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恐怖的事,莫過於親眼目睹了暴行,而無法張口伸張。
『不可訴說』,這是個多麼空泛的詞彙,令人無法想像用以描寫的事物究竟是何等形貌?但對星海大蛇的唯一見證者──路克.卡雷恩而言,世上恐怕沒有比這更為鮮明的形容了。他與巢穴之間彷彿打通了某條無形的道路,他試圖警告那些進出修提寇城的人們眼睛所見之景並非實物,進者不予理會,出者癲狂錯亂。
那些自巢穴誕生的轉化人在聽見路克訴說的真相時宛如著魔,路克可以感受到星海的不淨古力從他的口腦間遞出,將無知而可怖的巢穴子民包裹嚙喰,徹底灼毀他們的神智,使他們如吸鐵磁砂般朝著巢穴狂奔而去,最終淪為漫遊於黑色地獄中的狂熱信徒。
自從親眼目睹一介神清智明的人因為短短幾句真相而發瘋後,對於液態星辰中的泅泳海怪,以及沉眠在地底至深的萬里巨蛇,路克一律緘口不言。他試圖忘卻,讓這段夢魘與其他雜亂破碎的記憶混成無法明辨的虛幻,但他做不到。他並非遺忘,亦非不願想起,被迫時時刻刻活在無法辯駁的恐懼之中又為過負荷的精神壓力更添一層。路克再也無法以相同的眼光看待生命,明知他們有可能並非真身,渺如粒沙的孤身也只能屈服於現實。
在驚天動地的逃脫煉獄之後,與無銘少年的別離顯得格外淡如清風,浩劫的餘悸令敵視的神魔後裔無心大動干戈。望著劍士厚實穩重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密林間,冬青溫眸中的是惋惜,而路克冰瞳中的是戒懼,他知道此刻的平靜只不過是浮光掠影。終有一日,假使兩人再度相遇,一場惡戰必不可免。
相較於少年的淡薄寡詞,莉莉桾在獲得自由之後的情感潰堤反倒真實許多。她抱著冬青的身軀,即使傷痕累累也不願意放手,撲簌的淚串雨點般落下,這幅畫面讓路克不禁想起了曾在街上偶見的,埋在母親胸懷中的哭泣孩童。想到此處,他背過身去,那是他無法理解的溫柔,葬送在過往的一絲人性就任其繼續掩埋鬼魂的低語間吧,或許那才是最好的選擇。
出乎意料的是,莉莉桾的溫度貼上了路克的身軀,雞皮疙瘩瞬間落滿一地,所幸她的擁抱只持續了短短兩秒。帶著幾絲不悅,路克回身看向這名矮小的艾瑟哈族女子,黑紫巢肉攀附的眼臉一度激起他心中的恐懼,但她身為人的右眼盈滿淚光,這讓他繃緊的雙拳放鬆了些。
「謝謝你,帶我們逃離這座洞穴。」
莉莉桾的聲音輕弱顫抖,但並非出於不自願,而僅僅是因為就連她自身都無法明判究竟該以何種態度面對路克。路克看見了她矢車菊藍眼中的感激,但他卻不知如何領受,只好以僵直的頸頷輕點一下,彷彿久未上油的生鏽鍊條。
「妳可以跟我們走,我們那裡有最先進的儀器,也有法力最高強的大法師,我相信一定有辦法治好妳的傷。」冬青試圖挽留欲將離去的莉莉桾,後者委婉地搖了搖頭。
「不要。」她神傷地說道「不要給我這種希望。」
冬青愣了愣,一時之間竟無法反駁,她轉頭向路克求助,但他回視的藍眼否決了一切可能性。被比星球更為古老的力量重創──這不是他們能插手干預的事。眼見莉莉桾去意已決,冬青只能心疼地咬著嘴唇,無奈點頭答應。
尷尬的沉默在三人間輪點過一遍,冬青與莉莉桾在接觸到彼此的眼神時相視一笑,稍彎即平的嘴角與黯淡的眼神透出了痛意。隨後,殘缺的法師一跛一拐地向著森林的彼方走去,冬青明白古力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無法為常理的異能或咒法治癒,即使窮盡大地的力量也無法做到。
「妳要去哪裡?」冬青出聲問道。
這個問題止住了莉莉桾的腳步,她像中了定身咒呆立在原地,林聲葉響在煦風的相伴中拂亂髮絲。一抹甜笑在莉莉桾的面龐上展開,神情之天真讓冬青回想起了兩人初遇時的情景,只不過人事已非,左半臉曲變的笑容在樹影下帶出了幾分猙獰,更多的是哀傷。
「回家。」
路克和冬青在森林中休養了整整兩天,雖然稱不上痊癒,但至少不至於在面對危險時束手待斃。兩人一路跋山涉水,在最近的城市內,他們與破火取得了聯繫,平安返回基地。
帕希、蘇西、塔班三人的迎接最為熱情,蘇西的左眼上斜過了一條淡白的傷疤,另外二人倒是無甚大礙。在醫務人員的警告下,熱情的三人不得不放下慶祝的心情,讓冬青在病房內好好治療。過度的能量消耗和古神的異力創傷了她的身心,說是在鬼門關前走了無數遭也不為過。
至於路克,他嚴正拒絕了任何組織給予的幫助,行為則變得更為孤僻,卻不如以往凶狠帶刺。
路克在醫療中心內看到了同樣臥床的薇,在夢境一別後,坎茵特村與修提寇城的種種讓他始終無法與她連上意識。路克想詢問她當時襲擊兩人的究竟是什麼,以及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但無論是強逼還是請求,薇始終不願意開口,萊茵喀爾的大屠殺已經讓她失去了對路克的信任,甚至是對烏里蘇姆的信任。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COPD530i5
往後的日子規律而平和,在破火的訓練以及偶時的私自離開,到外頭殺人幾乎成了路克的一部分。雖然他可以隱約感覺到組織內暗藏的敵對視線,但卻始終無法窺見蛛絲馬跡,這讓他想起了恆久縈繞耳際的鬼魂低語。
有好幾次,他敢發誓與他錯身而過的男男女女正以弔詭的眼神注視他,但藍瞳的眼角始終無法捕捉到任何一次證據。或許,只有在威脅顯露真身的那一刻,這些令人不安的念頭才會消散。
每逢月見日沉之夜,萬籟俱寂之時,路克躺在冰冷堅硬的地上,仰望兩公尺半上的漆黑天花板。
床的柔軟會將他拉回暗湧宇流的星之海中,人造光則會使他重返修提寇城下方那無比璀璨的寶石洞。不曉得巫泰歐普是否仍坐在她的王座上,像魁儡一樣臣服於巨蛇的幻象中,假裝普世誡範秩序的萬千律法都在自己的股掌間。
「我們一模一樣。」路克看著自己屍白的手掌,輾轉反側,本應疲累無比的他卻遲遲無法閉上雙眼。
那座城市,那座恐怖的巢穴,從本質上來說,它們與路克的差異並不是那麼巨大。以自身的慾望吞噬殘殺,以太平的普世粉飾恐怖,剝奪生命,不留痕跡,不留後悔,唯有快意與殘忍。
巢穴的恐怖深刻落印於路克的心口,他恐懼著那無垠星海,亦恐懼著自己。他長久以來的肆虐,與修提寇城的吞噬,除了生命量以外又何差異?
或許,是時候做出改變了。
薩坦納斯教堂地下室的怪物和詛咒路克的藍衣女孩時不時地伴隨黑影烙入路克的腦海,彷彿在提醒他,它們並未就此成為過眼雲煙。那股稠如沼泥的恨意常令路克在深夜的半眠半醒的遊神之際驚恐失聲。
憎惡他的目光不曾減少,有時是邪靈,有時是善神,有時是人,有時是怪物。路克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無論是來自否思還是他殺過的數百無名之人,他都得血債血償。
「晚安,芮雯。」
深色的廉縫下,幾絲清晨的藍日光鬼祟地爬進房間,但充斥於空氣間的徹骨寒意並未因此離開路克的背脊。佈滿血絲的眼白圍著中央的鈷藍虹膜,在屍白眼皮欲闔還睜的目隙間將第一道曉光吞入瞳仁中心的深淵。
安睡,如死亡祥和、真實且沉靜。
甦醒,如返生驚駭、虛幻而顛瘋。
───卷二、『地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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