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請。」薇扶住電梯門,優雅地伸掌指示。
薇笑意吟吟的面龐讓路克不確定她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激怒自己,他走出電梯間,面前一道筆直的廊道,通向遠處的階梯。兩側不再是地下基地的那般高科技的金屬感,相反的,古老的石磚一塊塊砌成了寬廣的半圓形通道,空氣中夾帶著些許濕潤,古老的石磚後方隱約傳來機器運作的聲音,由此可見,他們還沒離開地底。
「我們在哪裡?」
「通往城堡的路上啊,小傻瓜。」
路克沒有回話,他並不喜歡這種被當成笨蛋的感覺,但也只能默不作聲地跟在薇的身後。她一邊哼著小曲,一邊踏著輕快的腳步前進,綁成垂辮的黑白髮側掛於她的肩胸上,華麗的裙襬隨著身體的律動搖曳,魔的異香充斥於兩人所在的空間中。
穿過了長廊,兩人走上螺旋梯,抵達三樓,長廊的裝潢近似路克稍早待過的休息室。路克不斷思考著今天產生的種種怪奇,烏里蘇姆一定在檢測儀器上施加了什麼魔咒,才會顯示屬於凡人的藍光,除此之外再無別種可能,他可是楔諾斯人啊。
擄孩子的男人為何會再度出現?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路克試圖從過往中尋得解答,但是他的大腦卻像是漿糊一般,破碎的記憶充斥著鬼魂的烙印和虛假的事件。無名的恐慌在路克心底盤據不去,他擔心自己終有一天會遺失自我,成為一介在黑暗中低語的亡魂,就和他身後那數十道瘦長的黑影無二致。
「進來吧。」薇打開房門,溫和的康乃馨香薰入路克的思緒中,中斷他的想法,他小心翼翼的邁步進入。內部的擺設比他預期中樸實。除了基本的桌椅床櫃外,只有一面梳妝鏡和在窗邊沐浴日光的藕荷色康乃馨。
「我們──」路克話還沒說一半,薇便閃身貼了上來,伸手就要將路克的右臂抱貼入胸。路克眼疾手快地避開薇的臂圍,靈巧的五指將獵刀甩翻上掌,以銳利的金屬尖抵在她的下巴上。
「這是最後的警告,下一次這把刀就會切開妳那張漂亮臉蛋了。」
「唉呀,小哥,你可比我想像中的難搞一些。」薇一步步向後退去,舉著雙手投降「好,我保證不再碰你。」
路克將刀拋翻回正手,收回夾克中。薇三番兩次地騷擾他絕不是出於膚淺的原因,她究竟想要什麼?有什麼是必須得透過接觸才能夠得到的......
「請坐吧。」薇拉一張紅絨扶手椅,擺到路克面前。他全身緊繃的坐了下來,一秒鐘都不敢讓視線離開薇,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女人並不是像她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輕浮無腦。
「告訴我,你對自己的過去瞭解多少?」
路克沒有應答,對於眼前這認識不到半小時的女人,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向對方傾吐自己的經歷。
「快說啊,難道你不相信我?」薇將手指伸進領口,有那麼一瞬間,路克以為她要做出奇怪的舉動,所幸她只是拿出一條金絲吊墜,細心地用手帕拭了拭。薇用指甲撬開吊墜的金殼,橢圓形的蚌殼應聲而開,一張相片赫然顯現。
路克接過吊墜,仔細地端詳著相片中的男子。泛黃的紙張色澤令那雙本應湛藍的美麗雙眼有些藻綠,但虹瞳閃耀的神采卻不減半分。男子的臉龐比路克圓潤一些,是英俊而不失稜角的心型臉。些許的麥色淡敷於白皙膚肌之上,自適不羈的儀態和神采高貴中帶著幾分戰士的鬥氣。相形之下,路克看起來根本是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他的手蠟白如屍,眉宇間的乖戾和時隱時現的殺氣總讓人退避三舍,更不必提那形容枯槁的骨削面龐。路克的目光向左移了幾吋,吊墜另一瓣內層刻印著幾個字:致薇.阿蘭霍斯。
「這就是杰西?」吊墜靜靜地躺在路克手中,他可以感覺到除了金屬的冰冷之外,這件物品還有一份難以言喻的氣息,冬天的氣息。
「沒錯。」薇的表情彷彿陶醉在當年的回憶之中,惋惜與思念寫滿她眼角的細紋。路克知道無論這個杰西是誰,他和薇之間絕不可能只是點頭之交「這是他特地用你們故鄉特有的金屬打造成的鍊墜,送給我的信物。」
信物?路克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為什麼薇在見到自己的時候會展現出如此強烈的情感,她和杰西是──或者應該說曾經是──一對戀人。
「他後來怎麼了?」路克問道。
「先別急,路克。」薇繞到路克的身後,從窗邊的櫃中拿起了酒瓶和高腳杯,為自己斟了杯葡萄酒。她像個貴夫人一樣的雍容地躺在床上,仰面端詳在陽光下閃耀紫紅光澤的酒杯,光影的交疊輝映在那曼妙的身姿之上。她將酒杯放到一邊,再次露出笑容。
「你還沒說你對你自己的過去了解多少呢。」
路克看著杰西的相片,經歷過幾番內心爭鬥後,他終於緩緩開口。
「我的父母在我有記憶以前便拋棄了我,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線索,沒有紀錄,除了一塊寫著我名字的鐵牌再也找不到任何相關的人事物,直到最近。」路克目光銳利地掃向薇「政府機關查不到任何有關於克利汎家族的資料,而更詭異的是,我的血液──。」
路克遲疑了,他不確定是否要把這項秘密說出口。
薇輕笑了一聲,她坐到床邊,細細品嘗紅酒的滋味「說吧,你們家族的特別之處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的血液檢驗不出任何與血庫匹配的基因序列。」
「一個匹配者也沒有?部分匹配的基因也沒有?」
「完全沒有。」
「看來書上寫的是真的啊,我明白了。」薇端詳著路克,她的眼神讓他渾身打顫,彷彿他是獵物,而她是獵人。
「之後我不再尋找,生活對於一個沒有家的孩子來說並不容易,特別是當全世界都沒有地方容納他的時候。」路克不經意間透出了苦楚酸澀讓薇暗自一驚,他四周的影子逐漸向他彎去,彷彿他是一塊吸引黑暗的磁鐵。
「你說書上寫的是真的,這話是什麼意思?」路克正視著薇,扭曲的黑影隨之歸位。薇垂目淺笑,她下床走到窗邊,將布簾完全拉上,除了室內的黃光外再無異芒。
「路克。」薇雙手架上路克所在的扶手椅,臉和身體幾乎要貼上他的正面,不同於先前的輕挑,她此刻如炬的目光和平穩的話音都透出嚴肅的氣息。
「你認為你是人類嗎?」
這個問題讓路克愣在原地,他甚至都忘了把薇推離自己遠一點。在經歷了這些瘋狂、折磨、殺戮後,路克從未細思自己究竟是否迷失了自我,他毫無疑問的成為了人們眼中的嗜血怪物。即使他的肉身仍為人類,心靈也早已相去甚遠。
「喔不,你可能想多了,我不是指你殺過多少人。」見到路克的反應,薇忍不住噗哧一笑,她歛起嘴角,追問道「你看得見鬼魂,對吧?你看得見那些對凡人來說不可視的怪物,你能聽得懂鬼的語言,甚至能與他們交流或操縱。你的記憶因為長期與意識世界連結而變得破碎,你有時甚至會忘記自己是誰。你不敢在晚上睡眠,因為你知道只要一進入夢境,就很可能永遠受困在其中,一覺不醒。」
路克的沉默說明了一切。薇挺直身板,纖纖手指滑過自己的嘴唇,她的目光流動著慾愛恨疑。
「如果你想知道關於你們家族的答案的話──」薇特意在句尾的地方上揚了語調「你有兩個選擇:吻我,或者用血把這個杯子裝滿。」
薇將盛裝四分之一紅酒的高腳杯遞到路克面前,他冷哼一聲,置於身側的手指節折得喀喀作響。
「自己做選擇吧,是要用簡單的吻作為代價,還是付出你自己的鮮血?」
路克冷目走到桌邊,毫不猶豫地用利刃在自己的右手手掌上切開一道深傷,腥紅的生命突湧而出,順著掌緣流入杯中,但他卻連眼睛眨都不眨。薇吃了一驚,這傢伙可真胡來......如果路克不是太過聰明,那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路克的指尖逸散出黑色的結晶,將其溶合到自己的血液中,搶在血小板發揮功用之前引導血流落入杯中,片刻間,半個玻璃杯已經被鮮血填滿。
「喂,你......」薇的聲音洩露出幾絲擔憂,這自然逃不過路克的耳朵。
「怎麼,反悔了嗎?」他勾起一邊的嘴角,這麼做讓路克原本消瘦屍白的面容又增添了幾分邪意。薇第一次體認到自己所面對的是貨真價實的人皮魔鬼,即便如此,她也已經陷入了騎虎難下的窘境。
「哼,小鬼,你真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好讀?」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整個高腳杯已經裝滿黑紅的血液,路克將手拿離杯緣,左手伸指在傷口上劃過,寒冷將不止的血流立刻凍住。在薇知道他們家族能力的情況下,掩飾顯得格外多餘。
「請。」路克染紅的右手持著幾乎要破開表面張力的滿滿一杯血,遞到薇的面前。
薇接過酒杯,忿怨交織地瞪著路克,這下可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路克看著她閉緊氣,仰頭一口口吞下腥膩的血酒,腥血鏽鐵混雜著紅酒變質的醇芳,盈滿室內的的康乃馨香被完全抹殺。薇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嘔吐感在胃中翻騰,她強耐著不適,面容上的笑容虛弱了不少。
「膽子真大啊。」薇斜倚著牆,早晚她一定要讓扯平代價,但眼下這個狀況著實不妙,就算她有半魔的血統,也改變不了飲用過量血液帶來的不適。
「說話算話,薇。」路克折了折自己的腕關節,朝薇走近一步。
「想知道就自己來看。」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從容不迫的態度令路克大為惱火
黑霧纏上路克的雙手,他微一吸氣,將神智凝聚在薇腦中一介不可視的點上。伴隨著黑霧入侵她的大腦,一陣電流傳上路克的指尖,四周的景物一件件消形褪色,整棟城堡在湧入的玄墨浩海之下濆旋傾側,帶著路克和薇一同淹沒於無邊的虛空。
「妳就是我的搭檔吧。」
路克聞聲回頭,他意識到自己正與照片上的那名青年四目相對,此人想必就是他的叔公,杰西.卡雷恩。
「是的,我的名字是薇.阿蘭霍斯,阿蘭霍斯家的長女,暨阿瑪克.阿蘭霍斯的直系繼承者。」路克的視角因鞠躬而下移,他這才發現自己正以薇的雙眼觀看世界。一反薇對路克的邪魅,此時的她舉手投足間盡顯優雅得體「您就是杰西.克利汎對吧?我對您的事蹟早有耳聞,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場景轉換。
薇蹲伏在屋頂上,透過玻璃屋頂窺視房內低聲交談的兩人。路克認出來其中一人是杰西,他頹然倒進椅子的懷抱中,彷彿被抽去全身的力量,俊秀的面容慘澹而失去光澤,冰藍的雙眼流卻了所有希望。薇將目光移向另一名男子,椅子上的他駝背頹喪,頭部低垂,交疊的十指置於額心之上,心中的大石壓得他無法呼吸。
「你確定你的預示是正確的嗎,烏里蘇姆?」良久,杰西終於開口問道。
年輕時的烏里蘇姆身穿著黑布袍,他的臉龐沒有皺紋,眼神也比路克時期的他來得鋒芒畢露,猶如尋獵的鷹隼。一捲羊皮紙攤擺在木桌上,薇將身子往前探出一些,她皺眉苦思,上頭的文字是她聞所未聞的。奇怪的是,路克一眼就得以辨認出來每個單字的含意,雖然難以將其組成完整的語句,但已足以推知部分片段。
「我不曾錯判未來......但我由衷希望這是第一次。」烏里蘇姆凝重地說道「上古的祕法讓這些符號進入了你的大腦,我只是負責將其譜出與翻譯。真意的失焦與否,應當交由你來判斷。」
路克喃喃自語,牙間的扣擊和氣音慢慢將散亂的詞語拼湊成完整的意思「遊隼......犧牲......和平......」
「不,我對你有著全然的信任。」杰西坐起身來,試圖鼓舞消沉的同伴,即使他自身如將要熄滅的星辰「你比你自己所想得更加強大,尤其是在奇術的造詣上,我和薇三番兩次都是靠著你的力量才能逃出生天。」
「你不應該使法師驕傲。」烏里蘇姆淡然應答,但深鎖的眉頭確實舒緩了幾分。
「我只是想讓你認清事實。」杰西撐起身子,指著羊皮紙上頭的文字「現在最令我困擾的是,渡鴉到底指的是誰?我們克利汎家的每一名成員都有屬於自己的象徵,但沒有任何一人符合渡鴉,至少就我所知是如此。」
「遊隼指的是你,而法爾森是貘......」烏里蘇姆一字一字細讀,沉思的模樣令他看起來比外表老成許多「給我一些時間翻譯。」
『遊穹之隼高昂於風,食骸之貘溫擁棺土。4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Z8wJRs4cp
大地之觸行於汙海,冬至之鴉沉響喪鐘。4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FpxAk6a4Y
一與一百五十億的等價交換,一百五十億與一的共生共滅。持人鬼之線者亦為終焉毀滅的溫床,須臾的和平將成為生靈最後的喘息。當地獄之門闔上,當非人之人衰亡,恐怖者、吞噬者、遊夢者終將歸來。叩響門扉的信使、化作空無的虛者、血肉所鑄的怪物,昔日與未來的苦行僧攜手前行,世界永恆的歸寂將成為最後一羽的詠嘆。』
烏里蘇姆的視線在兩張羊皮紙間不斷來回,艱澀難懂的古語讓他花了幾乎整整半個小時才終於完成翻譯。杰西低頭看著墨水未乾的紙張,一顆心直沉谷底,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們的未來都黯然無光。
「你要知道,杰西,我所能做到的僅有預示畫面,這次算是個特例,第一次有文字出現在我腦海中。」烏里蘇姆說道「我無法預測這究竟是多久以後的事,說不定一百年,兩百年,甚至一千年都有可能。過多的解讀只會導致自我毀滅,請記得這一點。」
「毀滅與否,這個世界的存亡才是當務之急。」杰西意志堅定地說道「如果我的犧牲能夠帶來和平──」
「是『短暫的』和平。」烏里蘇姆點出悲觀的事實。
「對我來說,這都無妨,還記得夏洛蒂嗎,烏里蘇姆?忍、列利文、赤迦蘿......」杰西每說一個名字,烏里蘇姆的表情都有如被利刃切砍痛苦「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只要這個世界能歸於平靜,只要你們能夠平安地活下來,那就值得我付出一切。」
路克聽到薇的呼吸聲變得急促不勻,她急忙摀住自己的嘴巴,但即使是最細微的動靜都已經被提高警戒的兩人察覺得一清二楚。薇慌忙從樓頂躍下,朝著不遠處的營地逃去,路克注意到她的雙眸因白淚而閃耀著痛徹心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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