一步步接近。
「看清楚你自己是誰了嗎,路克?」
嗚咽的低鳴漸漸轉變成低笑,帕斯瑪停下了腳步,不明所以。路克抬起頭來,亮出被骨手撕爛的左臉,笑聲隨之上揚高亢,近似瘋狂,白森森的牙齒從一團模糊的唇後透出。
路克顯露怒容,隱藏心底的狂暴終於無法壓制。瘋笑的回音震撼著整個夢境,一切的事物隨著路克愈發癲狂而破碎。房間、雕像、甚至是帕斯瑪皆如空中紛飛的碎紙般被撕成千萬片。牆外不再是沙漠,而是一片荒蕪,褐色的廢土填滿了整片平原,昏紅的天空撒下末日的亁涼荒氣。
在萬物蕭條的最中心,一體破舊的稻草人歪斜地插於大地之上。無可名狀的空洞感淤塞著空氣,搾取著任何來到此處的精神體。路克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臃腫成坨狀的灰綠色肉塊從高空中墜落,如墜於堅石上的雞蛋破裂泥糊。那是一條有著女人的頭、手和腳的巨型蠕蟲,她的軀幹有將近一半被砸成蟲漿,另一半則痛苦的蠕動掙扎著。怪物口中傳出了與人無異的低聲哀泣,令空氣為之不寒而慄,牠痛苦地扭動著頭頸,將臉轉向破敗的稻草人。
「看著我。」
「路克,為什麼你不肯看著我?」
蟲女用它那剩下一半的身軀,一手一腳的向稻草人爬去,豆大的淚珠落於荒土。
「是因為我是怪物嗎?」
數隻黃蜂在她琥珀色的瞳孔爬進爬出,此刻除卻翅膀振動的嗡響和女人悲哀的低泣外再無異聲。飢餓的大地一點一滴地吞噬著她的肉體與精神,人面怪物只是一味的朝稻草人爬去,她用那爬滿蚯蚓的嘴巴竭力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你不也是嗎?」
稻草人搖動了幾分,以極快的速度轉向蟲女,乾枯的稻草臉上縫製著石灰白的人臉皮。稻草人以它那了無生氣的臉龐對向怪物,空間中的空洞與虛無荒涼瞬間數百倍增,千斤重的窒息感抽取著怪物的精髓。在未知力量的扭曲下,光線和黑影開始朝稻草人的方向拖拽,連同怪物的靈魂一同吸入它的人皮口中。
一聲女人的尖叫,載滿恐懼和絕望的刺耳銳聲貫入路克的耳膜,震耳欲聾,宛如在他耳邊放嗓尖吼。承載痛苦的聲音在靈魂完全被吞噬殆盡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荒涼的紅土上只剩下稻草人孤立風搖的殘軀,蟲女不復存在。
隨著怪物的消亡,路克被抽離虛空,他正不斷上升,僵硬的脖頸抬頭向上遠望,一片耀眼的光明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但那並不影響狂喜的心。他終於要離開了!他成功了!
「路克,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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