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焦灼黑褐,四野不祥靜謐,幾點尚在掙扎求存的渺小生靈宛如暮垂之星的瀕死呼吸,疾驚似一現曇花,卻盡是無用功。若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大地並非因火焰的肆虐而失去顏色──乾枯皺縮的骸骨遍毯鋪捲,漫漫群屍重新為地球抹上了死亡的粉彩。
在萬物之上,似光似影的不明玄黑蔽噬青天,那是人無法理解的存在,是現實外的異星漫遊者,是無可名狀之恐怖。它以無色眼瞳俯視大地,以虛形黑觸攫吞普世死靈。動物、人類、旭陽、皎月、乃至於整顆孕育萬物的行星彷彿只是它可有可無的食糧,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在象牙白的入雲高塔上,一名身形高瘦的黑色人影引首仰望蒼穹。強勁的疾風未能撼其身姿,彷若它並不與現實處在同一位面。
這是一場沒有對錯的屠殺,自始至終,正邪善惡都是一場人為鬧劇,生命是有血有淚的幻夢,死亡是無可欺瞞的真實。當全世界的聯軍向我發起攸關存滅續亡的戰爭時,他們高呼激昂的口號,高舉正義的大旗,將剷除邪惡視為誓死維護的誓言。那是多麼崇高,亦是多麼可憎。
這世上從來不曾存在邪惡,有的只是對立。勝者成為正義,書寫歷史;敗寇淪為千古罪人,墮入深淵。現實不過如此。無貌之人的目光炬穿海堆的乾屍。現在沒有歷史可以傳頌了,它如是想道。
無貌之人殘存的理智也隨著最後生命的倒下消失殆盡,此世再無生靈,再無榮光,唯有異海的漫遊者長存,而現在,它將成為浩瀚星宇中無窮毀滅力量的一份子。
巍然聳立的古今建築在力拔山河的無形巨力下化成斷垣殘壁。安身立命、展示力量、渴望留下足跡,被寄託了各式希望的人類文明終究在無法闡釋的末日中不明不白地煙消雲散。摧枯拉朽的對象不分人事物,一視同仁地蠶食星球,以萬鈞之勢牛飲闊海,鯨吞大山。什麼都沒有留下,對見證世界覆滅的受苦者來說,再沒有比這更為殘酷的玩笑。
這是終焉的歸宿,是無人能逃一死的結局。渾沌與蠻荒將啃噬所有物質與能量,徒留這顆水色行星上空無一人的荒誕,與星海中的沉睡者,和妄圖破碎框架的自由者,無貌之人不斷的蠶食,最終,星球將迎向終結,唯有這無人紀錄的煉獄永存持續,直到群星的衰亡降臨。
一夜,人類在地球上繁榮昌盛,華景絢美地彷若永恒。下一夜,他們無聲無息地消失,宛如從未存在。僅此而已。
老者猛然睜開海綠的雙眸,重返現實,方才的地獄光景讓他一時間無法消化,只能孤身一人置於燈熄燭滅的暗室中,微光閃爍的水晶池在他的面龐上描出了時間的刻痕,影線光面隨著顫抖呼息的一吐一吸顫擺。
老者一揮灰袖,原本熄滅的白蠟再度燃起搖曳橘火,懸掛的吊燈也恢復通明,亮遍了藏冊滿閤的書室。年邁而不衰的膝蓋在巫杖的支撐下緩緩撐起筋疲力盡的身軀,老者癱躺於扶手椅上,神情陰鬱地彷若喪子,『未來視』贈與他的預見祕法重壓著積滿責任的心頭。五年......最多十年,老者明白方才所見在不久之後就會成為現實,屆時即使天神下凡也束手無策。任何活生生的靈魂都難逃被血剝肉吞的命運,和砧板上的鮮魚無甚差異。
「路卡雯.迪歌.克利汎......」自發白唇間傾吐的字眼飽含戒慎恐懼,有如見證惡魔。幻象中的絕望氣息踏過了現實與虛假的中線,滯澀著老者的口鼻,令他坐立難安。帶著一絲絲震顫的雙肘半倚半靠於桌緣,老者十指交扣成握,抵於眉心,下一步的走向在緊閉的綠眸後一步步成形。過去四百年來,他憑藉著管窺未來的能力扼殺了無數甫萌芽的末日種子,將文明走向導向續存之路。他從未要求回報,只希望能阻止世界日漸走向滅亡。
嚴格的法師戒律不允許老者驚慌失措,他正襟危坐,一點一滴地將不必要的雜緒剝離思想的核心,以鼻吸進蠟煙與書香揉雜的空氣,感受胸腔和丹田在生命的躍湧下充盈暖熱的能量,十五秒,由口吐出。如此反覆來回十輪,老者因震驚而慘白的面龐已再度紅潤。身後壁爐的淨火無煙無味地劈啪作響,彷彿在炫耀光熱的偉大,靜明著藍光的底柴無聲地施展魔法,只留下炎的美好,摒棄多餘的雜氣汙染。
回憶過往種種,老者彷彿還能依稀見到戰友的身影──高瘦挺拔的傲軀,宛如極地至湛至純的藍眸,以及那份即使天崩地滅也在所不辭的果敢堅毅。那人名為杰西.克利汎,是埋葬於歷史洪流中的無名英雄,也是老者這輩子唯一的摯友。四百年前的遺存從未遠去,種族的糾葛纏雜在歷史的陰影中,如今,它發芽了,細嫩的幼枝在億人眼皮之下張牙舞爪,卻無人察覺真象。
老者陷入冥想,他再度看見了滅世的光景和形銷骨立的青年,在黑暗與恐懼交織的奇想中,青年回身望向老者。僅僅是驚鴻一瞥,那不亞於銀河黑洞的鈷藍瞳淵幾乎滅頂老者的意識。他急忙回神定心,調勻的呼吸再度錯亂了節奏,無形的黑影掐滅了燭火,徒留一段青煙尚存的蠟桿。
事已至此,老者毋庸置疑地得出手干預,既然克利汎一族的後裔與未來的存續密切而不可分割,作為引導文明的開路者,這份責任他無從推拖。當務之急是找到災厄的根源,那尚未茁壯成渾沌凶兆的少年,時間所剩不多,他得加緊腳步。
身為人的生存本能驅使恐懼,急促地催趕著老者立下殺意,趁早殺死名為路卡雯.克利汎的少年。過往的同袍情誼挽留人性,這可是克利汎家族所剩無幾的繼承者。身為手持秩序與渾沌的大法師,他應該斬除世間諸惡;但做為一介凡人,他無法讓友人的血脈斷絕在自己手中,尤其是在尚未釐清事件全貌前。
計畫的雛型迅速搭建於心,老者確立了自身的意志,他要找到那名少年,導引他走上正道,正如他導引世間走向光明。如果連整顆星球的命運都能為他所引,那麼區區一人又何在話下?
「你看見了什麼?」
不請自來的客人並未驚動老者,他的視線聚焦在交錯手指間的一個小點,沉著的綠眼炯炯有神,不因歲月的蝕啃而損其一分光芒。
「杰西。」
時隔數百年,再度聽聞這名字令陰影中的來者渾身一顫,如雷貫耳。高跟馬靴輕叩在實心的桃花心木地板上,發出脆耳均質的響聲,紅裙黑衣的歌德式洋裝艷如香玫。高挑而身材姣好的女子挾著慍風來到老者桌前,插腰的右手與微翹的紅唇頓時使房間內的張力拉升不少。
「你最好說清楚一點。」帶甜的怒意充斥在每一個音節之間,女子的態度不言自明。她前傾身子,拉近與老者的距離,艷麗無暇的面龐在寬髖窄頷的美人三角襯托下更顯嫵媚,然而眉宇間的不悅卻如瑰刺螫人。老者不閃不避,正面迎視她質問的黃瞳。
「克利汎一族與我們之間的因緣似乎還沒結束。」老者不急不徐地說道「只不過這次來的是影子,不是光。」
女子輕哼一聲,老者看出她試圖用漫不在乎的肢體語言掩蓋內心想法,但他並沒有點破。
「需要我出馬嗎?」女子盛氣依然,但比之方才慍怒的真實,現在的態度反倒更像虛張聲勢。
「不必,我會讓妳們的隊長出面處理,她需要磨練,而且在這方面上,她有天生的優勢。」老者不溫不火地答道。女子對這答案並不滿意,卻也無從反駁,她咬著嘴唇,思索著該如何攻破老者的言論。
「這種大事不應該交由我們自個人處理嗎?」
「四百年了,妳還是和以前一樣。」老者輕聲呵笑,不帶諷刺,也不帶喜悅「光現影滅,影之所以為影,正是因為光一輩子都無法捕捉其真身。」
語畢,老者的身形消失,女子呆愣在原地,似乎是沒有想到對方會離去的如此唐突。與空氣對視的黃瞳先是一驚,隨即盈滿不真心的嗔怒,女子忿忿地抬腳踹向木桌,但在最後關頭還是收回了力。懸於空中的腳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只能沉沉放下。
「討厭的法師......每次都不肯把話說清楚。」女子直起腰桿,碎唸抱怨的同時撩撥掛於眼前的黑白異色髮,她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修美的長腿如疾風般大步踏出門口。厚重的黑門在她身後無聲掩闔,只在鎖芯與凹口嵌合時發出了微弱的喀噠。
五千公里外,一處僅有三千多人居住的廢墟之城中,名為路卡雯.克利汎的少年正在與死神賽跑。寒瘦枯矮的身軀在漆黑的夜幕下痛苦掙扎,宛如出水之魚,夢境中的他則幾乎剝離意識,墜往深不見底的黑淵。不可為常人所視的黑影以少年為中心暴亂異竄,二維的影色十指抓攫瀰漫於暗巷的不淨氣息,將現實空間與意識世界一齊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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