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濺聲、切割聲、女人極力壓抑尖叫所生的細微哀鳴。偌大的城堡廳中僅剩兩具身軀。一具完好而立,手中握著染血的獵刀;另一具側躺於地,無指的右手鮮血如注。
「開口,否則妳會面臨比其他三個人更為悲慘的下場。」路克冰冷的嗓音遠比手上的利刃更加恐怖。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這名女法師的恐懼已經高漲至臨界點,再稍稍推波助瀾,他就可以讓她陷入萬劫不復的瘋狂深淵,這點讓他露出了殘酷的微笑。
「妳的精神確實難以侵入,但肉體依然和人類一樣,脆弱、易毀、和白紙一樣容易撕碎。」
「我們......永遠不會向破壞平衡的怪物俯首稱臣......」法師的聲音細如蚊聲,瑟縮顫抖的抽喘聲讓她試圖擠出的一絲勇敢消失無蹤。路克不急著殺掉她,夜還很長,影子無比深邃,而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享受這份折磨的樂趣。
美妙的感受持續不過數分鐘,黑影的探知觸動了路克警戒的神經,有如感知沾網的蜘蛛,距離他的所在不過五十公尺處,有什麼人正緩步前行。路克忿忿地哼了一聲,將指間的左手斷指拋於地面,他當機立斷地甩動手上的獵刀,劃開最後一名法師的喉嚨,動作之狠辣俐落讓對方連一聲悲呼都來不及發出,只剩雙眼中的光芒逐漸黯淡。四踞的黑影扇攏凝縮,將了無生氣的軀體連同方才拷問時剁下的手指吞得一乾二淨,直到再無痕跡。
「路克?」
冬青的聲音及時叫停了正打算逃離的路克,後者不情願地停下腳步,他的目光掃過幽冷的大廳。要是自己疏忽了某處的屍塊......他得想辦法讓她離開這片區域。路克顧不得刃鋒上殘留的血液,手指迅速地將髒刀收回袖套中。
「妳在這裡做什麼?」路克的聲音平而不淡,他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完全隱藏住未息的興昂,掐緊指腹的硬甲刺激淺痛,鎮靜了上膛的殺戮神經。
空氣中的血腥味使冬青的大腦一陣暈眩,她察覺到大廳石地的某些部分在透窗月影的折照之下格外深黑。不安的空氣濁重著她的呼吸,而路克那雙無法判明真意的藍眸更是猶如來自異界的生物冰冷無光。
「做惡夢了,想出來散散心。」冬青故作鎮定,有那麼一刻,她想放聲尖叫,但到了喉頭的文字卻被異樣的情緒扼鎖。從路克那份難以按捺的狂喜與憎惡中,她感受到了潛藏於心底最深的悲哀。她無法判明那份情感從何而來,只知道僅僅是從旁意會,排山倒海的強烈情緒就幾乎要使她滅頂,更不用提置身於風暴中心的路克。
她發現了嗎?路克注意到冬青的目光從驚懼逐漸轉為柔和,輪到他不明所以的皺起眉頭,長期浸潤在血氣之中的感官對濃厚的鐵銹味渾然不覺。
「你願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冬青的聲音溫婉而莊重,現在的路克猶如一頭膨刺的毒豚,任何伸手的安撫或溫暖都只會使自己受到傷害,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試圖理解。
「妳到底要什麼?」路克終於忍不住開口「我受夠了。打從最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救下妳的命,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了,我並不想要妳在我的身邊。那為什麼直到現在,妳卻還站在這裡,死纏著我不放?妳到底想從我身上獲得什麼?」
冬青的態度徹底引爆了路克的心防,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少女。為什麼?為什麼在自己向她展露出嫌棄,甚至長達一個月的時間對她的關心不理不睬,她卻依然未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為什麼她始終對他不離不棄?明明兩人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過客。
「不是『獲得』,是『給予』。」冬青的聲音有些受傷,但她沒有因此退卻「到頭來,你們都是同一類人,你們試圖透過破壞或殺戮來證明某些事物,你,卡納姆──」
「別跟我提到那人渣的名字。」路克在衝口而出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這句話多麼荒謬,他怔怔地看著冬青,一時間無法接受自己的矛盾「不,不,我跟他不一樣,我沒有做過他對妳做的那些事。」
冬青的表情產生了細微的變化,她摟著自己的雙臂,不敢直視路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殺了他,我看見了他的記憶,我看見他是如何對待妳的。」路克深吸了一口氣,儘管他百般否定冬青所說的每一個字。但是在他的心底,他害怕她說的是真的──為了自身的憤怒和自卑,在本性的催化之下向世界施以惡意。這就是路克.卡雷恩醜惡的本性,他與他所憎恨的對象毫無差別。
「是這樣啊......」冬青的面龐少了幾分光采,在黑影白月的映射下,她看起來就和路克一樣蒼白,一樣了無生氣。
「別再跟著我了,我總有一天會殺死妳的。」路克無情地說道「妳不明白我能夠做到什麼。」
「或許我懂的比你所想得還多。」冬青的視線飄向窗外,她的眼中閃爍著點點星光,憔悴的面龐在銀雪的輝映下脫去了幾分人的憂慮,有那麼一刻,路克把她錯認成了下凡的神祇。
路克不置可否地掰折指節,昏幻感隨之消逝。長廊之外,一聲響亮的金屬摔擊中止了兩人的對話,路克和冬青對視了一眼,接著朝外頭奔去。在拐入樓梯的轉角處,一名少女趴在地上,柔和的黃燈照明了她雪白的短髮和緊閉的雙眼。
「別過去。」路克出聲警告正跨出一步的冬青,他的感知仍因方才的襲擊而高度警覺,誰能保證這不是又一次未知敵人的圈套?冬青困惑地停下了腳步,路克驅動一道黑影,讓蜿蜒的人形探知四周的視野死角,直到確認在場真的只剩他們二人,他才示意冬青前行。
冬青快步趕到女孩身邊,單膝跪地,手指搭上對方的脈搏。血管的脈動穩定而有力,瞳孔對光線也有反應,身上沒有外傷的痕跡,難道她是自己暈倒的?
「歐希斯浦......你知道這是誰嗎?」冬青查看著女孩的身分卡,路克搖了搖頭,他的目光掃索著可能殘留的蛛絲馬跡,本能告訴他這不可能只是單純的暈厥。
路克沿著樓梯的方向一路往上觀察,他俯下身來,盡可能地不讓身體接觸到樓梯,他皺起眉頭,淺褐的台階上殘留著幾乎無法察覺的紅痕。伴隨著再熟悉不過的氣味飄過鼻間,路克的腦海浮現了一個單字:血。
路克的心陡然一沉,他逆回路線,沿著最初發現血跡的台階一步步向下移去,他向兩人的來時路半匐半站地搜查,逐漸乾涸的深紅也越來越明顯,最終,血跡停在了城堡大廳的入口。一小灘不到半瓶養樂多的濺血靜靜地躺在牆角。
有人來過......路克的側頰流下一滴冷汗,他在腦中重新演繹整個事件的經過。影子沒有被觸動,說明那人一定是在他和冬青對話的時候到來的,他踩到了血跡,並在離開的時候弄暈了歐希斯浦。
為什麼?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除非......那人不想被看到真貌。這是路克推論出最有可能的答案,他疾步趕回歐希斯浦身邊。冬青看著他將一根手指抵在昏迷不醒的女孩眉間,環境頓時驟冷降溫,她不安地絞著十指,棕色的雙眼捕捉到了在他臉上浮現的峻怒。
「發生什麼事了?」冬青不安地問道,她正打算撥通醫務中心的電話,卻被路克攔了下來「你在做什麼?」
「我帶她去醫務中心就好,沒必要讓他們三更半夜地大老遠跑來。」路克沒有回答,他的臉頰肌肉挪動了一分,這是個拙劣的謊言,但冬青似乎沒有要多加過問。
「還有,讓我獨處,我需要一個人靜靜。」不同於以往,路克的聲音缺乏慍怒,或許是明白冬青無論如何都不會如此輕易地放手,或許是他終於承受不住她的鍥而不捨。
「那麼,讓我帶她去吧。」冬青說道。路克明白她的用心,他回想起大廳那灘未被清理乾淨的鮮血,再三思索後點頭答應。
兩人合力將歐希斯浦抱回輪椅上,冬青扶穩椅背的把手,鈷藍的雙眼觀望著少女柳弱的身姿,不發一語。冬青向前邁出步伐,卻又突然停下,她回首凝望路克,在那雙暖棕的眸中,他看見了許久未曾收錄於記憶中的情感──信任。
「不需要擔心,路克,即使全世界都與你為敵,我也依然不會離開。」
路克愕然而立,自冬青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未知的音節,他彷彿再次回到深淵無底的黑色夢境,沒有實體,也沒有形象,只能像尊積塵的神像定鎖在虛無與現實的夾縫中。她究竟在他身上看見了什麼?她為何能夠如此安適地將『信任』如此寶貴的概念寄託於他身上?
浸潤於仇恨與殺戮中的心念無法洞悉緣由,只能任由陌生的情緒濤打胸口,路克站在原地,久久未能言語。直到方才在歐希斯浦腦中所見的畫面取而代之,他才終於回歸現實。路克重返大廳,以黑影仔細清理剩餘的血跡,奔騰的思緒一點一滴地將線索拼合成不完整的圖像。
內鬼、伊沓夸的身分、以及方才致暈歐希斯浦的人──傑哈塔。
一連數天,路克幾乎足不出戶,除了冬青和帕希之外誰也不見,傑哈塔對此甚是感冒,三番兩次要出手將他從房間裡拽出來,然而曲起的指節總在叩響門扉的前一刻退縮。
自從冬青與路克走近開始,她便注意到小隊內的艾蜜妮莉芙時常用投來半哀半怨的目光。或許是心理作祟,或許路克所言為真,她開始感覺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員偶而抱以詭異的眼神,她試圖回頭捕捉證據,卻始終無法瞥得對方的眸光。
轉眼間,任務當日已然到來,冬青憂懼地望著今天的日期,霜沉風壓懾冷天地,霽日尚未降臨,而呼號的北風宛如送葬曲般不止歇地演奏。她站在路克的房門口,靜待著他自蝸居步出。
「務必當心。」
這是冬青對路克說的第一句話,後者嫉冷的面容一如既往地難以摸透,只能從簡短的頷首得知他確實有聽進囑咐。
「我不會死的。」路克的語調有些生硬,與其像是對冬青傳達,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不會這麼容易就死的。」他強調道。
兩人一同前往收編小隊的交誼廳,在那裡,帕希等人早已做好送行的準備,除了久出外勤的妮莎.弗萊絲外全員到齊。路克的雙眼迅速掃過每個人的面龐,試圖辨清人皮面具底下的真意。帕希的慎重與掛心、塔班的陽光、蘇西的希冀、薇亦正亦邪的危險眼神、以及傑哈塔與艾蜜妮莉芙的漠不關心。
路克始終沒有將自己受到法師襲擊一事告訴任何人,就連烏里蘇姆都不得而知。敵人潛伏在表象之下,他卻無從知曉,說不定試圖殺害他的人就在眼皮底下。這念頭讓路克逐漸偏執,他趕緊讓自己的心境歸於平靜,現在最不能做的就是自亂陣腳。
「嘿,老兄,是你啊。」塔班容光煥發的的朝他招手,但從那閃爍的赤眼來看,他顯然還未能克服心理障礙這一關「來吃點東西吧,我從員工餐廳偷──要來了不少。」
路克勉強受領了這份好意,半溫不熱的奶油麵包和香腸煎蛋無法勾起他的食慾,若非這具血肉之軀尚得依賴物質而生,他根本不可能嚥下味同石蠟的食物。餐桌之上,路克注意到帕希的目光頻頻飄向他,他回以使其放心的眼神,他明白即使帕希盡可能地保持公正,她最大的顧慮依舊是對這次任務的內情渾然不知的塔班。
「放心吧,我不會讓塔班出事的。」臨行之前,路克低聲向帕希保證。
「不只是他,你們兩個都給我平安回來。」帕希顫抖的聲音出賣了她的撲克臉,對於這次任務,她和冬青的擔憂程度甚至大過路克。
時隔一月半,再度來到破火的地下停機坪依然讓路克大感驚奇,但這次他卻無神欣賞人類造物的偉大,每一個指揮的人員,每一名立於走道兩側的制服男女都彷彿在為他的永別送行。路克極力壓下不安的念頭,即使蜷緊了雙拳也依然無法阻止不住發顫的手指,最深沉的恐懼來自於未知,比未知更加令人害怕的是不可迴避的已知劫難。
在上飛機的最後一步前,路克回首望向帕希等人所在的電梯門口,從冬青那雙滿懷愁郁的淺褐虹膜中,他看見了自己那面同死灰的絕望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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