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還記得我是誰嗎?」
這是莉莉桾自甦醒以來聽見的第一句話。她轉向聲音來源,冬青蜷坐於十公尺外,眼中帶著警戒,也帶著恐懼。紫與黑充斥在莉莉桾的視野中,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詭異的地方,腦中僅存的最後記憶斷在了修提寇城的慶典之夜。汙濁而魚腥的空氣令她無法清晰思考,但至少這裡還能夠呼吸,這點倒是讓她頗感驚訝。
「冬青?」莉莉桾不明白冬青為何表現得那麼陌生,或許她缺失的記憶能夠填上答案,但看來此刻還懷有這種念頭只是癡心妄想。莉莉桾輕聲呼喚羽蛇羅庵古,但回應她的只有那規律得讓人不舒服的大地脈動。2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8g9wfp4j6
靈獸的沉默動搖著她的心神,她對於自己身處何方一無所知,空洞不淨的詭譎氛圍讓她下意識地將手伸向繫腰的皮帶,然而就連隨身攜帶的法杖也不翼而飛。
「莉莉桾......」冬青的聲音弱如遊魂,但恐懼倒是減低了幾分,她向莉莉桾靠近兩步,這次反倒換莉莉桾後退了。
「感到恐懼是正常的,我和妳一樣害怕。」冬青的安撫之聲停止了莉莉桾的腳步,她的聲音痛苦而疲倦,那是屬於人的情感「坐下吧,有些事情妳不得不知道。」
火紅的茂林中,一抹白影過溪穿木地疾奔,身形如電,袖拂似風。清水打濕了行者的雙腳,卻又因為無法抗衡速度的拉力而向後拉起一串晶瑩的璃線。緗色的短髮迎風後梳,月銀的虹膜迎風圓睜,宛如石像。
「『三位』。」沉穩的老成聲音自少年的喉間傳出,赫灼之葉飄落,卻不為月瞳所見。至極專注的視點聚焦於前方那不可視之屏障,他眼中的世界失去了表象,僅剩赤裸的真實屹立。七彩流轉的森林沛能在偽裝的破滅下煙消雲散,眸光所到之處僅剩黑影與猶如血脈蔓延至無限弗遠的暗紫色能量。
六邊形的光絲自黑色的綁帶扁鞋下切裂了大地與天空,無數現實碎片化為橫移的白線向後拉伸至無遠之境。少年閉上了雙眼,呈居合姿的雙手緊握渴求出鞘的鋒刃,他深吸入氣,讓身體的律動取代大腦的思流,讓奔湧的能量蓋過五感的干擾。2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v2vbI0Tkj
欲斬之物非人非獸,那麼斬擊勢必得凌駕常理。他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去想像,去延伸,讓自己的手與刀焊為一物,讓自己的形與意融為一體,進而擴展至黑天地淵所在,最終回歸鮮明。
少年蹬足凌空,神速與衝量將他推送上天,僅僅一躍便突破了紅林的焰色天,白衫與日輪協手墨出了一幅火神之姿。半屈的雙膝與月彎的背軀宛如張至限界的強弓,在無處使力的蒼穹之下,少年變架脅構,猛然開眼的目光中視森林若無物。2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eh7K6ZaKX
一點白星落青空,急墜的身軀後,似幻似實的影像赫然顯現。光炎熱凝聚成團,彷彿一顆新生旭陽緊隨少年,在意念與咒法的塑形之下,揉合的能量扭竄成了具象的形貌。
「『八岐』!」
金刀擦鞘的刺耳銳音與渾厚的大喝點燃森林的空氣,切裂白晝的不再只有少年一人。嘶鳴的蛇信先本體一步降臨,伴隨著若隕的劇震和激流的焰能,赤紅鱗軀顯現於世,燒灼業火的八頭蛇在劍意神使中誕生,猶如新生之火山。齜牙咧嘴的血盆大口或張或闔,挾帶著吞滅萬物的狂欲寄宿刃芒,使黑星金白的刀身滾燙燒紅。
極之一念斬碎了現實的屏障,紅森林的影像忽明忽滅,幻化火龍的巨蛇嚙碎搖搖欲墜的幻影。僅僅一擊,貫通層層遠古力的刃芒耀入了黑紫冥界的晦暗,少年燕落而入,消失於溫暖虛假的地平世界中,孤身降於那與『吞噬』同存的異星之巢。
「我們應該待在這裡,路克是唯一知道怎麼出去的人。」
「妳可以在這裡等他,我要去找尋屬於我的東西。」
自莉莉桾得知真相以來,她和冬青說上的話不到三句,兩人意志消沉的垂首而行。莉莉桾走在前頭,並非她知道如何逃離這片煉獄,只是單純依賴心頭不熄的一點微光。某樣熟悉的事物正引領著她的雙足,但卻又因巢穴的腐敗之氣而曖昧不明。
失去夥伴,失去法杖,一度失去肉體的主導權,甚至被告知過去一個月來的生活都是虛幻泡影,與她同歡同悲的朋友都處於巢穴的腹胃中,永不見天日。無力和渺小的感覺幾乎粉碎了她的意志,假使真的成功逃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行往何方。莉莉桾的臉從左顴骨到太陽穴,以及左小腿都被巢穴的肉侵蝕了。縱然無法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指尖觸摸臉龐所傳來的疙瘩凹凸感和無能疾行的腿腳已足以說明一切。
拖著殘廢的真身活下去,還是讓虛假而完整的自己代替主體離去,莉莉桾沒有辦法做出明確的抉擇,在她心底有一小塊不停回播著同一句話:這一切都是路克的錯。
她嘗試甩脫這念頭,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停止把錯誤歸咎於路克身上。是他的到來使修提寇城的幻影出現了錯亂,是他的蠻橫破滅了一切平靜的可能,是他對真實的渴望粉碎了虛假的美好。
度步如年的漫長旅途最終將莉莉桾帶往一處幽暗的凹室,不懷抱任何希望的她對冬青的警告置若罔聞,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大不了一死,莉莉桾消沉地宛如年邁的守墓人,原本陽耀的活力與積極被消磨殆盡,生命的悲慘籠罩著她,幾乎要抽乾肺裡所有的空氣。
在十下心跳的寂靜過後,莉莉桾突如其來的哭聲嚇著了守在室口的冬青。驚出了一身冷汗的冬青亦步亦趨地往洞口前進,她小心翼翼地前行,就像路克說的,這座巢穴古老的原始力壓制了任何現世的法術和異能,無論是多麼強大的楔諾斯人,在這裡也如無牙之虎。但在見到室內光景的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懼消散了。
莉莉桾跪坐在地,在她的面前是一具龐大的蛇形白骨,名為羅庵古的羽蛇沉眠於此,黑紫的巢穴血肉並未像吞噬其餘生命一樣完全覆蓋牠的白骨,而是一線線沾黏其上,彷若蛛網。牠的長軀盤繞成近似球狀,像是在守著某樣事物,但如今蜷護的中心已空無一物,只有一柄『ζ』形的法杖和尖頂巫帽靜躺於尚未壞朽的骨架上。
在這一刻,冬青明白了,為何莉莉桾深陷修提寇城如此之久,卻只被奪去了一部分的身體。羅庵古一定是發現了巢穴的真面目,卻沒有辦法喚醒主人,最終只能與她一同墜入幻境,並用自己古老而充滿法力的身軀守護著她。一陣電流竄過冬青的心口,羽蛇生前的種種透過骨的殘存向她訴說無聲的故事,牠明明能夠逃離,卻選擇留下來與莉莉桾共赴劫獄。
即使死去,牠也未曾真正離開。想到此處的莉莉桾停止了哭泣,她一言不發地伸出染滿淚滴的雙手,合握住羽蛇低垂的牙口,將自己使勁撐上去。在艾瑟哈的傳說中,每當年邁的羽蛇踏入生命的最後一程,牠們便會回到他們的原生地──鍥各米島,並讓艾瑟哈一族折斷位於下排牙後方的一顆逆生的箭形齒。只要將這顆牙齒埋葬於山頂的聖壇並為其祝禱,羽蛇便能獲得重生。2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RMzI9hJ5l
莉莉桾從未親眼見過這項儀式,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主人會先羽蛇一步離世。而獲得自由的羽蛇將遨遊雲霄,看遍世界萬象,或是從此不再離開鍥各米島,直到逝世為止。無論何種結局,牠們終生不再尋找新的夥伴,也不允許任何人與之締下契約。
「不用害怕......我會帶回你的,無論發生什麼事......」莉莉桾喃喃自語,她取下了箭形牙,像對待新生兒一般溫柔地護在懷中。當莉莉桾手持法杖離開凹室時,冬青發覺,那頂巫帽下的雙瞳有了光芒。
歷經幾番曲折,冬青和莉莉桾順著原路回到了三人相遇的地點,路克早已等候多時,他盤坐在地,垂首背對兩人。
「別過去。」在距離二十公尺的時候,莉莉桾忽然開口說道。她伸臂攔住冬青,神色戒備。
冬青不明所以的看著莉莉桾,唯一能帶領全部人逃出生天的路克就在前方,為什麼她要如此小心?懷揣著這樣的疑問,冬青側瞥著莉莉桾壞朽的半邊臉,在紫黑幽光的照耀下,變形擁腫的肉塊顯得格外可怖。有毒的空氣中瀰漫著詭譎的因子,而加速脈動的大地更是令人血壓升高,大氣不敢喘一口。
「妳看到了什麼?」冬青試圖維持理智,莉莉桾發瘋的狂笑和野獸般撕咬的恐怖模樣歷歷在目。誰也說不準下一刻她會不會再度被鬼魂侵占,轉頭啃咬冬青。
「我的弟弟。」莉莉桾的語氣降到冰點。望著前方木然席坐的路克,寒悚的冷意沿著冬青的指尖爬上手臂,她下意識地摀住了嘴,好似這樣就能阻止真相衝口而出。
「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不要做任何動作,不要回頭,看著它,慢慢離開。」莉莉桾出奇的冷靜,穩如磐石的話音平復著冬青的心靈,兩人心驚膽顫地向後緩步撤離,即使眼睛乾燥如旱漠也不曾閉眨。
「悖逆者。」
冷峻而莊嚴的穿腦魔音蕩入莉莉桾的思緒中,但卻沒有與鼓膜產生共鳴,彷彿聲音是從腦殼內傳出。身旁的冬青畏懼地按著耳朵,顯然這並不是莉莉桾的幻聽,空氣中的魚腥漸漸被刺鼻的苦味取代。在無法明確得知來者位置的情況下,兩人不敢輕舉妄動,深怕稍有閃失就會小命不保。
光。
一道亮白透過層層凹凸肉瘤的黑紫牆反射進莉莉桾的眼睛,突如其來的刺眼讓她驚叫出聲,火灼的疼痛感癱軟了她的膝蓋,注視著另一個方向的冬青背對白光,好巧不巧地逃過一劫。
「快跑!」莉莉桾的吶喊驚起了沉眠的萬千黃眼,無數瞳孔自四面八方齊睜圓瞪,視線壓得冬青幾乎無法思考。2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EG0NbDjYC
她握住莉莉桾的手,死命轉動那彷彿被焊死的足部關節,向著光的反方向狂奔。隨著光的靠近,冬青閉上了雙目,任憑自己在黑暗中急奔。如果連透過牆面折射的光都有能力致盲人眼,那背對也不代表安全。大睜的目光投映在兩人身上,而其中一道更是熾烈地彷若灼穿靈魂,冬青不敢細想,只是一味地與莉莉桾逃命。無論光的本體為何,那都絕非人能所見之物,就像路克說的,這座巢穴的存在都在常理範疇之外,它們是沒有生命的生命,是比任何人類史所描繪的神祇都更加古老的存在。
一如來時倏忽,光悄無聲息的熄滅,冬青小心翼翼地沿著地面移動視線,試圖確認環境安全。她停下腳步,緊抱著莉莉桾巍顫瑟縮的嬌小身軀,生命的流動雖然如風中篝火明滅不定,但並沒有生命危險。幸虧她只是瞥見了光的殘餘,否則後果肯定比現在嚴重不下十倍。
直到確認光的消逝,冬青才終於將目光移回水平,但面前的一幕卻讓她的心臟差點躍出喉頭。
一尊高聳的祈禱聖像定在冬青兩臂之遙的地面,網羅的數百道人形黑影緊裹像身,消弭了殺人的光芒。正當冬青望得愣神之際,足不點地的疾風化作一道灰白的殘影,從她的身旁呼嘯而過。
「『七支』。」
耀於異空的白刃霎時間耀如新星,叉型的銀火叢生於刀鋒之上,火風的鳴嚎與金屬的破風驅散了充斥於空的不淨存在。伴隨著脆耳俐落的刷斬之音,聖像的身軀在袈裟斬下一分為二,纏於刀身的滅靈焚火燃卻了汙濁的聖者,斷裂的白軀在黑影的狂歡撕咬中碎成無數裂片,最終遁入無邊黑淵。
靈魂的殘影倚靠凹凸的黑紫血肉爬回身披人衣的伊沓夸身上,鈷藍的雙瞳一如既往地了無生氣,宛如行走的死屍,與另一名收刀入鞘的無名少年大相逕庭:千錘百鍊的體魄與高而不傲的肅穆刻塑於英挺的健軀,皓月當空的銀眸與淺系的緗色短髮在幽暗的廣闊空間中猶如一點白星。看傻的莉莉桾甚至產生了天神下凡的錯覺。
路克與無名少年冷冽地對視一眼,前者下意識地遠離半步。冬青感覺自己正站在兩顆核彈面前,一邊是能與巢穴始源力量抗衡的怪物末裔,另一邊是窮極武道的神之子嗣。2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QAqdpt1Qr
所幸,少年興趣缺缺地哼了一聲,他背向路克,轉而面對冬青和莉莉桾,神色間流露著確信與果決:2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QOfSa1CIU
「這座洞窟並非無路可逃,但是需要合力,我們才擁有逃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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