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修提寇城被染成了無瑕純粹的紅。
沒有人記得具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全城的數百萬居民不約而同地喪失了那數小時的記憶,他們不記得蜂擁而出的鬼怪亂魔是如何拆磚片瓦,將整座城市夷為平地;他們不記得自己的家園被沒有眼睛的人形怪物踏平;自然更不會記得自己的身體被上千萬條蛆蟲啃食、被長滿利齒的紅鱗野獸撕碎。
但在最後的最後,萬物復甦,沉眠的日輪終於隨著黎明的到來甦醒,溫暖而明亮的藍白色光芒驅散了肆虐的黑暗。當黑影的力量衰退,一股透遍全域的無形波改寫了現實,那些被蹂躪的上百萬人們自模糊的血肉中重塑。他們一動也不動,整個人彷彿定格於靜止的照片中,對外界的變化毫無反應,甚至連流動的血液和鼓譟的心臟也被迫僵止於此一當下。
安靜得恐怖的大城中,一支金色的隊伍以整齊劃一的秩序踏步前行,他們的頭部筆直朝向前方,對四周遍橫的活生生地雕像以及斷垣殘壁視若無睹──又或者是說他們已經不願直視這怪詭的地獄光景?
接下來的事,正如路克所經歷的,他在尚一頭霧水的狀況下便被恐懼到極點的莉莉桾轟飛出家門,穿甲持矛的皇城士兵隨即不由分說地展開致命的攻擊。
從城市被破壞成如此嚴重的模樣,昨夜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
路克在大路上狂奔,他的大腦馳轉著,試圖摸索出真相,當時的自己在教堂睡著了,對於這一切毫無頭緒。但從莉莉桾和士兵的反應來看,他肯定和這次的大規模毀滅脫不了關係。
可惡,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冬青又去哪了?
路克側身滑步,向右拐到另一條路上,寂靜而空曠的都城在他的心中揚起一陣古怪的漣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逃去何處,被身後的追兵趕上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路克側目後晀,整整三十名身穿重甲的士兵始終保持在他身後十五步之遙,令他感到格外掛心的是,他們的速度不因配備了數十公斤重的金屬而有所減緩,彷彿那些鎧甲是由羽毛鍛造。就在路克將視線轉回前方時,一個極其細微,但卻不容忽視的聲音停頓了他的心臟。
那是生物在水中穿梭的流動聲。
一個瘋狂的想法浮現在路克的腦海中,他再次後望,士兵依然是士兵,他們的腳步大踏在地,急促而密麻的步伐聲傳入路克耳中。可當他的視線一回到前方,腳步聲卻陡然變小,彷彿有什麼在水中游動的流音再次充盈耳際。
路克突然急煞左拐,將追逐戰的場所換到九彎十八拐的巷弄中。他蹬牆飛身,多年在街頭打滾所訓練出來的反射神經讓他輕而以舉地勾住了三公尺高的牆間突起。
路克藉著前衝的動能一舉落到盤錯於石牆外的樹壁網上,手腳並用地朝最高處爬去。不出所料,當他第三度回頭時,士兵依然如鬼魅般窮追不捨,即使是在這常人無法輕易企及的破碎屋頂上,他們的速度仍舊不減,斷裂裸露的橫梁和隨時都有可能鬆動滑落的磚瓦破片對這些士兵而言宛如暢行無阻的無人大路。
「我們的大腦,會去選擇看見它想看見的。」
路克低語著這個句子,一股古怪的感受觸動了他的神經,似是靈光一現,又如天馬行空。一隻黑色的貓出現在路克的眼角中,雖然只有短短一剎那,但他清晰無比的看見了,那隻貓在太陽的照耀下,身下映出了充滿鞭觸的不規則型暗影。
路克暗暗一驚,踏在屋頂邊緣的左腳奮力蹬出,光影扭曲幻化成的藍冰在半空中乍現,路克讓自己的腳掌傾斜下切,整個人貼著冰造的滑坡速降,衝地的未能在冰軌的導引下轉換成前衝的動能,巨大的衝力讓路克在重回地面的那刻腳步踉蹌,所幸他及時穩住重心,繼續向前奔馳。
路克的視線飛快地搜索著兩側的建物,在過去十分鐘內,他已經從矮屋林立的住宅區來到了更加接近王殿的第二商區。水泳的怪異聲響讓路克疑雲滿布的大腦更加混亂,他依稀可以從視野的邊界看見某種竄動的長形黑影照映在人行道上,明顯不是人類。
全力狂奔加上對現況的恐慌讓他的體力急劇消耗,要不了多久,路克就得被迫解除人形,而當那伊沓夸的本骨暴露於這座荒誕之城時,誰也說不準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路克轉進一條攤商林立的窄路,雖然路上毫無人煙,但光是傾倒的箱櫃及撒落一地的各式雜物就足以讓他的速度大幅降低。路克單手撐越橫於路中央的木箱,高超的運動能力催動著他的四肢,以毫釐之差低身滑過斜倚在攤位與地面之間的招牌。
再回看身後,金甲士兵一個個笨拙地跨過障礙物,儘管他們的動作依舊不像是有金屬在身的樣子,但明顯跟不上敏捷的路克。
然而,只消一眨眼的斷開視野,那些士兵與路克的距離卻不增反減,他們在這不到二分之一秒的空檔,士兵早已穿越了障礙物,與路克的距離盡得令人膽顫。十五步......十步......五步,當來到街道盡頭時,路克已經能聽見身後的喘息聲了,他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但發力的雙腿已達到了速度的極限。出於本能的恐懼,路克沒有回頭,然而近在咫尺的水泳聲和某種似蛇信的嘶嘶吐息讓他對於身後的想像無限放大。是蛇嗎?還是某種水生怪物?抑或二者皆非,這一切都存在於他的想像之中?
到王殿去。
路克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因為聽見這個聲音而露出微笑,他的腳步變得輕盈,心神似乎也因那人的回歸而逐漸變得狂謔,上揚的蒼白嘴角一點一滴張大,看起來幾乎要撐破皮肉。
一抹無光的色彩自路克的背後竄出,他不需要看便知道那人的身分,只聽得鬼哭的怒號如颶風掃遍全城,瘋狂的因子隨著暴起的陰風起舞,黑曜石閃的長直髮瀑與千萬暗影融為一體。屍白軀殼上的黑色圖紋無處不散發著純然的毀滅,那像是要屠盡生靈的眼神、那有如要捏碎一切的嶙峋十指,種種張力的展現無一不證明著一件事──
芮雯.幽璃瓦克。
「芮──」
「別。」芮雯凜然回頭,原本充斥在她身上的憤世與嘲弄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路克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嚴肅,她側過身來,五指捏著一枚黑色的信封,蒼瘦的手臂自影風暴中伸出。
「快拿去,裡面有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關於我、關於冬青、關於這座城的真相。」
路克在震驚之餘接過了黑信,鈷藍的瞳孔滿是不信與疑惑,但芮雯卻不給他任何思考的時間,她大手一揮,一隻由暗影和寒冰嵌合凝集的藍黑色巨鴉掘地而出,牠大嘴一張,將路克吞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口中,接著振起蔽日的羽翼,朝著王所在的巨塔疾飛而去。
龜擠於鳥喙中的路克懼驚交加,即使透過層層藍冰與黑羽,他依然可以清晰地聽見外頭傳來的詭異聲響──深譎低沉的巨獸呼吼,以及伴隨著擂鼓搥音的高亢尖嘯,他不禁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這不正是前夜在莉莉桾家中的所聽所聞嗎?
在一連串幾乎要把內臟翻轉個底朝天的顛簸飛翔後,路克從巨鴉的口中脫出,落在修提寇王殿最上層的入口。冷汗浸透了他的衣領,無力的手指中緊抓著半開的信封,此刻的他終於了解到自己身處的修提寇城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而光是想到信中所提的字句便讓他那顆早已經歷過無數恐怖與鬼怪的大腦顫然不已。
不,不,恐怖並不是正確的形容詞,它並不『恐怖』。
路克如此告訴自己,他邁動步伐,但雙腿卻響應著心底的真意不住發抖,他都覺得自己的肌肉快要痙攣了。
王殿的入口是個宏偉巨大的梯形,它並沒有前門,或者說也不需要如此薄弱的事物來護衛它的偉大。淺沙黃的石層外殼正如這座城市中的其餘建築,為盤根錯節又無跡可尋的巨木樹根所依附。2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gB8G19atQ
若是在得知真相之前,路克肯定會認為這是修提寇城中生態與文明的特殊結合,但現在,每一道斑駁的牆面都像是生命被侵蝕的痕跡,每一條樹根都威脅著要絞死纏勒這座城市以及當中的居民。路克朝後頭望去,位於千階之上的他俯瞰著滿城光景,而黑白交錯的光影也在因此刺上他的眼瞳。
狂風大作的黑夜和日光普照的白晝破壞了星球的運行法則,以極不和諧的運作模式爭奪著天空的掌控權,一會兒天氣清朗無比,悠遊的浮雲和蔚藍的浩空讓人只覺渾身舒暢,心曠神怡。可沒過幾秒,風起雲湧的滾滾黑雲尾隨著玄夜的披風降臨,浪滾的至黑淹沒了天空中的一切色彩,偶時驚起的閃電將潛藏於陰影中的瘦長人影現出,徒增恐懼。
路克不確定這是因為芮雯的力量,還是這個世界本身就因為他的到來而陷入崩潰的惡性循環,但眼下他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路克將大拇指死死掐進掌心,他大步狂奔,朝著宮殿的最深處前進。沿路經過的純白巨柱和金碧輝煌的牆壁在路克眼中猶如無物,每一次的電閃雷鳴都讓他的心律紊亂半秒,自己的所剩時間寥寥無幾,而對於那些長居於此的人們來說更早已陷入無藥可救的境地。2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iaItqUhcE
不,應該說他們打從一開始就註定成為這座城市的一部分,像路克這樣偶然間得知真相的人肯定屈指可數,當中成功甩脫瘋狂的又有多少人?能夠幸運踏上此地,覓尋出路的又有多少?
自象牙王座的左右兩側,蜂擁的士兵從漆黑的暗道中湧出,或許是他們已不再偽裝,或許是路克的眼睛發生了某些變化。士兵身上的金色盔甲不再光鮮,他們的武器不再鋒利,反倒被某種如宇宙之彩的黑星紅白與奇詭粉藍腐蝕。路克煞住腳步,他猛地震腳,雙掌下拍,黑晶藍冰的鑽刺萬箭齊發,將首當其衝的士兵穿成了渾身空洞的浴血畸形。上百道拉長的人形黑影隨著剁地的左腳蜿蜒前衝,它們抓攫著死兵的四肢,如操控魁儡般拉扯著血流如注的手腕和腳踝,強迫他們與身後的同伴相互廝殺。
:第一點、修提寇城並非如我們眼睛所見 ──
路克當機立斷地抽出利刃劃開手掌,以痛覺來阻斷大腦回憶信件內容,現在的他容不下任何一絲一點的雜念,哪怕只是停下腳步,路克都覺得自己將因為這份過於龐大、過於駭人的真相而一蹶不振。他能做的只有繼續奔跑,朝著宮殿的最深處前進,找到這一切混沌的源頭並將之摧毀。
在路克後方百米之處,受到黑影控制的士兵逐漸掙脫了掌握,儘管全身被刺穿了無數孔洞,身上的歪斜變形之處也理當讓它們失去行動能力,但當路克回頭時,一個個邁著畸形雙腿的星彩人形卻以快得不合理的速度在他的虹膜倒影上放大。它們艱難地穿過路克設下的層層冰障,但並非破壞或繞路等常理之內的做法,而是直接穿行而過,彷彿那厚達數十釐米的藍冰是某種泥水混合的薄膜。見到此景的路克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將全部的力量都放在腳下,拚死地奔馳。
根據芮雯所說,伊沓夸的力量和潛藏於此處的『那東西』是在同一個層級上,因此異常容易產生共鳴。雖然對這段話毫無頭緒,但眼下時間已經不容得路克再有猶豫。
「導引我。」路克低聲唸道,上百道黑影響應他的呼喚,在四方平面上蛇竄,它們像是有生命般不謀而合地馳進了右側的廊道,路克加足馬力,腳步緊隨其上。
就在此時,路克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栽在地上,所幸他及時穩住重心,否則被身後那群似人非人的存在追上,整趟奔馳逃亡就會在彼時完全終結。2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icSVLva1o
砰隆的震響幾乎要致聾路克的耳膜,直到連視野也瘋狂震顫時,路克才意識到,並非是他,而是整座巨型大殿在憤怒地搖晃,彷若被病毒侵入的人體。而他,路克.卡雷恩正是那株病毒。
路克的速度一點一滴地增快,快得甚至要讓他的雙腿跟不上步伐的節奏,他很快地察覺到了這件事:地面正逐漸下斜。一條又一條無法看清盡頭的金白迴廊麻痺了路克的方向感,是左是右,他早已無法認清,只能順著靈魂碎片所構築的黑影指引的方向前進。
「悖逆者。」
冷峻而莊嚴的女聲在路克踏進下一條迴廊時在他的大腦中響起,瞬間,一道刺眼的白光眩盲了他的視野,路克本能地驅使黑影朝音源竄去,但當雙眼再次回復正常時,他驚訝的發現一向勢不可擋的暗影在凜聖的白輝下寸步難行。在長廊的中段,一尊象牙白的石軀當於路中,十指交扣祈禱的虔誠形象令路克不自覺地停步,原石所塑形出的女性臉部飽滿而端麗,古歐式的長袍和收攏於背後的潔白羽翼使天使的含意不言自明,鑲入紅寶石的雙眼半闔著,似睜非睜的神態讓這尊雕像多了幾分令人不安的生命感。
泳動的怪響再度鼓動著路克的耳膜,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然而面前這尊神聖卻帶著幾絲生命氣息的詭異雕像讓他的生存本能警笛似地大作。路克攤開掌心,一柱混雜著黑晶的藍冰錐朝著雕像突衝而去,接下來的一幕讓他萬分慶幸自己相信了直覺。2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4nO22s7Pl
只見原本穩若泰山的天使石像猛然雙目大睜,一道妖詭的紅光穿進路克的瞳孔,染紅了他的視界,雕像本身則以中線對半剖開,露出生著層層多排利牙的血盆大口,數條扭抽的噁心肉觸扯斷了在空中疾馳的冰錐,狼吞虎嚥地將斷碎的殘骸塞進喉頭後方。
見到此景的路克驚懼交加,眼下已不容得他再有遲疑,顫慄的足下浮現點點藍星,他深吸一口氣,儘管這麼做極為危險,甚至有可能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就丟了小命,但這是他絞盡腦汁後所能得出的最佳解了。
路克搶在大腦充分認知恐懼之前催動全身的肌肉,他向上高高躍起,藍光所起之處爆現了如隕石般驚天動地的不規則形冰體,重達數十噸的剛猛質量在路克的驅使下湧起強大的動能,一路朝著地底最深處破石下沉。而身處半空中的路克將全身的重心下沉壓在的雙腿上,他腳踏著冰軌,以幾乎要垂直於地面的角度滑衝在冰石所開的道路。向著修提寇城王殿的地下最深處俯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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