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當天。
白晝的日光劃破了寒冬的紛雪,照亮了斷壁殘垣和飄飛的沙塵。路克隻身一人面對著聳立的水泥牆,狐疑地觀望四周,四下無人,甚至連動物都不見蹤影,一點風吹草動都宛如直通腦門的雷響,完全不像是發生緊急事態的兆頭。
路克再次瀏覽他在飛機上根據檔案所做的小抄。
此行的目的地和破火本部幾乎同時成立,礙於其內部作業特性,站點位置需保密。主要用途為關押對人類社會潛在,或已造成風險的非人類。每年的某一不特定時間,將會把部分非人類移轉至破火本部,並視個體獨立情況決定收押方式。
簡單來說,就是個動物園......路克從口袋中掏出一枚刻著三角錐以及符文的金屬圓板,貼上牆面。只見一道曲折的亮藍人造光自水泥間螢閃,千百噸重的泥石在機械的作用力下發出刺耳的吱嘎聲,以龜速向兩側分開,露出背後的鐵柵門。路克向前步去,石門應聲闔上,面前殘破而生鏽的長方形金屬牌上銹印著模糊不清的字眼:『月灣』。
路克向門衛出示證件,對方瞥了他一眼,雙目在手上的壓克力板上來回搜索。
「我看看,路卡雯......路卡雯,啊,是來這裡進行貨物運送支援的吧?拿去吧,你的識別證,還有這是地圖。看到這條黑線了嗎?只要從指揮中心後頭的樓梯順著走上去,你就會到達目的地了。」
身穿鐵灰藍制服的女衛笑意盈盈地將卡片和地圖遞給路克,他怔怔地望著印有自己大頭照的識別證,一時間無言以對。
「怎麼了嗎?」看著路克呆若木雞的模樣,門衛露出困惑的表情「該不會......啊,我真糊塗,來,這是你負責運送的項目編號。」
路克一言不發地接過紙條,上面寫著『C33042』的字樣,但並沒有解決他的疑惑。放眼望去,哪裡有突發狀況?
路克邊走邊詳閱著地圖,整座基地以彎月形的淺谷作為主體,臨時搭建的棚子和不甚完善的簡易設施自路克的左手邊一路開展至右側。除了醫療處和指揮中心外,其他區塊幾乎沒有可分辨的告示或者標誌,與破火的先進有著天壤之別。初來乍到的路克甚至一度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這怎麼可能會是破火的駐紮站?
幾名穿著制服的人員在月灣中央的廣場圍站著討論事情,其餘的則分別在各個區塊星散,但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好整以暇。
路克的視線在夾雜於活人之中的不可視怪物中警戒地游移著,一頭由扭曲肉塊組成的團型生物從他的面前經過,腐敗的惡臭和血肉蠕動的擠壓聲讓他不禁倒退了一步。雖然說本來就會有些怪物隱藏在人群之中,不過這個數量遠遠超出路克的預料,放眼望去,非人的數量幾乎要超過總人數。
十七......十八......十九,一共有二十四頭啊。路克咬著下唇,和指令有所出入的事實、異常的怪物數量、簡陋的基地,這一切顯得格外不對勁,簡直就像是有人刻意在情報上動了手腳,讓整起行動顯得粗糙無比。
然而事已至此,路克只能硬著頭皮,走一步算一步,要是真的發生什麼事的話......路克伸手探向口袋,確認白鴿項鍊的存在。遠方隱約傳來低沉的獸吼,但他沒有辦法分辨那究竟是幻聽還是真實的聲音,詭譎的氣氛充斥在空氣中,不祥在心頭肆意蔓延。
路克一路走過指揮中心的後方,踏上陡峭顛坡的石梯,足下的黑白石地也漸漸狹縮成羊腸小徑。路克感覺到自己正一步步朝上方走去,從俯面圖來看的話,他現在應該正身處彎月形的對稱線上,往彼端的曲點前進。兩側粗糙的岩壁將天空夾成一線窄縫,聳立的壓迫感讓他心裡不禁有些惶恐。
彷彿永恆之久,路克終於來到了頂端,一棟足足有二十層樓高的巨型立方體矗立於冬陽之下,深嵌入石層的鋼壁在透出冷森森的鐵黑。路克抬頭仰望著建築的頂端,微溫的陽光讓他忍不住伸手遮檔,而早先聽到的獸吼也變得愈發明顯,隆隆的地鳴緊隨吼聲。
路克回身望去,谷底的基地僅剩火柴盒的大小,穿梭於其中的人渺若沙塵。今天的日輪出奇溫暖,但路克卻宛如置身於冰窖,不斷打著冷顫,而突如其來的一聲鴉啼更是讓他心中的那份恐慌雪上加霜。四周沒有一點烏鴉的影子,路克躊躇著,猶豫著,面對著那扇黑色的大門,他卻步了。3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LNb2sQNhB
3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XPDWWOWnl
「然後呢?後來發生了什麼事?那場爆炸呢?」
路克頓了頓,他坐在冰冷的軟床邊,身邊是滿面愁容的冬青。稀白的晨曦斜入點著黃燈的房間,為陰暗一角的日曆添上幾絲幽光。路克沉默的望著牆上『12月26日』的字樣,無聲地嘆了口氣,混亂的大腦試圖將過去二十四小時所發生的一切整理成可被訴說的言語。
「我走進去,一路經過關押著各種生物的牢房,那地方大得跟迷宮一樣,我繞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找到正確的路。」路克在說的同時,飛速運轉的大腦馬不停蹄的將回憶切成一幀幀,再抽絲剝繭出過濾完畢的資訊。事實是,他在那裡見到的存在恐怖到讓他恨不得把大腦挖出來,將有關那部分的記憶全刪掉。
這些愚蠢的傢伙......他們不知道自己正走在火海上的木橋,只要一個差錯......不,差錯已然鑄成。
悚慄之感透過記憶的碎片將路克帶回過去,他彷彿再度置身錯綜複雜的設施中,四周充斥著不淨實體,而行走於其中的人員卻對那些未知的呼喚恍若未聞。而在眾多被關押的存在中,路克聽見了來自『它』的呼喚。
「Van nØk Lan, lerunatch ins thaneth.」
路克輕聲喃道,伴隨著這句話,『C33042』的氣息再度籠罩他,近得彷彿可以輕易扭斷他的生命。令路克大為錯愕的是,身旁的冬青忽然僵直身軀,一副受驚害怕的模樣。
「誰對你說那些話的,路克?」
「妳聽得懂?」路克狐疑地皺眉。
即使距離意外已經過了幾乎整整一天,即使『月灣』少說也有百里之遙,路克依然無法完完全全的安下心來,那份在面對『C33042』時所產生的無可名狀之恐懼如熱鐵烙膚般深切進他的腦海中。
「我和你,將重逢於死亡盡頭。」冬青一字字翻譯,不只路克,就連她也為自己聽得懂而大感驚訝。在文字之間的音節與咬字對她而言無比熟悉,卻一時無法判別那份奇異感來自記憶何處。
「的確是它會說的話......」路克陷入沉思「這場意外絕對不是意外。」
「意外?你是說爆炸——」
「不。」路克從床上站起,走到窗邊將簾子揭開一縫,窺視著外頭的雪景「妳有聽過費洛許.卡納博士的天敵實驗嗎?從未見過外頭世界的家畜,在遭遇天敵時,即使隔著一層不透明的障礙物,牠們跑的本能也會不自覺地觸發。心率會上升,交感神經會因為恐懼而受到刺激,使得瞳孔放大。」
「我不明白,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想我明白這種感受了。」路克的聲音細若針落,彷彿就算只是提起過往也會帶給他極大的壓迫,他吞了口口水,這整起事件就像是計畫過,但意外粗糙的陰謀,彷彿不只一方勢力在爭奪著他的生殺大權。
能夠確定的是,有人設計了這趟任務,刻意給了錯誤的資訊,讓路克進入藏有天敵——『C33042』——的倉庫,接著引爆整個地方,導致絕大多數關押的非人類全數逃脫,進而將路克的死亡偽裝成意外。
但是這幕後黑手忽略了一點,路克的目光飄向冬青頸間的項鍊,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他的思緒再次回到月灣。
脆弱的人類身軀在踏入『C33042』關押區的瞬間被劇烈的爆炸燒成焦炭,衣服自然也難逃一劫。當路克再次重構身體時,他的視界只剩下一片地獄火海以及蜂擁而竄的暗影。劈啪破裂的燄音、低沈的獸吼、嘶嘶吐息的蛇信,無數來自深淵的產物破開灼人的火焰,四處逃竄。
在那轉瞬即逝的剎那中,路克隱約聽到了專屬於人的痛苦哭嚎,他掙扎著,粗喘著,拚盡全力拖動僅有神經和部分肌肉的軀體。燒焦的神經思索著究竟是否該放棄人的血肉,讓伊沓夸的意志徹底接手。
靈魂深處的脈動在雙眼察覺之前率先狂亂。一道身影自重重火舌後映入路克的眼簾,貫通全身的鼓動重擊著心臟。在巨大而折磨的烤箱中,路克唯一感受到的卻只有刺肺凍骨的寒顫。他當即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一枚石磚般大的利冰在光影的扭曲中凝現,帶著破空之勢高速朝那身影射去。只見火焰在鋭風的吹襲下朝兩側盪開,短暫顯露了來者的真身。
黃色的長袍如同磁鐵般將被盪開的火光強行扭回,一點一滴地吸入自身體內,詭異的是,即使烈火沖天,它那隱沒在兜帽下的面孔依然幽暗得無法看清。宿命的喪鐘敲響著路克腦中的原粹恐懼,他看著強刻在黃袍上,乾涸著怪異深紅的數字:『C33042』。高度警戒的意識察覺到那並非單純的布料,而是貨真價實的血與肉。
『C33042』緩慢而穩定的移動著,黏滑的拖地聲和濁重的吐息如同命運的呼喚般徵召著路克。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聽不見自己的心跳,甚至連移動的力量都隨著『它』的前行消逝。
一隻墨黑的手掌抖開沈重的黃袍,湊上路克的眼前,距離他的眉心不過一指之隔。路克只感覺自己的意識如墜入深谷的山石,稍有怠慢便會完全被黑暗籠罩。耳鳴的嗡響掩蓋過了萬物的聲音,好似不只空氣,就連『存在』的概念本身都因為它的自由而陷入法則的失序。
火焰持續燃燒,而路克清楚地感受到『C33042』正全神投注在自己身上,它看穿了他焚毀的人皮外衣,死亡的視線深透入骨。
就在這窒息感籠罩的四分之一秒間,一道刺眼的光芒切開了無垠的恐懼,通體閃銀的飛鴿箭梭而至,阻擋在路克和怪物之間。也就是這段間不容髮的空檔,讓路克得以暫時擺脫那麻痺的感受。他猛擊地面,將自身所擁有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傾洩而出。冰晶的碎音與祟動的暗影在奮起的潮打之下揉合成前所未見的力量,那是比所有元素來得更加古老,更加駭人的根源之力。
瀕死的反擊爆發出史無前例的內在能量,路克的心被兩股力量強定在現實:生存的意志,與回到冬青身邊的渴望。作為心神的反映,黑影暴亂得猶如要吞噬一切,它們四竄著,吞噬遍地的屍體與火舌,高熱強光沒入無垠深黑之中,成為驅動最終手段的養分。
於是,黑洞誕生了。
並非天文現象,亦非文明魔法,而是僅屬於伊沓夸,這脈古老種族的唯一之力。自冰與影而生,卻超越兩者,物質與虛象的強合激爆出了強大的衝突,好比融合的原子。在『C33042』的身後,冰藍玄黑的漩渦撕裂了空間,挾帶足以掀翻高樓的強引力,以驚滔駭浪之勢把四周萬物吸入中心深淵。
隨著路克燈枯油盡,黑洞向內縮聚,以自身為食糧,連帶捲曲的空氣盡數湮滅。『C33042』所在的位置只剩下直徑長達半百米的碎石大坑,以及幾乎無法察覺的,一團掙扎搏命所殘留下的血糊。
路克一奔三跌的衝出了殘破的倉庫,居高臨下的視野讓他徹底看清了此時的『月灣』是多麼接近毀滅的邊緣,大舉肆虐的逃竄生物所到之處盡是生靈塗炭的慘景。路克猛衝下山,順手拉過一套制服,手腳併用的套穿袖口。一聲鳥鳴勾起了他的視線,只見方才救他一命的銀鴿俯衝而下,優雅的滑繞盤旋,接著在他的掌心縮退成了無生氣的石雕項鍊。不同於最初製作時的潔白,現在的鴿身滿是煙燻過後的黑痕,路克試圖伸手抹去髒污,但他自己心底也知道這個方法不可能行得通。
「算了。」這段記憶對路克而言太過難以啟齒,不是因為『C33042』激發了他的潛能,而是他無法當著冬青的面開口敘述自己在生死關頭,腦中出現的居然是她的身影。
「當我沒說。」
鏡中的虛像無意間倒映出了路克上彎的白唇,他趕緊轉身背對冬青,不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微笑,蒼白的左手使勁捏平嘴角。這是路克長年來頭一次展露出不帶任何雜意的微笑,就連他在看見自己的表情時也著實嚇得不輕。他讓眼角餘光沾上冬青的輪廓邊,這份陌生的情感決不能為人所知。
「在我抵達指定項目時,一場大規模的爆炸把整間倉庫當場夷為平地,我能做的並不多,頂多就是為那些傷患拖延時間。」路克回復冷漠的常態,平鋪直述地說。
「你救了他們。」冬青斬釘截鐵地說道「在我們收到的七十二名傷患中,有十一名因為重度燒傷和脫水等原因死去,剩下那六十一名中,二十四名是一至二度燒傷,十七名是燒傷和撕裂傷的組合,而足足有二十八名傷患的傷口嚴重程度讓他們本來應該在救援機抵達前就死去了。但就是因為你,路克,他們才能活到今天。」
「別把我說得跟聖人似的。」路克不屑地哼了一聲,但他無法確定這是因為對她的讚美,還是對自我的厭惡「真正的功勞是在妳和其他醫護人員上,別硬要把我相提並論。」
冬青愣了一下,接著滿臉歉意的低垂雙目,雙手環過胸口下方,緊摟著自己「對不起。」
路克謹慎地看著冬青,試圖挖掘那雙暖棕色大眼的背後是否藏著其他情緒,無論何時,無論從何種角度,她的性格都始終如一的寬容無私,甚至幾近病態。無論是對特立獨行的他,用她來滿足私慾的卡納姆,甚至是傷她至深的父親,種種理當即使不會完全毀掉,也足以讓人陷入永久創傷的慘痛經歷層層加諸在這具蒲柳之軀上。
但冬青卻一次又一次的爬了起來,對那些愛她的人,恨她的人,她都不曾展現過一絲憤怨。路克無法相信這是人類能夠抵達的境界,更別提是在一名少女上。但他心底深知,這是她的本性,而非面具。
冬青身上肯定藏有秘密,即使她本人一無所知。
想到此處,路克疲憊的嘆了口氣,早在高塔上收起黑霧的那一刻,他就放棄了窺探冬青記憶的念頭。畢竟,得知真相無法改變既定的命運,她是他的反面,而他是毀滅世界的種子。
「路克?」看著陷入一片愁雲的路克,冬青上前關切的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路克側對著她,心煩地將頭髮抓亂「妳現在打算做什麼?」
「我看看......七點十分,差不多該去幫大家準備早餐了。」冬青仰頭注視牆上的掛鐘,一彎微甜的笑靨在她秀美的容顏上綻放,路克臉部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每次見到她的笑容都會帶給他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感。他僵硬的點了點頭,默默地跟在冬青身後,細細咀嚼著接二連三的異樣情緒。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