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震動搖撼著大地,爆起的水泥煙和碎塊掩住了戰場,冬青木然地看著路克的屍首,孱弱的身子隨狂風搖曳,空洞的表情彷彿被抽乾了生命。右眼的碧光乍現,如同一柄寶劍掃蕩視界,轉瞬即逝。自大地創生的刺木穿出地表,無數頭潛伏的巨鱷在自然之力的作用下被抬舉到數十米的高空,透體而過的慘樣猶如扎滿針堆的刺蝟。
吉爾羅克不可置信地看著在空中掙扎扭動的黑紅肉塊,失去語言能力的舌頭無意義地沾牙顫抖。以冬青為中心,龐然能量如潰堤的水庫盡數洩出,力量之強大就連即將抵達地面戰場的薇和帕希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能量所經之處,翠草鮮花,纏藤巨樹,無數生命綻放於水泥叢林之中,鋼筋與水泥在藤木的勒絞下出現不祥的裂痕。一路護衛著冬青的蘇西試圖頂著翠色怒濤前進,卻越踏越遠,這根本不是人能夠接近的情況。
「把他還給我。」
冬青如讀稿機般麻木地說道,她向『鱷牙』兄弟前行一步,與大地相觸的腳掌踏出龜裂的紋理,裂紋一路向四周蔓生,幾乎要涵蓋了方圓一公里內的區域。
帕希的身邊颳起一陣疾風,只見薇已來到她身旁,神情肅穆,笑意全無。
「再這樣下去,不知道多少人要死在她手裡。」
頭一次見到如此恐怖力量的帕希花了好幾秒才勉力克服裹緊心臟的恐懼「妳有什麼主意嗎?」
如雷的轟鳴短暫地吸引了薇的目光,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築再也支撐不住,在自然之力的死亡勒絞下碎裂崩塌。所幸那棟建築還在撤離範圍之內,如果破火和艾爾梅德的特工有善盡職責,理當無人傷亡。
「埃莉呢?」薇開口問道。
「跟後勤部隊一同撤出戰線外了,這裡的情勢不是她能參與的。」
薇點頭表示理解,她伸手向無數棟晃搖的摩天大樓一比。
「這部分交給我來處理。」
帕希眉頭一皺,半信半疑地看著薇,後者的目光則聚焦在動亂的中心,神情之老練沉著讓身為隊長的帕希也自嘆弗如。
「妳能接近冬青嗎?不,應該說──妳得接近冬青,蘇西和埃莉沒法靠近她,這邊就只剩下妳能託付了。」薇說道。
帕希沉思著,薇看出了她眼中的顧慮,續道「別擔心,我不可能立下守不住的諾言。冬青就交給妳了,隊長。」
「啊。」感受到薇話語中的信賴與沉穩,帕希應了一聲,望向冬青的神情再度堅毅「包在我身上。」
狂風再度吹起,轉眼間,薇已經到了數十米之外,緋紅的身影疾竄於樓與樓之間,速度直逼閃電。
帕希動身來到蘇西身邊,她輕拍這名少女的肩膀,直視著位於毀滅與創造中心的冬青「別讓任何閒雜人等靠近。」
蘇西野獸般銳利的視覺早已捕捉到了潛伏在附近的否思成員,她艱難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在冬青的前方,『鱷牙』兄弟的腳下是唯一一塊沒有被創生能量覆蓋的地方,彷彿是冬青為了親自動手而留下的,兩人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她一步步逼近。
「混帳東西,妳知道妳殺了多少人嗎?!」吉爾羅克攙扶著受傷的弟弟,保護親人的力量讓他仍保有一絲憤怒的能力。
「殺人?」冬青的語調如秋水般泠冷,一抹妖異的紅光在那失明黯淡的左眼閃現。
這賤貨到底把人命當成什麼了......?吉爾羅克半懼半怒,渾身顫抖,他扶住樂爾勒克的身子,他原本打算一解決路克就帶兄弟退到戰線後接受治療,但恐怕今天是凶多吉少。
「快走吧,哥哥,我的腳已經──」樂爾勒克盯著自己血流如注的腳踝,痛苦的聲音中帶著認命。
「閉嘴,我不許你再說一個字!」吉爾羅克悲憤地大吼「我們兩個人都不會死,只要我在這裡就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此時的冬青對『鱷牙』兄弟的對話充耳不聞,血液的鼓動是她耳中唯一的聲音,無頭斷手的慘痛畫面徹底攪亂了她的大腦。冬青無法思考,無法判斷,只是任由身體牽著自己行動,渾沌的思緒讓她六神無主,甚至連產生情感都做不到。她無法去恨,她無法憤怒,心底深處發出的最後一個指令是唯一的動力:不能讓這兩個人離開。
不遠處,即使是開啟能力的帕希要想踏進能量圈也難如登天,光是能量本身所引起的暴風就足以吹飛人事物,更別提踏進圈後會發生什麼事根本沒有人知道。無數生命體在翠色之海中湧動,從尋常的野草鮮花,蜂鳥蟲蝶,到古怪的曲藤詭木,異形奇獸,彷彿冬青所創造的並非只有生命,而是循環本身。
帕希吞了口口水,要是她膽敢以血肉之軀接觸這股能量,又有什麼『演化』會發生在她身上?
然而每況愈下,一架武裝直升機自戰場的西南側駛來,在強風的影響下顯得有些不穩,最終被迫滯空在離眾人百米外的街道上方。見到機身上毫無辨識標誌,帕希的戒備急遽升高,儘管心下焦急,她依然當機立斷,白手套下的雙掌一抓一拉,斐舒特飯店的噴泉雕像在水壓的衝擊下應聲碎裂。
帕希的目光從直升機移到冬青身上,當務之急是先讓她脫離失控狀態。蒼藍的能量充滿泉水,遠超消防水柱的強力沖擊直奔冬青而去,質量的動能與能量場的斥力相互對抗,明明是無形之物,卻讓帕希感覺水流猶如擊打在一堵城牆上。
同一時刻,半人半獸的尖吼在戰場的另一端響起,十多名身披斗篷的面罩人正與迅如疾風的蘇西纏鬥。儘管在力量和速度上都占據了優勢,帕希還是不免擔心蘇西會被敵方的人海戰術壓垮。
直升機的拉門緩緩打開,察覺大事不妙的帕希果斷放棄了對能量場的突圍,一個後蹬飛快躍開。在她腳步穩落的那一刻,一塊黑沉沉的重物自天隕墜,不偏不倚地砸在帕希數秒前站的位置。
正當帕希拿不定主意之際,數名重武裝的黑衣分子沿著滑索垂降,在一夥人有序迅速的分工下,那塊黑色金屬被激活,陣陣隆鳴傳入帕希的耳中。
「你們是誰?」帕希警戒地舉槍瞄準,然而那五六人卻對她視若無睹。在工序完成的那刻,響亮的喀噔一聲自金屬內部發出,有稜有角的邊緣向外飛旋延展,支架以金字塔型固定於地,菱面的主體抬升到一米高的空中。輪狀的充能裝置與細管寬口的砲管直伸向前。
帕希即刻意識到這幫來歷不明的傢伙的意圖,憑藉著過人的臂力,她單手朝武裝分子連開數槍,另一手操縱水流。不同於方才的大幅推拉,帕希的以五指為重心牽動臂膀,如柔柔絲水引導能量的走向。
面對帕希的阻撓,其中兩名武裝分子拔槍回身,卻在扣下板機的前一刻遭到熊熊烈火的焚燒,高熱的炎風在視覺捕捉之前即表明了來者的身分。
「沒事吧,帕希?」塔班疾步趕來,他的目光始終聚焦在武裝部隊上,神情有異。
「沒事,但我們得趕在大砲啟動之前阻止他們。」
「我見過這些人......」塔班低聲說道,緊皺的眉頭和思索的眼神喚起了薩坦納斯教堂的記憶。一時間,恍然大悟的靈光佔據塔班的瞳眸,他的雙手爆出烈火,燃焰的食指直比部隊。
「在路克的任務中,我見過和這一模一樣的武裝,當時那夥人還試圖殺死我們!」
帕希半驚半疑,這番話讓三方勢力的衝突攪和得更加混濁,但眼下的目的依舊沒有改變。
「掩護我。」帕希簡短下令。
塔班點了點頭「小心點,那些傢伙身上穿的東西厲害得很,防火防彈,而且堅固程度可跟坦克有得比。」
此時塔班的心中冒出一個念頭,要是那管大砲的材質也和武裝部隊一樣的話......
帕希左手自胸口向前揮出,前伸的五指釋放出的能量固化了液態的水流,使其分化為一支支鋒利的藍矛,瞬發的水影穿過了部隊的防線,直擊位於中心的大砲。
在堪比弩車的射擊威力之下,十多柄近三公尺的藍槍與炮身的硬鐵相衝出古怪的噪響,聲似銅鑼,卻又帶著冰爆的碎裂聲。儘管未能徹底擊毀目標,這一輪射擊也讓炮身上出現了許多深淺不一的坑洞。只要再受到同等傷害一次,就算不會被砸成廢鐵,也肯定會功能失常。
頭一次見識帕希這等能力的塔班看得目瞪口呆「妳是怎麼──」
不等塔班結束,帕希一把抱住他的肩頭,向旁側的掩體飛身滾躍,下一秒,兩人原本的位置被轟出了池塘大的坑洞。
「我改變了水的溶沸點。」帕希鬆手調整位置,探出的藍眼迅速而仔細地捕捉戰場上的一切資訊。兩名重武裝分子正向他們所在的位置舉著腕炮,但遲遲沒有發射,威嚇性質居多的限制兩人的行動,其餘成員則繼續操作大砲。
帕希焦慮地思考對策,單拚火力顯然對他們大大不利,即使是強化過的身體,挨上一發炮擊肯定也吃不消。
但就在此時,令人始料未及的變數再度增加,在退回到掩體前的前半秒,帕希的視線捕捉到了極其光怪陸離,甚至可以說是恐怖的畫面。
帕希跌坐在地,塔班瞥見了她心有餘悸的圓眼,剛才還理智冷靜的隊長此時變得呼吸急促,雙脣顫抖,一副活見鬼了的樣子。
「不可能,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帕希喃喃自語,過載的大腦一時無法負荷雙眼所見。
於天空俯瞰一切的露娜驚異地望著眼前的一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時間,除了冬青、混戰中的蘇西以及『多重』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冬青的後方,不安惴慄的因子悄無聲息地蔓延。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路克的無頭屍體浮升離地,殘缺的肢體張成十字,混雜晶黑雜質的深紅血液自斷口處抽流而出,宛如條條靈蛇,憑藉著無物之空蜿蜒聚集,最終匯成流動不定的球體。
隨著體內的鮮血被徹底抽乾,路克毫無血色的死軀如破布娃娃墜落在冬青所釋出的能量圈中,浮空的深紅球體則在與肉體完全分離的那一瞬間爆散濺射。無數防不可防的血滴彷彿有了生命,從不明分子身上裝甲的每一個縫隙入侵,鎧甲關節的間隙、呼吸孔道、發射能量炮的管口......
懾心動魄的慘叫劃破夜空,紅血的形體彷若條條水蛭,從內部侵蝕著武裝分子的活肉,剜骨鑽心的劇痛以及肉撕血噴的聲音成了戰場上最可怖的合奏。鮮血灑在頭盔的內部,沿著面罩滴滴流下的紅雨無比滲人。在肉身的破壞過後,筋斷骨裂的駭人之音成了武裝部隊的絕奏,在完好如初的高科技戰甲之下,六具不成人形的軀體徹底斷氣。
突如的插曲一時間讓所有人陷入石化,就連冬青也停下了腳步,人情的感知經這麼一干擾逐漸回歸。悽慘的尖叫撼搖著她腦中最溫柔的那一塊,一環接著一環,一點一滴復甦的理智讓狂亂的生命能量場出現緩和的趨勢。
眼見機不可失,露娜和帕希同時行動,水流與鴉鳴呼嘯於耳。帕希自碎裂的噴泉中再度引流,露娜所放出的數頭金屬烏鴉則宛如神風特攻隊般全速俯衝。憑藉著速度優勢,耀黑的羽翼頂著風壓,先帕希一步觸及到了失去控制的少女。
霎時間,冬青耳中的轟鳴消失了,城市毀滅的哀痛之聲滲透進她的大腦,幾近坍方的高樓,無數人群的哭嚎慟音貫穿耳膜,弭平失序的情感。亂如麻的心底頓時被無盡的罪惡與悲傷淹沒,重回理智的冬青跪坐在地,半開的唇口似哭似喊,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盤根錯節的枝條將繁華的港口化為一片破敗的光景,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哀號、嬰兒的啼哭,攤在眼前的現實將她面容上的那份冷淡緩緩洗落。單眼的視界將慘絕人寰的光景毫無遺漏的記錄了下來。
大受震撼的情感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反映著冬青的心境,纏絞於水泥鋼筋之上的枝幹蔓條逐漸凋零。少了樹藤的支撐,岌岌可危的建築終於迎來臨界點。
無論是破火還是否思,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末日般的災難牢牢鎖住,無人膽敢喘一口大氣,甚至連眨眼都被忘諸腦後。堅若磐石的現代造物,文明的結晶,數千戶人家賴以為生的住所就如此輕易地分崩離析,化為廢墟。
破碎的高樓化作大小不一的流星,從數層完整連體的百噸重樓,到約莫汽車大小的破岩灰石,任何一塊都是足以致死的恐怖落隕。看著自己一手造成的毀滅,冬青無法遏制胸中的絕望,然而那份負罪的懊悔與空洞甚至讓她失去了尖叫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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