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海如順行洋流的億萬魚群映入路克的大腦,星海的洗禮變質了他的肉、血、骨,巢穴內的萬物此刻不再隱晦幽暗,而是如攤於白晝下的藍圖清晰無比。他可以感覺到眼球的存在,卻無所恐懼;銀鰻的沉靜、撕裂空間的無可名狀之物、四足獸的低語,萬象盡收於心,猶如開通天眼。他感受著被黑影吞噬的雕像碎片與自身融合成一,曾經在修提寇城無法觸及的聖像,如今在靈魂殘影面前脆如薄紙。
冬青的緊擁將路克的思緒拉回現實,她注視著他的目光盈含明淚與若即若離的害怕。但她隨即忤逆自己的意願鬆開手臂,深怕再度使他不悅。路克平靜地看著冬青梳理情緒,她像是逃避一般地轉頭面向無名少年。
「你是怎麼進來的?」
「巢穴的根源是『吞噬』,進來自然比出去容易得多。」少年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短。他嚴肅地環視三人,最終將藏於袍內的兩封信遞給了冬青「而且妳留在村莊的足跡消失了,那老不死的怕出了什麼意外,就讓我來探查情況。」
路克聽著少年平穩的敘事語調,看來他和他祖母對於巢穴的存在早已知曉,這倒也不稀奇,令他好奇的是,這世界究竟還有多少像這樣隱於光天化日之下的人間煉獄?
「這是....?」冬青接過略微皺起的信封。
「一些那傢伙跟妳應該要知道的事。」即使表情淡如石像,聲音中的嫌惡也無可避免地透入路克的耳中,少年口中『那傢伙』和『妳』,語氣上有著天壤之別。
「還有──」少年的話音不明所以地停頓數秒,他嚼了下舌根,徐徐說完:「感謝函,村民和我們,由衷感激妳為重建村莊的付出。」
路克回想起冬青在修提寇城時的憔悴模樣,當時他就特別針對這點質問過冬青。真沒想到,當時被他視為愚蠢的善行居然成了救命稻草,路克無聲地輕笑一聲。
他望著自己的雙手,骨瘦的十指蒼白依舊,一次次的重生洗淨了刻劃其上的傷疤,但這次不一樣。路克感覺自己成了星辰大海的一員,那遼闊無邊的黑色奇景也與他的一部份融合,固態的身軀如水自由,如星輕盈。
莉莉桾望著一言不發的路克,雜陳酸楚的五味在她的舌根打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感恩還是詛咒,於是她選擇了沉默。
冬青不安地雙手抱胸,十指搓磨著上臂,燈塔般炬炯的眼球打從少年的到來便未曾閉闔,即使音量不足以驚動牠們也未有變化。路克和少年同樣發覺了這一點:這座巢穴正因神血的介入而躁動。
「這地方不待見神。」路克冷笑道。
少年沒有理會路克的刺言,他的能量視在洶湧的巢穴擾流下變得模糊不清,但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巢穴已經知道四人的存在,要不了多久,潛伏於暗處的怪物便會傾巢而出。
毫無預警地,震隆的高頻率地鳴傳上四人的身軀,冬青和路克對視了一眼,兩人當即意識到來襲的是何種存在。路克顧不得聲音會引來更多怪物,當即出聲喝警所有人。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vSBDtNhqu
他的目光洞穿層層黑壁,瞅準能量最為紊亂虛弱之處,洞窟的『口』在明淨的心眼下清如澈溪,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外界的淨氣與此地的異空激盪衝突。
「穩住身軀,別摔下去!」路克伸掌拍地,參雜細碎黑晶的藍冰自他掌心的光影迸現,延伸拓展的寒意將四人托於甫成形的冰碟之上,在意念的驅使下一路向著震源的反方向疾馳。
「那是什麼?!」莉莉桾恐懼地轉頭看向隧道的拐角,卻被冬青伸手抱住。
「別張開眼,那不是我們能理解的事物。」冬青緊擁著莉莉桾,自己亦閉上雙眼。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EPVmIDTzw
撕裂空間的巨軀震撼四方,來自未知生物的刺耳厲鳴起聲附和,不絕於耳的回音共鳴幾乎貫破耳膜,無法直視威脅的恐懼感深植入腦,聚焦於身的黃眼更是瞪得眾人惴慄不安。一度衰退的高壓畏怖再度緘默了生靈的意志,除卻浸潤星海的路克之外,沒有人能夠看清前路究竟去往何方。少年與莉莉桾的不信任與濁風同行,他們誰也不敢保證伊沓夸的算盤是否真心為人。
似獅似虎的暴吼從咫尺外隨影而現,縱使對路克有再多的不信,兩人也只能服於他的警告閉上雙眼。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PDzjEqwKj
蔓晶碎響與破空凌音,利爪疾風和怒吼哀鳴,路克怒吼著,將伊沓夸的古力引入巢穴中,一瞬間,憑依無物而誕的冰刺漫穿浩窟,使不歸屬生命的遠古紫血雨灑大地。可即便如此,那些身殘體破的靜軀在巢穴的懷抱中頃刻間再度爬起,一輪又一輪的向四人展開無盡的攻勢。
面對環生險象,年輕的劍士只能按鞘不動,一則是冰盤上沒有足夠的空間讓他施展劍術,二則進入巢穴所消耗的力量非同小可。單憑路克一人絕對無法由內破開巢穴的障壁,最後關頭勢必得通力協作才有逃出生天的希望,為此,他必須養精蓄銳。
一如消失時的不告而別,路克差點就忽視了再度充盈耳際的鬼魂低語,死靈的回歸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巢穴的壓制力正一點一滴削弱。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eaVtE1WHx
隨著意念的堅定,操縱冰碟的不安感也在無形中消退,一條又一條的黑紫隧道彷彿永無止境,血肉之壁拉近,轉彎,再次拉遠,如此反覆無數遍。可見巢穴的規模之大,以及那些進入此地的生靈被吞噬到多麼深入的地帶。
「你的火力夠強嗎?」路克側目冷眼,少年的白袖在他的目光邊緣逆風擺盪,逐漸稀薄的惡毒障氣暗示出口就在前方不遠處。
少年沒有應答,只是從腰間緩緩拔出刀刃,雙手合握於腹前一個拳頭的位置,劍尖斜上。路克單膝跪地,向兩側倏揮急停的雙掌彈指間凍結了萬物,冰霜的奇藍如滾滾地毯倒海而來,饕餮兇獸凍成一尊尊冰雕,落墜於堅實稜角的寒霜之上,與永不停歇的地鳴築成詭異的節奏音律。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DpMlxj5br
就在前方,即使不依靠星海賦予的洞見,路克的肉眼也清晰地看見了前方的突破口。百米高聳的女型深嵌入牆,雙目緊閉,十字的立姿彷彿受盡苦罪的宗教領袖。幽悲的冷光刻劃在女像的每一處身軀紋理之上,美顏的淒哀,柔軀的無力不言自明。
「巫泰歐普......」曾與修提寇之王有過一面之緣的路克低聲喃道,他靜如止水地直視著肉像,無數熒紫明流從她身後貼牆延伸至視野之外的黑暗,宛如巢穴的血管。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atAedlT5Y
路克可以看見一具又一具的人軀沉眠於流體之中,順著巢穴的循環被載往深處。他知道,這代表更多的人踏入了名為修提寇城的幻境中,但他只是一顆微小的卒子,什麼也無法改變,只能像癡人說夢,祈禱深潛於星海中的巨蟒最終與萬物一同消亡。
無能為力的悲哀,對普世萬物的憎惡,對自身存在的嘲謔,長久禁錮著路克的情緒深淵化為極致而深沉的肅怒。他恨透了人類對他的不公平,他恨透了自己的出身,但此刻什麼也比不上他對這死亡之地的暴怒,憑什麼他在忍受了一輩子的糟糕齷齪之後還得被一個惡臭的大肉坑吃乾抹淨?!
「用盡你們一切的力量對準雕像,那裡就是巢穴最脆弱的部分!」路克迎風憤吼,冬青心驚膽顫地吞了口口水,她無法分辨這份惶亂是來自於對巢穴還是路克,她從未聽過他的聲音中充斥如此深刻的執念。
一千公尺......九百公尺......
現實的古力開始能夠與不淨的巢穴分庭抗禮,流逝的力量再度回到莉莉桾身上,法術的血脈使杖上黯淡的紅色能量球閃耀寶石的輝芒。她信步走到最前頭,無視路克和少年異樣的目光,低聲誦唸咒語。
路克來到冬青的身邊,憤怒並沒有持續太久,生的激昂,死的戒慎,在真正迎向決點時反倒如浮雲遙遠。冬青見路克的神態出奇的平和,完全不像是面臨生死交關該有的樣子。
「為了從巢穴中喚醒妳,我讀遍了妳的記憶。」路克說道「曾經有三次,妳的眼中不是『創生』的綠色光芒,而是某種我不曾見過的紅光。」
冬青不安地別過頭去,她不願去回想那段記憶,但路克的話音卻使畫面歷歷在目。她還記得自己為了逃離人販子的魔爪,在全身被五花大綁的情況下切碎了載滿人質的貨車,油箱引發的爆炸殺死了所有人。
「路克,我不想──」
「伊沓夸的記憶入侵不只能夠以當事人的角度看見事情,我們能夠自由穿梭於記憶的空間之外,從任何一個角度,觀看一定範圍內發生的任何事。」路克持續說道,不讓冬青有打斷的機會「每次在左眼的能力發動前,都會有某種波動產生,那是很細微的力量,幾乎不可能有人察覺到。」
「我之所以能夠發現,是因為那是我的力量。」
「什麼......?」
五百公尺......四百公尺......
「安靜,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路克看著急速逼近的女王像,黑霧纏上他的手指。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ytb6wL3sm
「那股力量源自於我,但不是來自於現在在這裡的我。這麼說很難理解,就連我自己都尚未釐清,我只知道無論身在星球的哪一個點,每天上午的七點二十九分,那股力量就會出現,干擾這世界的法則,同時也會在妳意志最搖擺的時候觸發左眼的能力。
單靠莉莉桾和那個混血神的力量我們不可能出去,我能造成的物理破壞有限,要想逃出生天,妳的力量不可或缺。我會試著用那股力量來干涉妳的大腦,妳有辦法──不,妳一定得做到,妳一定做得到。」
冬青牙顫著,不會流血的碎屍不斷刺激著她心底最深處的軟弱,她明白這是個殺或被殺的世界,但卻從未想過去承擔染血的責任。即使路克的要求並非奪去性命,揮之不去的創傷依然無法釋懷,她的身體、手、腦都徹底染上了髒污,無論從何種方面來看,她都是一個殘缺的人,但自身的幻想卻不容許被無情的現實打破。
兩百公尺......一百公尺......
路克看穿了冬青心中的矛盾,他握住了她的手,即使這動作對他而言絲毫沒有意義,但如果她能因此平穩心神,那便足矣。
「這不單單是為了妳我,也是為了他們。」路克的視線飄向站於前頭的兩人,語氣堅定地可怕。時間彷彿慢了下來,在兩人對視的寥寥半秒之間,路克看見了冬青的眼中一連閃過恐懼、悲傷、不甘、逃避。接著,她向前踏出一步,神情因低垂的頭臉而無法瞧見。
「我明白了。」
路克一手扶住冬青的肩頭,左手拇指抵按在她的眉心上。冬青欲泣而無淚地望入他的藍眼中,那是不捨嗎?還是她潛意識的投射?還不等冬青細想,一股無形的波動伴隨著入侵精神世界的晶霧透穿了她的身軀,陷入玄黑的視界自實而虛地淹沒了她的意識。
於此同時,頌唱完畢的莉莉桾高舉巫杖,沙啞的高喝聲拉開了終局的帷幕。橙黃的芒星陣現於巫泰歐普的雕像上,一時間,檸色的烈光將流動於萬千血管內的人們照得通體紫紅,怵目驚心的畫面幾乎要讓她打退堂鼓。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閉目沉氣,讓過往在學院領受的知識與法師的大智慧取代纏勒心頭的恐懼,
「Ekranávo!」
莉莉桾的法杖散發出高強度的光與熱,猶如白熾的火炬,這是她所能祭出的最強術式──燃破咒。她將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公不甘全力傾注在每一個吐出的字眼中,於是,如字面意思,龐大的陣式爆發了沖天灼焰。足以崩垮這世間任何一棟文明建物的震盪波零距離衝打在阻礙自由的肉像上,堵塞五官的火焰與爆音與襲來的巨獸地鳴撼動著巢穴。
少年沒有浪費莉莉桾創造的機會,磨軟的綁鞋踏於冰碟邊緣,疾猛短瞬的發力使白袍劍士箭梭如流星,降神的銀瞳幾乎是在躍出的剎那就來到了肉像的鼻尖。
「『六道』──修羅,『四鬼』──金。」
在斬擊落下的前一時隙,自刀柄與十指的接點,深刻入肉的黑色熔流燒穿了少年的肌膚,自指尖蔓延至手臂,從肩膀延伸至軀幹,最終與燃繞的神血匯流,回歸心臟。少年的瞳孔猛然收縮,剛力的強度幾乎要將金木皮混製的堅實刀柄握出形變。全身燃燒龜裂的黑炎之身有瀕臨爆發的火山,無法跟上速度的暗光如災星彗尾,在空中拖出近乎直線的美麗流弧。
突斬──切穿──收刀。
隕石般強襲毀滅,如手術刀精銳,穿壁而出的黑白破通了外界與巢穴的道路,三尺不足的金屬在古老的黑紫血肉上留下了巨如鯨口的斬傷。路克喚出上百顆龐如小山的冰石,如天神之拳無止盡地砸落在嘗試癒合的破口上。然而,在法焰之中,他看見了數秒前還大敞的刃傷已經縮小成僅能容下一人通行的間隙。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tMy9p2vxa
他當即明白,巢穴,這個萬惡的有機意識體正使盡全力阻止眾人的逃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裂口閉合,在他們活生生餓死前再也沒有打開的可能,同樣的技法不可能成功兩次。要不了多少天,莉莉桾和冬青就會因為力竭而亡,而即使有不死之身,路克最終也無法逃脫眾如海水的遠古異獸。
正當絕望逐漸吞噬希望之際,彷若滅世的妖紅切碎了巢穴的血肉。冬青按著淚流不止的失明右眼,柳弱跪地的柔身與破滅法則的腥戾肅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左眼中洶潮的紅水猶如殘暴猙獰的蛟龍襲捲一切。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ECVU2020T
路克咬緊牙關,乘冰殺出,尖叫,牙顫,光影在眼前錯動,古獸的咆嘯震耳欲聾,然後,萬物歸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路克掙扎著用手臂支撐倒地的身軀,他並沒有失去意識,單單只是因為巨量的疲倦而無法起身。這趟旅程幾乎要耗盡了他的氣力,所剩的能量的恐怕連一顆飲料冰塊都造不出來。蔽目的黑暗幾乎將他嚇回清醒,如操線娃娃的乏力十指在勉強將身體翻回正面後便徹底失去了作用。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mGQO49wQR
氣竭力盡,身殘體衰,肌肉和骨頭一同哀號著,像是灼燒般疼痛,但路克笑了,笑得從未如此開心。遮蔽視線的並不是巢穴的黑暗,而是大地的泥土,當日光重回瞳淵,森林的浩氣充滿肺部,鳥鳴蟲唱歡美得彷彿不知憂懼,路克知道,他們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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