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現今的坎茵特村截然不同,七年之前,猩紅的火星在殘破不堪的村莊點點紛舞,寂冷的月色被鉛沉的黑雲隱沒大半,只剩幾芒銀輝得以耀灑大地。死亡的氣息充斥在每一幢殘破的房屋、每一條空無一人的大街、每口以命相博的呼喘中。
位於村的正中心,巨大到足以被冠上『潭』單位的深坑赫然佇存著,龜裂的大地密布著蛛網紋,無數道魔力殘留下來的紫光紅焰像是要證明戰鬥的激烈,兀自燃燒。一名緗髮銀眼的女子靜靜地躺在巨坑的中心最深處,在她身邊同樣癱倒著的是早已氣絕的敵人。
「媽媽!媽媽!」
稚嫩的哭號迴盪在空涼的戰場上,放眼望去盡是破敗的屋簷,無人回應這份呼喚,也無人伸出援手,坎茵特村的村民或死或失蹤,除了兩列細碎的奔跑足印外再無人跡。緗髮銀眼的男孩半跌半滾的摔進了深坑,粗糙的礫石磨得他滿身傷痕,疼得令人抓狂的傷口令惶恐的眼角滲出了幾滴眼淚,但前行的腳步並未因此停下。
不知是因為這一路以來的狂奔,還是急切到近乎癲狂的心智,男孩只覺得怦跳的心臟要脹炸得四分五裂,胸口的悶痛一路延伸到了四肢百骸,最後在指尖蘊積成抹消知覺的麻木。無理的憤怒和悲傷交融成不願面對事實的絕望,男孩重心不穩地仆摔在與自己有著同樣髮色和眼色的女子身邊,被刮得血淋淋的四肢手腳並用地向前奔爬,幼小卻滿是舊疤的手掌貼上了那名為母親之人的手臂。
「媽媽!快起來,別再躺著了!」男孩搖撼著母親的身軀,但後者卻只能將嚴重受損的肺部中的殘氣緩緩吐出,每一次牽動全身所引發的劇痛都讓她的深鎖的眉頭蹙得更緊一些,然而就連這微小的動作也使那道斜越額頭的血傷滲出絲絲紅綢。
「快起來啊!妳難道沒有聽見我在叫妳嗎?」
女子巍顫地伸出滿是砂土的白臂,她輕柔地撫著男孩的臉頰,自出生之始重複了上千次的動作喚醒了銘刻在記憶中的觸感,男孩不再搖撼著母親的身軀,只是握著那隻緊依自己臉頰的手,溢於言表的不捨與渴望令男孩抓得更緊了一些,猶如抓著救生圈的溺水之人,彷彿他才是即將走入死神懷抱的垂死者。
「我們要去海邊,搭著世界上最豪華的船遊遍這顆星球的每一個角落;我們要乘著夏季溫暖的東南風,將天空中最閃亮的那顆星星摘回家;我們要一同努力,讓我成為一名可以保護任何人的,最厲害的劍士;難道......難道這些都是謊言嗎?」
女子銀色的瞳孔將男孩的模樣清晰無比的倒映出來,宛如一面明鏡,自她的喉間,破損的聲帶將糊化的文字揉捏成不成意思的含混啞音。尚為完好的唇齒扭排出了未能說出口的話語:「謝謝你,我很幸福。」
光采一點一滴地從那對銀色的眼眸湮滅,男孩在此刻認清了那無法違抗的事實,那真實到無從反擊的死亡化為低吟的幻音,在他的耳邊呢喃著扭曲的鬼語。撲簌撲簌的淚串流過了男孩滿是灰塵的臉頰,女子拚盡生命中最後一點能量,徐徐伸指抹去落下的白淚,伴隨著那聲無人聽聞的『我愛你』,生命的齒輪最終迎來了停擺的結局。
男孩的心中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破碎了,他沒有大吼大叫,也沒有放聲痛哭,好似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全部也隨著母親的死亡一同離去消散,到了那無慮無愁的白色彼岸花之海。無理取鬧的沸騰血液冷卻了,男孩仰望著天空,玉潤澄圓的月盤不知何時驅散了一切烏雲,靜靜地、冷酷地作為一介旁觀者。
是他。
這全都是他的錯。
是他不夠強大,才會讓自己的媽媽死去。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8r3xk8unk
男孩回過頭去,一雙血流如注的手握著斷成半截的枯枝,和半瘸的雙腿組成不大協調的運動節奏,將油燈枯竭的軀體一分分前撐,奶油金的長髮在火光的照映下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色澤,反倒更接近被曝曬成乾的黃稻草色。無名的神靈狼狽不堪地跪倒在自己唯一的女兒身旁,水銀般凝著厚沉的血液不斷地從身上的各處傷口流出,血染之土無聲地生長出草翠的嫩芽,但在男孩眼中卻顯得格外的諷刺。
「蓓笠珈......」女子輕聲呼喚死去之人的名號,然而沸反盈天的沉默擊碎了這最後的妄想。她與摯愛所誕下的結晶,她傾盡全力悉心照料的女兒,這雙神之眼見證了上百次嘗試學步與摔倒,以及那份無法被取代的體貼笑容和摘了滿籃的梅果,最後在驕傲與不捨下成為獨當一面,足以頂天立地的守護者。
「媽媽死了。」男孩低垂的眼神空洞無比,重複訴說的事實彷彿是要提醒女子她作為母親的失格。與死去的媽媽如出一轍的銀瞳緩緩望向女神,被大腦保護機制壓抑的絕望從每一個字縫間隱隱洩出。顫抖的童音中,破裂之心所燎灼而出的怨憤幾乎將這名神靈瀕臨潰堤的心撕成碎片。
「為什麼妳沒有保護好她?」
公元2414年4月26日,坎茵特村遭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即使傾盡全村之力也得花上好幾年才能完全修復被荼滅的地帶,然而奇蹟似的,死亡人數僅有一人,一位名為蓓笠珈的農家女子。
決死的一擊敲響墳場的墓鐘,『死』的念頭在這短短一瞬間填滿了腦迴的每一條思路,路克的眼球順著掠穿冰盾的劍鋒移動,他無法理解眼前所見到的畫面,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的防禦沒有起效?本能的警鈴大響著,第六感不斷撞擊他的感官,生存的直覺將不死的自負強壓下,無論如何,就算用盡一切手段也絕對不能被這刀砍中。
思考。
行動。
不,太遲了。
路克絞盡腦汁,他的骨髓彷彿在抗拒即將發生的未來,由裡到外劇烈震顫。痛苦、折磨、精神崩潰、殘殺,過往的戰鬥從未讓他有過如此接近死亡的體驗,即使情況再嚴苛他也總是能全身而退,但這一次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QpyePqOyR
路克全身的肌肉好似要融化一般重如濁泥,骨骼與骨骼間的關節被焊死得無法動彈,現在的他甚至連閃躲都做不到,難道這就是終點了嗎?
死亡、重生、肉體的創造、伊沓夸的本質......一具焦黑如炭的人類骨骸烙入路克的腦海,那是他自己的真身,那殘暴嗜血的『溫迪戈』,它嘶吼著無聲的牙音,十根銳如鐮刀的骨爪暴怒不堪地抱頭晃身。路克的視線捕捉到了劍光下的黑影,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麻刺感自他的足心上竄,蝕消著纏滯意念的死亡恐懼。閃耀於黑夜的劍光深刻地焰燒在他的虹膜之上。
或許是烈火帶來的影響,停止機能的凡人之軀為潛藏其下的焦骨提供了甦醒的契機,一份純粹的邪惡、一縷超越生命的思緒。
在連剎那都無法容下的時間中,五顏六色的詭幻異光將路克的意識拉回了二十四小時前的奔馳快感中,那份令人戰慄的恐怖平衡。被狂風撕裂的肉體使他的人格不斷在原始的狂暴和扭曲的理性間徘徊,幾乎要摧毀心智的分裂讓路克甚至忽略了身體的疼痛,宛如他也被自身吞噬的黑影同化成沒有意念的空殼。而現在,瀕死的刺激讓他再次感受到了那份與虛無融為一體的空洞。
壞朽吧。
凌厲破風的居合斬切斷了空氣,空間不和諧的變形順著刀的移動軌跡顯現,宛如將眼睛置於多面玻璃體前,伴隨著一聲幾乎無法聽聞的氣響,刀路的殘痕煙消雲散。
少年驚愕地看著疾速崩解的路克,自足下開展的數百道長影吞噬了主人,一層又一層的黑幕裹圍著寒瘦的身形,將他的存在液化成無法斬斷的黑水,接著向地潰散成與影同色的墨池。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TcZUDQM99
看著如無頭蒼蠅狂竄四游的黑水,警戒的少年下意識地拉開了距離,只見自那片較深的陰影之中,無數孩童般細短的手重疊上積,數秒內便足成了一體模稜良可的人形。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M7miOC86K
黑色的裹屍布褪回血肉之中,屍白的皮膚再次顯露於皎潔的月光之下,半邊毀容的骨削臉龐大口大口的喘呼著生命的氣息,半撐著膝蓋的右手沐浴在鮮血之中,但除了蠟融的四肢外,本體毫髮無損。女神、冬青、少年同時露出了震驚的神情──路克.卡雷恩居然奇蹟似的活了下來。
惶亂頭一次在少年的容顏上浮現,他將刀置於軀幹的中段,保持著可攻可守的彈性架式,但實則大腦已經無法跟上戰況的變化。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3g6cvriWi
伊沓夸除了創造冰、黑影和晶霧外理當沒有其他攻防手段才對,就連母親所留下的筆記中都未曾提過關於黑色液池的描述,而她可是活了近百年,與上百萬頭怪物戰鬥過的半神。
「我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這件事。」路克端詳著被黑影吃掉少許的手指,接著轉向少年「謝謝你。」
半啞的沙聲從路克殘缺的聲帶中傳來,道道血流從筋顯肉綻的臉頰上溢出,駭人的模樣沉默了肅殺的氛圍,滲人的寒氣從他全身每一處悄然散出。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VxjlAQ5bC
低啞的咯咯音慢慢提高上揚,即使都咳出了血,路克依舊難以自己的笑著,原本的低笑進提成了嘲笑,嘲笑逐漸拔升成狂笑,簡直不像是人類所能企及的殘酷笑聲迴盪在劫後餘生的坎茵特村中。每一個神智尚算清醒的村民都不約而同的轉向了聲音的來源,死神的手指沿著溫熱的背脊向下悚竄,頓時人人雞皮疙瘩掉了滿地。
為什麼這傢伙知道要躲開那刀?震慄之餘的少年不斷自問,是什麼蛛絲馬跡洩漏了這擊『三位』的秘密了嗎?還是單純的第六感?這可是他從未向人揭示過的強力殺招。無論是輕如鴻毛的棉花,還是堅若磐石的鋼鐵之壁,對進入境界的『三位』之斬來說都有如無質量的幻影──簡而言之,這是能夠無視目標以外一切物質,必定命中的斬擊。
路克滿是謔意的雙眼和芮雯的神采重合了幾分,他張開被染成赫紅的骨爪,頑強生存所催生的進化使喜極之情溢於言表,僅剩一邊的鈷藍眼眸冷若冰霜,卻又無比狂熱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年。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JvWOFtIq1
一人一怪間沒有任何交談,生存、保護、殺戮、犧牲,當意念完成的那一瞬間,對戰鬥的渴望即自動地驅使身體做出動作,任何嘗試耗費的唇舌在實質行動的對比下都顯得格外蒼白無力。
絕望再次籠罩了戰場,面對如此恐怖的敵人,少年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打刀,他認清了事實:無論是智鬥還是力量,此刻的自己完全無法跟上敵人的進化速度。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xAeriP94u
側目的銀瞳與女神的金瞳交會了四分之一秒,後者馬上意會過來,她瞠目喝道:「不行!我不準你這麼做!」
「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比我強大的敵人。我現在認清楚了,這是場不得不做好覺悟的戰鬥。」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Dg8PYVDdA
少年深深吸進一口夜氣,雙手合持刀柄,紅蓮的焰星和深金的燦點自貼緊布木的十指迸發。察覺到情況不對的路克立刻迅速的環顧四周,企圖尋找落單的村民作為人質,可是歷經了方才的大難,此刻所有人都聚在另一頭的避難所。
少年豎直刀身,讓處於身體對稱線的劍刃與軀幹完全平行。森冷的青光在堪比颶風的乍流催動下化為恆星般刺眼的熾黃灼紅。即使距離將近十五米,路克可以感覺到自己每一個毛孔都因為這份炙光而發出乾烈的尖叫,就連他所見過最為強大之一的存在──薇.阿蘭霍斯,所施展的瑰紅聚能在這等破格的力量前都猶如滄海一粟。
「列爾列它 歇奧思 耊魔那思──」
少年低聲誦道,點點蓮紅的㶡花以他為圓心環旋,血紅遍野的大地居然開始出現一道道龜裂的深溝,熱灼的燥息一路延伸出上百公尺,使原本益漸熄滅的災炎再度旺燃。神與火的因子在沸騰的血液中滾燙著,站在少年身後的女神也不禁為這份核彈級別的力量震懾。她的目光一秒也不敢離開他,這份能力並非與生俱來,也非僅擁有四分之一神格的人類能夠掌握,但他卻做到了,將日復一日,重複錘煉過數萬次所鍛造出的無念之心與燊神的血脈完美的熔炙成屬於自己的奧義。
高溫的灼火焦化了少年的和服衣角,連帶地燒毀了他始終捆於右前臂的血色緞帶,烙印於肌肉上的赤紅焰紋赫然揭現在眾人面前,如滾燙的岩漿四散著近似白光的高能量澄紅深刻在紅紋所經的皮膚上。直通雲霄的熾炎在少年高舉刀刃的那一刻爆現,完全大開的門戶換來的是具備最強攻擊性的上段之姿,澄澈如水鏡的銀色眼瞳緩緩閉上,象徵著一切的完結。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tkMDNUABe
無數流念穿過路克的腦海,面對這無法估量的毀滅,他的雙腳已經失去了知覺,臉上的笑容也不復存在。他想不到任何方式能夠化解這次的危機,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技術或智策都毫無用武之地。地球上能夠與此匹敵的存在......或許真的只有神了。
「不!」
不顧女神的警告,冬青毅然決然地站到戰場中央,護在路克的身前,這等同自殺的舉動讓準備劈下的雙手停滯了。少年猛然睜開雙眼,僅僅是這一瞬間的干擾,混入腦海中的雜思與映照在眼前的身影紊亂了那專念一心的境界,反噬的力量湧回緊繃的雙臂,他趕緊穩住心神,這才勉強平息暴亂的炎能。
「別妨礙我。」
「我不會讓你殺死他的。」即使血淚未乾,冬青依然不顧自身安危的站到這宛如恆星爆發的毀滅力量前,局勢再度陷入無法預測的混亂中。
兩人一動也不動,恍若永世的對峙令路克的心率上升到咋舌的地步,他臉上的謔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弦繃的大腦短暫地失去了處理資訊的能力,空氣中瀰漫火焰的高熱與烈木的焦嗆幾乎讓他不能呼吸。
「大姊姊!」
就在三人一神正處於劍拔弩張的緊要關頭時,完全超出預料的聲音如晨鳴之鳥般震醒了在場每一雙混沌的雙眼。那名曾與冬青有過一球之緣的男孩斐洛邁開奔得飛快的腿,邊揮手邊朝她跑來。在他的眼神中,冬青看見了被強忍下的惴慄,她淺淺地倒抽了一口氣──這男孩並非搞不清楚狀況的笨蛋,他確實地認知到了現況的危險性。
那既然如此,為什麼──
「斐洛!」一對夫妻的叫喊聲從方才斐洛奔來的方向傳出,從那毫無差別的紅棕色頭髮看來,這兩人肯定是他的父母。
「你在做什麼?!這裡很危險的,快離開!」女神驚怒地大吼,但男孩不退反進,只見他完全無視一旁宛若降神的紅蓮之炎,一把抱住冬青的腰。
「太好了,姊姊妳也平安無事。」斐洛整個人都快埋進了冬青的衣料中,她又驚又疑的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7PxRepOvl
立於彼側的少年手上的焰紋黯淡了,強烈的情感撼動了他的決心,而就在停手的念頭出現的那一秒,貫通天際的赫炎熄滅了,點點殘紅飄盪在夜黑的空氣中,僅剩那雙依然高舉的雙手無所適從。
冬青按扶住斐洛的肩膀,暖棕色的大眼五味雜陳的注視著他的瞳孔,然而還不待她說出任何一字,一對血塗的焦黑枯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整個人抱起。路克自然不可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他正視著那雙差點毀滅自己的銀色眼瞳,半是驚奇,半是恐懼地哼了一聲。
「後會有期,神的後裔。」
褪去肉體後,伊沓夸的狂速撕裂了晚風,連眨眼間都稱不上的功夫,路克與冬青的身姿已然化作無法捕捉的滾滾煙影,向著未知遁入幽暗慘澹的行方。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cL5WnBEi9
少年踏穩腳步,準備拔腿就追,但女神卻制止了他。兩人沉默的對視著,即使天生神力,人類也沒有可能追上解放潛力的伊沓夸,單單是這一對眼的耽擱,那抹飛馳的殘像已去往了數百尺外,徒留一人一神滿腔不甘的站在原地。
......
......
......
『戰勝人的方式,我一無所知;我所通曉的,是戰勝自我的方式,』─── 柳生宗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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