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就是這一切背後的始作俑者?」
自路克口唇間傳出的並非人語,而是由牙扣齒擊組成的斷裂音節,他可以輕易地嗅聞到空氣中的怨意。芬洛黎沒有張口,路克這才發現她的嘴唇被絲絲黑線縫密。
「你拋棄了我們。」
芬洛黎的聲音在路克的腦殼間共振,好似她就潛伏於他的思想中,他注意到四周的怪物逐漸收攏,將兩人團圍在中心。路克的目光掃過每一張畸形異變的面龐,清晰而無指向性的恨意毒染空氣,更多的是自怨自艾。
「而妳讓整個村莊為之陪葬。」路克辨清了沖刷全身的萬般情緒,他直直望入芬洛黎那雙湛藍清淺的眼睛,任由她眸中的瘋狂席捲全身「該是時候讓這一切作個了結,芬洛黎,就妳和我,不需要再有更多人加入到這場鬧劇中了。」
伴隨著芬洛黎的尖叫,呆立原地的怪物一齊抱頭下跪,路克讓自己的神智逆行潮擁而上的惡意。他曾一人面對無數來自異想幻世的傳說與怪獸,屠殺數十凡人與異能者,擄孩子的男人、蟲女、帕斯瑪、卡納姆,這不過只是冰山一角。只要存在於世,那就必定有湮滅於世的途徑,這是萬物亙古不變的真理。而現在,路克握緊刀柄,他得想出殺死鬼魂的方式。
「守護我。」路克低聲對黑影唸道,他伸出五指,伊沓夸的異力與死靈的咒怨撕裂了空間。路克身邊的世界如遭受浪擊的畫布四碎切散,顯露出表世界外的無垠虛空,芬洛黎的形象亦隨之消散。
路克足下的大地失去了實感,重力不再牽引他的凡軀,他的思維與精神與死靈進入了常理所不能及的空間。一會,四周重構的世界光鮮和麗,日輪高掛於空,澄麥閃耀金穀,布穀與畫眉的高歌此起彼落,彷彿此世再無紛擾;一會,存在於路克心象中的荒土死紅異換成型,死亡意象的空洞吸取著任何思想的精元。路克與芬洛黎間的角力撼搖著現實的根基,他無法理清自己究竟身處何方,斑斕的色彩將他拋來甩去,邪與邪之間的衝突焚燒心智。
倏忽間,路克意識到自己正被深埋地底,他的四周固然一片漆黑,但卻失去了昏幻的失重感。濕沉的泥土窒息著路克的口鼻,無名的恐慌滋蔓在心頭,令他難以運轉大腦,只能兀自做著無用功的掙扎。
這並非真實。路克極強的穩定力強拉著自我,他的呼吸不勻而急促,卻無法讓肺部獲得任何一點空氣。但死亡的感覺是多麼切身!
在大腦缺氧,意識逐漸渙散的彌留之際,路克體認到了,這正是聖安福村村民的結局:孤身一人,被困在永不見天日的大地之下,只能任由血肉腐朽,最終成為一具不人不鬼的活死屍。
「死亡無法傷害我。」認知到真相的路克閉上雙眼,他無須在意自己究竟身處現實或虛幻。絕境之後,當這具軀體為死亡籠罩,真正的『我』將浴火重生,以血肉之下的存在殘殺生命,毀滅死靈。
芬洛黎的意志落了下風,這場拚搏是路克取得了勝利,他睜開雙眼,意識到自己已重返現實。四聚的怪物寂靜如石像,原先厚重得幾乎無法看清四周的迷霧已散去大半,雖然視野依舊略顯模糊,卻能見至數十公尺外的教堂形貌。在路克面前五步之遙,芬洛黎的幻影充滿怨懟地怒瞪著他,她的形象逐漸稀薄,彷彿日光下的霧氣柔薄易散。
怪異的是,路克無法感覺到怨靈的消殞,明明他的力量已經壓制過她了,那為什麼......
毫無預警地,哭泣的怪物忽然暴起,無數致命的重爪朝路克猛揮而下,他大吃一驚,險而又險地滾地避開第一波爪擊,這才避免腦袋開花的下場。上百柱參雜黑晶的刺冰柱在電閃的意念下倚空成形,以路克為中心輪狀爆甩,將一擁而上的怪物群扎成刺蝟。但光是這樣還遠遠不夠,即使身體機能停止運作,灰肉斑雜的身軀依然頑強地前仆後繼,路克的視線飄向芬洛黎稀薄的人影,該不會......
數十條黑影響應路克的召喚,自他的足下開展延伸,向四面八方蜿蜒搜索。如果芬洛黎無法在意識世界中被消滅的話,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她的本體身在別處。
路克雙手向兩側疾揮,堅實銳利的尖冰壁盪開了怪物,為他開通暢行無阻的直路。路克施展力量,將黑影的感知範圍拉伸到極致,然而下一秒,他一腳踩落無底懸崖,整個人如鉛塊般直墜下落。
芬洛黎!她已經強大到能夠如此輕易地將他帶進意識世界中了嗎?!路克當即明白芬洛黎已經發現他的企圖。路克直面逐漸清晰的崖底,他集中精神,讓伊沓夸的根源力在心象中化為只屬於他一人的象徵。
刺耳的鴉鳴劃破空氣,閃耀藍眸的龐然影鴉自地面穿出,堪比鯨口的巨喙大張,將路克一口吞下。無邊的黑暗川流過他的五感,鬼魂的低語似是謔笑,又如警示。彼此抗衡的兩股力量衝開了現實的缺口,路克只覺得眼前一片亮白,腳下的觸感再度回復成堅硬的大地,他奔於迷霧之中,踏著疾快的步伐,繼續追索芬洛黎的真身,鬼哭神號的異變怪物緊追在後。
一股斷裂的怪異觸動了路克的心弦,與芬洛黎幻影如出一轍的狂暴哀怨自黑影的末梢傳上路克的神經,他找到了!路克加足腳力,拚命朝共鳴至深之處狂奔。突然間,路克足下一緊,他失去了重心,身體的動能無法負荷如此巨大的拉拽,硬生生在地上摔出了血泥混合的爛坑。
破土而出的怪物扯住了路克的腳踝,他的目光只來得及捕捉到五根巨大的粗爪揮斬而下。下一秒,膝蓋間最脆弱的韌帶與筋膜在噸重的巨力下發出了可怕的撕斷聲,,極痛的折磨電閃上敗損的神經,透過路克的聲帶發出慘絕人寰的厲號。他驚怒交加地召喚出冰錐貫穿怪物的頭部,視野在身心的交互作用下宛如中了迷幻藥,層層疊疊的影像映射出一條血肉模糊的半斷小腿,被力量拉扯形變的肌肉如木偶絲繩般牽連著斷腿與身軀。
若非路克長年經受痛苦折磨,現在的他早該昏死過去。慘叫過後,路克緊咬著牙根,痛楚如火焰灼燒著他的大腦,但也僅僅是如此,與身體溶解的酷刑相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路克掙扎著以肘撐地,將全身的能量貫注於左手之上,在強大意念的驅使之下,數十公尺外的空氣為光影扭曲,一雙骨狀的藍冰利爪乍現於空。內心的萬般恐怖與肉軀的極端劇痛化作飽含壓抑與憎怒的咆吼,冰爪刨開了大地深處,將芬洛黎的真身──當初由本人變成的洋娃娃──拉甩而出。
芬洛黎的尖嘯震穿萬物,緊貼地面的震動讓路克意識到身後的無數怪物正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直衝而來。他收攏五指,孤注一擲地將娃娃拖往自身,但事情又怎會如此容易?在路克的眼前,娃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泫然欲泣的芬洛黎,在那一刻,時間彷彿凍結,所有呼嘯的聲響與狂風在兩人間消於無形,彷彿在這光影的世界中僅剩他們存在。
「路克......拜託......」芬洛黎的澄澈藍眼盈滿淚水,嫩白透出果紅的肌膚與端麗的五官在悲容的妝點下令人又愛又憐「難道你連我們的生命都打算一同剝奪嗎?」
「死者不應當耽溺於生者的夢中。」
路克一字一字緩緩說道,他深吸一口大氣,讓人之血肉從前伸的食指上蠟融潰毀,狂暴的黑影自二維爬升至三維,以平面的身軀聚合成骨狀的影手,隨著他的動作比成微曲的指狀。在影指接觸到芬洛黎眉心的剎那,路克的骨指亦觸及了藍洋裝娃娃的心口。電竄而上的悚流自指尖一路遞上路克的心口,順著脊骨最終抵至大腦至深之處。半真半幻中,一枝鴉羽點落蒼穹,落於光滑如鏡的玄色平面,崩離的現實隨著湧入路克視野的黑墨一同落入無邊無垠的虛空。
路克的意識被傳送到一間空無一物的房中,四面灰撲撲的水泥牆斑駁陳舊,懸吊於空中的明滅燈泡讓人不禁聯想起拷問的偵訊室或牢房。深紅的文字佈滿眼界所及的六道平面,路克無法辨清大部分的字樣,只能勉強看出重複最多次的字詞:叛徒。潦草的筆跡與字尾脫墨的缺色無一處不被強烈的情緒充填,即使未能親眼見到過程,也能輕易地感受出當初芬洛黎是帶著多麼重的怨念寫下這些字眼。
路克握緊門把,冷痛的觸感讓他一度懷疑自己所碰到的為寒冰,而非金屬。走出房間,狹窄的走廊上懸吊著一盞盞昏暗不明的白燈,右手邊是一整排鐵門,左手邊則只有斑駁的牆壁。沾滿不明棕色液體的地板讓路克隱隱感到不安,他踏出一步,警戒著這薄薄半公分液面下是否藏匿著不為人知的存在。
夢想。右手邊的門上被深紅色的血跡書畫了這兩枚大字。
路克推開鐵門,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張手術台,角落的推車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鋸子、手術刀和剪刀。一隻紅眼的白兔躺在手術台上,牠的內臟被放在一個個半透明的圓柱型容器中,容器內填滿了冒著氣泡的黃色液體。兔子朝路克眨了下眼睛。
不,這不是他需要的。路克的目光銳利地向更遠處移動。
路克亦步亦趨地來到第二道門面前,『所愛』──門上的字跡如是寫道。路克推開門,一隻殘破的巨大泰迪熊被固定於診療椅上,泰迪熊沒有左眼,腐敗的棉絮從它身上的破口掉出,模樣之悽慘就像是被人狠狠地砍過無數刀。
泰迪熊流著眼淚,直到這一刻,路克才意識到它的右眼並非塑料所製,而是貨真價實的人類眼球。路克伸出左手,一股冷風自他的身後拂過背脊,隱約中的不知名低語密碎在意識的洪流間,若有似無,仿真實虛。
「快逃!」女人的聲音驚恐高亢,像銅鈸般擊響於路克腦內,透過芬洛黎的記憶,他看見了遙遠的過去,關於當時自己遠走高飛後發生於村莊內的一切。阿索斯夫婦與數名醫護人員在接觸了被救出的那名少年後,異變成不人不鬼的畸變生物,對村莊展開無法遏止的血洗。
芬洛黎的父親抱著一名不滿周歲的嬰兒奪門而出,空出的右手緊緊抓著妻子的細腕。路克試圖移動身軀,卻發現自己的視點被鎖死在了無法移動的草地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越來越多的怪物群步步逼近,牠們洶湧如潮水,自四面八方而來,曾經為人的眼神中空無一物。
路克終於明白了,為何芬洛黎會有如此巨大的恨意,他正以她的視角觀看整齣悲劇的發生。無力而弱小,無法移動,甚至連與家人同赴滅亡的權利都不能享有。數年來,她只能靜靜地躺在草地上,埋於大地之下,任憑胸腔中的萬般悲痛滋長。
當路克走出第二扇門時,他意識到自己的嘴唇正不住顫抖,他無法分辨這是來自於與芬洛黎共享記憶的情感殘留,抑或是他自身的意志。
最後一道門──『信仰』。路克深吸一口氣,他能輕易地感覺到存在於金屬之後的存在,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得邁步前行。房間中的鏽椅上,一頭金髮,身穿藍色洋裝的女孩正以半恨半悲的詭異表情直視著他,手上拿著代表真身的洋娃娃。路克注意到洋娃娃缺少右眼、右手與左腳,不知為何,這處細節讓他感到了強烈的惶恐。四面牆上擠滿了數不清的句子和符號,但這次路克看清了每一個文字:『這裡是哪裡』、『殺了我』、『為什麼我還存在』。在芬洛黎背後的那面牆上寫滿了同一串字:我恨你。
「我......好......孤......單。」娃娃的聲音在室內迴響。
「對不起。」路克說道,他知道這改變不了什麼,遲來的道歉不可能弭平傷口。
「我......好......孤......單。」
「我......好......孤......單。」
娃娃不斷重複著這句話,千斤重的巨石壓在路克心口之上,要是他當初沒有將她遺留在草地上,要是他當初選擇了留下,要是、要是、要是,到頭來,正是因為他像個懦夫一樣一走了之,今天才會走到這步田地。
「我未能阻止妳父母的死亡,但至少──」路克回憶起教堂草地上,由村民異變而成的怪物以及空氣中那密度高得嚇人的鬼魂,那是過往的亡靈,無論源於村莊或來自異地,它們最終都歇腳於此,受到芬洛黎的怨念束縛。
「──妳可以停止對他們的禁錮。」路克話鋒一轉,他向前逼進了半步「妳能感受到的,對吧?妳的家人,他們的鬼魂依然存在於此,因為他們無法離去,回到鬼魂本該歸宿的地方。」
芬洛黎的表情改變了,恨意的那一面佔據了全臉。路克聽見門外的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不敢回頭,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
「但妳可以改變這一切,芬洛黎,只有妳有能力辦到。」路克的語速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聲停在兩人身處的門外,捶打在門板上的每一下重擊都令他的心臟躍至喉頭「他們和妳,整個村莊都值得永遠的安息,死亡並非離別,如果妳願意放下仇恨的話,妳們便能再次於彼界團聚。」
路克的心沉到谷底,他知道自己說的不全然錯誤,但近乎謊言,死界之中的靈魂幾乎無法保有從前的記憶,即使芬洛黎真的再度見到了她的父母,相認的機率也微乎其微。更何況,這已經是路克所能說服的最大限度了,他無法體會人的感動與愛,更無法與其感同身受,只能從他人身上的一舉一動略學一二,就像一頭模擬人聲的鸚鵡。
看著芬洛黎的恨容轉為悲傷,雞皮疙瘩爬上了路克的手臂。她還是和當初一樣,無知、天真而可悲。在轉捩的一刻,空氣中的因子發生了變化。路克不打算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以左手的骨指輕點女孩的額頭,充滿悔恨的黑色能量流在一瞬間自兩人相觸之點濤湧而出。
「永別了。」
伊沓夸的破壞之力深透進芬洛黎的核心,將怨靈的存在從根本上抹殺,在芬洛黎消逝的那一刻,路克看見了她眼中的震驚與不信。是的,他再度背叛了她,自始至終,救贖對於路克來說就是飄渺而不可循的路途,他所能做到的只有殺戮,無論是對生命或死靈皆是如此。
隨著芬洛黎的消散,路克被強大的震波彈回現實,毀滅靈魂一舉幾乎耗盡了他的力量,那殘破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撐巨幅的耗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敗腐爛。詛咒的束縛不再,由村民轉化而成怪物在路克眼前崩解,退回原本應有的樣貌──僅剩空殼的乾屍。解脫的鬼魂一同在廣闊無際的天空中飛散,而芬洛黎的真身,那隻洋娃娃懸浮在半空中,皮膚色的細線從它的四肢解離,棉絮一片片飛灑散落,最後,只剩下一顆乾癟的心臟浮在空中。
「你將永遠受到我的詛咒。」
至憎至毒的意念烙入路克的腦中,灼燒的痛楚自他的右手迸發,一瞬間,他眼中的整個世界顛倒了,焦黑的烙印一點一點刻蝕著他的右腕,形成一個怪異的圖案。那是一具由彎扭怪紋繪成的十字架,自兩短邊處上延伸出了一對公羊角,角與角之間的分岔點各烙著一顆眼球,整體的模樣既怪異又不祥。
身受重傷的路克再也撐不下去,腎上腺在消退,視界在閃爍,明滅不定的萬物有如幢幢鬼影,張牙舞爪著要吞噬他的一切。在意識徹底中斷的前一刻,路克在隱約之中聽見了步伐聲,踏於翠草之上的足音輕軟而短促。
那究竟是誰呢?
抱持著最後的疑問,路克的眼皮無法抗拒地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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