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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雪虐風饕的冬日,向晚的斜陽理應用它那僅剩的殘暉給予大地最後一絲溫暖,但無情的冰雲風雪卻阻斷了每一道試圖穿透的橘紅。唯有一間簡而不陋的木造酒館依然向來自四面八方的旅客行者伸出援手,它依然屹立在這漫漫白色之中。微弱的火光從凍得幾乎要裂開的窗戶間透出,僅靠著幾片脆弱的玻璃就冀望能阻止大自然的肆虐雖然可笑無比,卻已是人們所能呈出的最佳解法。
一名身披羊毛大衣,年約六十的中老年男子拖著瑟瑟發抖的身軀,吃力地邁著幾乎要凍成兩條冰棒的腿腳,艱難地踏入了酒館的大門。呼號的怒風就連這短短數秒的空檔都不肯放過,零下的風雪隨著門扉的敞開衝湧進燈火搖曳的室內,又隨著門扉的闔掩退回向晚的庇護。18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vGChtVbhs
男子一屁股坐到靠近火爐邊的吧台位,縱使外頭天寒地凍,但僅有五六名散客的酒館依然空出了不少好位子,除了這位初來乍到的新客外,店內算上酒保、侍女和老闆也不過區區八人。
「先來一杯暖暖身子吧。」
還不等男子開口,老闆便招呼仕女上酒,一杯暗橙色的熱飲隨聲跟上,丁香和檸檬的香料味撲鼻而來,男人養頭灌了一大口,忍不住叫好,不出兩分鐘,他手中的玻璃杯只剩下幾點泡沫殘渣,原本被風颳得毫無血色的臉龐逐漸恢復了紅潤。
「這可真是好東西啊,裡面放了什麼?」
「丁香、薑汁、檸檬和黑麥威士忌。」酒保笑容可掬地說道。
讚不絕口的男人又續了一杯,他再度一飲而盡,熱而不辣的燒意自喉頭一路擴散,像是要讓整個身子都暖成太陽。
「等我回老家後,一定得好好研究這玩意,實在太好喝了!」
見到客人如此捧場的老闆不禁喜笑顏開,他坐到男人旁邊的位子上與他攀談「老家?客人,你是從哪來的?」
「從這裡往北再十五公里,有一座名叫喀薩維亞的小鎮,我就是在那出生長大的,或許你聽過拜耳夏.哥雅這個名字.......沒有印象嗎?這也難怪。」男人擦了擦嘴角,將旅行帽順手一擺「不瞞你說,我已經三十年沒回過家了,這些日子在世界各地到處旅行,一邊尋找寫作的靈感,一邊增廣見聞。」
「三十年?!那難怪我對你這張臉毫無印象,喀薩維亞鎮跟我們米亞卡鎮的關係這幾年來好得很呢!那些常年在貿易旅行的那些商人幾乎沒有不在我這裡待過的。」老闆得意地說道「不過三十年,你可見識過不少東西吧,分享幾個故事吧,這大雪夜的都快把我們給悶壞了。」
拜耳夏謙虛地推拖了幾句,但其他桌的客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就連酒保和仕女都停止工作,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端好自己的飲料,在吧台邊圍聚一圈,期待著這名老旅者會有什麼精彩的遊歷。
「好吧,既然你們不嫌棄......」拜耳夏喝了口酒潤喉,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說故事。18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FFzt3R57W
「我在這三十年來遊遍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只有你們想不到,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無論是被世界讚頌為『天造工藝』的畢夏普王都,還是那臭名昭彰,令所有討海人為之喪膽的海學奇蹟『藍洞』,這些我都親眼目睹過,但還是讓我們回到故事的起點,那座美得只應存在在吟遊詩歌中的城市,沒錯,正是那座集結了來自各地種族,卻又不染紛擾凡塵的大千之城──『修提寇』!」
所有人的注意力此刻都已經被拜耳夏的聲音所吸引,就連勤奮認真的仕女都沒有注意到一名始終龜居在角落的顧客手中的飲料濺灑出了一些。敞開話匣的拜耳夏雖然瞥見了這點小動靜,但正上興頭的他決定繼續說下去。
「你們不會相信的,修提寇城的繁華,修提寇城的神秘絕對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簡單事物。能夠建造出那種偉大建築的絕非凡人,而事實也確實如此,雖然我在修提寇城駐足的時間僅有短短的兩個月,但是我非常幸運,能一睹王的風采。」
「當時的我還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在看到王的那一瞬間,我便知道這座城市究竟為何如此繁華美麗,卻又超然脫俗。王的美正如她所統御的這座城市,我從未見過如此完美的女子,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在都完美得近乎不自然,光是她的現身便猶如天神下凡,讓人不禁想上前瞻仰,卻又望而生畏。」
「等等,你說的王是個女人?」其中一名客人忍不住插嘴道,周圍立時投來許多譴責的目光,拜耳夏卻對他的問題投以熱烈的回應。
「這位先生,你問得非常好!」拜耳夏親切地笑道「各位要知道一件事,修提寇城可不一般,它占地數萬平方公里,容納的種族更是比絕大多數人一輩子見過還多上好幾倍,若沒有卓越非凡的領袖氣質,是絕對不可能將如此宏偉的城市管理得有條不紊,甚至多年來都未曾出現過嚴重犯罪的。在見到王之前,我所期待的是一名威震八方,令人無法與之抬頭對視的王者,但在親眼目睹她之後,我才明白我的視野有多麼狹隘。」
「修提寇城之王並沒有那種傳統帝王的霸氣,而是一種凡人絕對無法企及的,近乎缺失情感的冰清,但當我明白這份不近人情的箇中原由後,這一切都說得通了。試想一下,有哪個國家的領導人是同時兼具行政、首領、司法的呢?除了自古流傳的法典維繫著秩序外,整座修提寇城都圍繞著女王運轉,甚至可以說她就是修提寇城的全部!」
說到忘情之處,拜耳夏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太過激昂了,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站起身來。拜耳夏乾笑了兩聲,將杯中剩餘的液體乾過,接著再次回到故事。
「在女王的帶領之下,修提寇城幾乎沒有任何死角,人民和善而熱情,即使偶有意外違背了當地習俗也不會被過度地苛責追究,而三朝五日舉辦的盛大慶典更是只能用顛覆想像四個字來形容,無數絢爛的火花與熱烈的掌聲,那是我直到現在都無法忘卻的盛景。在這片難得的人間樂土上,我遇見了我一生的摯愛──」
語句未完,那名方才灑出酒的客人急匆匆地站起,但他的動作卻出乎意料的輕巧,像是生怕引起拜耳夏的注意。在無人注目之下,那名始終未曾露面的旅客推開了酒館大門,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直到狂風暴雪短暫地吹散了室內的暖意,才有人意識到店內少了一個人。
那一晚,拜耳夏一個接一個的故事扣擊在每個人的心弦上,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產生一個想法:有朝一日一定要到拜耳夏口中的奇景勝地一探究竟。而聽眾閃耀著光芒的眼神更是讓這名即將邁入暮年的男人再次輝煥著容光。一直到深夜來臨,眾人才意猶未盡的散會,這些在外奔波的旅客順理成章地在酒館住了下來,但拜耳夏卻不顧老闆的挽留,堅持繼續上路。
「實在是非常感謝您,但我有不得不立刻回家的理由,這幾年啊,我的身子大不如前,每一顆細胞都正以快得不合理的速度衰老,就連最高明的醫生都束手無策,要是能在這最後一段時光完成我的著作,那我也死而無憾了。」
眼見拜耳夏將話說得如此切絕,老闆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兩人最後握了彼此的手,明明才見面不到半日。拜耳夏對生命的熱忱已經感染了老闆,他目送著這名閱歷無數的遊者離去,直到拜耳夏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老闆才終於移開目光,他暗自祈禱,同時期待著有朝一日與拜耳夏再度相會。
一面冷光森森的金屬利器刺穿了拜耳夏的臟器,鮮紅的血流在獵刀的阻隔下暫時被鎖在老者的身體內。十根蒼如白骨的手指被寒冷的空氣啃出道道龜裂的血紋,但卻依然如鐵爪死握住風蝕霜凍的刀柄,那人不顧老者的絕望掙扎,將刀鋒沿著身體的中線一寸寸上抬,好似這條逐漸流逝的生命和一隻被大頭釘刺穿的蟑螂並無二致。
在能見度幾乎為零的暴風雪中,一雙無光的鈷藍眼瞳如鄉野傳說的幽靈閃動著,那骨瘦得似人非人的臉頰透穿著某種古老而邪惡的氣息,一種直通骨髓的恐懼。而在瀕臨崩潰的驚駭之中,拜耳夏瞥見這名未知的兇手身後似乎躍動著某種無法清晰辨識的黑影。
「你不能是真的......我才是真的,如果你存在的話,我的存在又是什麼?所以你必須死,所有的冒牌貨都必須死,但我是真的嗎?如果我不是真實存在而我不知道,那我該怎麼辦?你不能是真的、你不能是真的、你不能是真的,你的存在是汙衊原始的,你的血液是骯髒的,和我一樣,所以我也必須死,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所以只能由你的死來完成,完成我的虛假,完成我的真實,完成我的存在,我是路克.卡雷恩,而我是真實存在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動搖這一點,沒有任何神或惡魔可以撼動我那不存在的信仰,為此,我只能夠去殺死,去殺死那些信仰者,去殺死那些虛妄者,去殺死你。」
面對這一連串似囈似喃的顛倒錯亂,拜耳夏的恐懼升高到了幾點,而隨著刀切的破口增大,鮮血開始如湧泉般噴出,老者撕心裂肺的絕吼在大雪的怒號下細如蚊聲。
「為......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路克一拳重捶在老者的鼻樑上,他憤怒的吼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難道我說了那麼多都是白說嗎?!你到現在還沒有搞懂為什麼我是頭一個離開那間酒館的嗎?!」
「修提寇城是個糟糕的笑話,它嘲弄著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它憎惡我們,難道你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嗎?!你到了那裡,成為了它的一部分,你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了。不然你以為為什麼你的身體已經到了臨界點?因為那根本不屬於你!你成為了那吞噬之物的僕從,你甚至還與它的造物繁衍了後代,而現在,你持續蠱惑更多的我們進入那座沒有半分真實的鬼城,我得殺了你,我一定得這麼做,否則我的腦袋就會像當初被那上百億靈魂蠶食一樣瘋狂,還是或許我已經瘋了?」
在路克暴亂的話語之中,獵刀將拜耳夏一寸寸開膛,冰冷的白指將他的腸胃肝膽暴力地扯出拔斷,動作粗魯得毫無章法。黑血肉汁灑紅了雪白的畫布,在遼闊的天地一色中凍成抽象的圖案,這趟折磨似乎永無止盡,直到拜耳夏眼中最後的餘暉消失,他思緒中的不解和悲哀依然無法消止。
第二天早上,酒館老闆驚愕地看著報紙,內文是關於一名叫做拜耳夏.哥雅的男子被人發現曝屍在小鎮郊外一公里處,拜耳夏的死狀極為悽慘,若非在他身上搜得了染血的證件,單從屍體的外觀根本無法看出這便是前一天晚上在酒館內與眾人酣飲高談的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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