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小時前。
路克筋疲力竭地躺在草原上,銀星皓月淡淡地輝映著大地,卻依然無法成為藍瞳中的倒影。路克無法判別時間的流逝速度,或許這是相位轉換的後遺症之一,但此刻的他也顧不得這麼多,當務之急是與小隊成員會合。姑且不論路克自身,對冬青這類無法承受長期消耗的人來說,單憑一己之力要回到破火可說是難如登天。
路克感受著腿旁的手機,不禁沉沉嘆氣。連手機內部的零件都被赫曼的衝波給調換位子了,這下子就算有信號也聯絡不上人,可真走進死胡同了。
好消息是,路克贈與冬青的項鍊中混合了他的『影子』,只要項鍊上的吊飾沒有受到破壞,無論多遠他都能感知到她的位置。從這份氣息的強烈程度來看,應該再半天就能夠抵達冬青的所在地了,前提是他的身體還能夠負荷接下來的旅程。
路克呻吟了一聲,奮力坐起身來,左手疲憊地置在曲起的膝頭,每一次的呼吸都將椎心的痛楚打入胸腔,彷彿肺正被千萬根長針穿刺。鈷藍的雙眼正視著地平線,浩渺的宇宙從視界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數以千計,被囚禁在廣闊冰藍中的人形怪物。路克痛得齜牙咧嘴,茂枝繁流的鮮血透出早已飽和的布料,自他的背部落下到染紅的青草上。
光是要找到冬青已經消耗不少體力了,又遇上這麼大一群魔物。路克轉了轉手指,凍住血流不止的傷口,這些傢伙和他的移動方向相同,要是不阻止的話,到時候肯定會和冬青撞個正著。
在這人口銳減的世界,原本被破壞的土地反璞歸真,有些地方回復了往日的自然繁茂,但也有些地區被大批湧入的非人類當成了根據地,眼前這些人形怪物居住的石穴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但令路克不解的是,為何他明明特意繞過了牠們的領域,卻還是會受到如此大規模的攻擊,甚至還不惜追到離巢穴近千公尺外的草原上。
「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路克望著面前一頭頭張牙舞爪,卻動彈不得的怪物喃喃自問。土棕色的皮膚,因適應洞穴黑暗而退化的乳白色眼球,以及相較人類來說長上許多的吻部及手腳,這般模樣讓路克不禁想起了薩坦納斯教堂的怪物,他嘆了口氣,拖著幾近極限的身軀,再次踏上旅途。
早已到達負荷點的雙腳披星戴月地奔跑著,斷筋扯肉的撕裂感在時光沙漏一點一滴的倒數下逐漸麻痺神經。路克知道自己不應該還能動,巨幅消耗的能量,被怪物傷害的殘破肉體,除了尚完好無損的本體外,所有資源都所剩無幾,但這樣對他來說就足夠了。
別停下來。
要是連這份精神力都和身體一樣陷入空轉的話,那他可真會動彈不得,路克不再能感受到手腳的傷口與布料間摩擦的痛楚,藍眼無神的直視前方的地平線。繼續跑吧,只要跑就好了。
廣大的草原、殘破的都市、鄉野的村莊......笨重的雙腿踏入清涓的溪流,冰涼的觸感喚醒了半醒的大腦,踏在大地上的腳掌輕盈得令他難以置信。奇寒無比的熟悉感充溢在路克的胸腔中,頓時間,他只感覺全身充滿了無法估量的能量,他微微放低重心,蹬足之間,四周的景物如飛梭般轉瞬即逝,就連天上的星辰都化為視角邊線模糊的一道銀影。
風馳電掣。路克頭一次體會到這四個字的意思,他不再感受到身體的重量,也不再讓大腦做過多無謂的運轉,只要全心全力地去享受當下的這份快感便足矣。
斑斕的色彩扭曲了路克的視野,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眼前充斥著黑紅藍白的光影,模糊的景物消失了。霎時間,這世界的萬事萬物居然變得如此清晰,每一道能量的流動、每一抹暗影的出現與隱沒,每一介存在的生命體,唯獨『現實』本身因炫彩而失焦。
無窮無盡的資訊湧入路克的眼底,鬼魂的低語被映入眼簾的無數景物淹沒,彷彿他已踏入另一個世界。然而下一剎那,璀璨的萬彩便失去了色澤,正沉浸在這奇異光景中的瞳孔猛然一震,在那四分之一秒間,一股陌生的力量旋風而至,掃遍路克全身上下每一寸軀殼。血紅的世界與位在蒼穹中心的鮮黃色巨眼撕開了現實,毫無徵兆地降臨於此,女聲嘲謔的高笑在他的腦殼內共振成難以言喻的可怖。
路克的神智瞬間被拉回現實,他無法控制地向前摔去,過猛的速度讓他一連撞跌出幾十公尺外,黃土和綠草濺了滿天,最終伴隨著響亮的『撲通』,破布偶般的殘軀落入了淺溪中。
我是......我是誰?
現在是......公元......3040年12月25日,上午7點29分。
不,不對,這不是正確的記憶。
我的名字是卡納姆。
我的名字是艾絲.安綺樂。
我是路克.卡雷恩,燒毀孤兒院,害死四十七名兒童的兇手。
無肉的牙口咧開一道駭人的笑容,水花和泡沫濺過僅剩一顆眼球的臉龐,在那一刻,不知破碎過多少次的記憶再次重組。路克的知覺重新流淌在手指的末梢,他奮一撐力,將身子撐起,整個人大氣連喘的跪在淺流中。
鬼魂的低語再次縈繞在路克的耳際,他望向溪中扭曲的倒影,自己的右半臉如今只剩下焦黑色的枯骨,不僅如此,就連左手和雙腿都完全將隱蔽許久的本體暴露在外,方才的奔馳讓這具潰敗中的肉體正式迎來消亡。
隨著伊沓夸的本體被喚醒,狂暴的力量和本性一點一滴地滲透進路克的腦髓,他渴望著殺戮,渴望聽見更多肌肉撕扯的聲音,而鬼魂的瘋狂更加深了這份執念。
「不,已經夠了。」
路克閉上雙眼,殘餘的組織從他身上融化消解,沿著澈流向下奔騰消散,熾熱的痛感撞擊著他的骨子最深處,但他只是平靜的等待著消散,接著一片一片將黃骨拼上,創造出一具嶄新的肉體。
路克舉步維艱的踏出清澗,不帶任何一點雜質的清水沖淨了他滿是鮮血的身軀,但卻無法帶走佇留在衣服上的血漬。鈷藍的雙眸環視四周,他的身後是一片廣大的稻田,腳下是長年未整,路緣雜草蔓生的黃土小徑,再更往前個兩百公尺便是一座平平無奇的農村。
冬青就在這裡。
路克深吸了一口氣,他的心臟在這念頭浮現後似乎加快了一些,但自己也說不上原因。往前走吧,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好了。路克在心中反覆播放這句話,他拉起兜帽,右手插在口袋中,筆直地走入坎茵特村。
「混帳東西。」
與那女人及少年爆發衝突後,路克只覺得心火熾烈難遏,屍白的拳頭捶在竹牆上,他壓抑著聲調,但握緊的五指早已暴露了不理性的情緒。近晨的和風在半毀的木門外遊蕩著,圓弧形的牆面和散落一地的殘碎斷梗說明了他正身處在坎茵特村的穀倉,看樣子已經廢棄一段時間了。
如果我是你們的話,我會越快離開這越好。
那傢伙──那個自稱為神的女人,她根本沒把他的警告當一回事。就在剛才,路克感受到了,他所創造的冰之牢籠已被打破,而那些身上殘留著碎冰的怪物正朝著這座村子大舉邁進,估計要不了二十個小時就能把這裡踏成平地。
更令他咬牙切齒的是,這女人居然把冬青藏了起來,現在的情勢還不允許路克靠暴力硬解。他已經在與否思的戰鬥中元氣大傷──極大一部分是為了阻止薇君臨戰場,冰封那千頭怪物後能量更是所剩無幾。
現在不管是打倒那兩人,還是趕在魔物群抵達村子前再次封印牠們,都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再說,路克就算可以做到,也不會擋住那群怪物的前進,要他為了這座令人厭惡的村子而置非人類同胞於險境中?抱歉,不可能。
到頭來,他的所作所為依然反噬到了自己。
「簡單來說,你的計畫就是用自己的操影術配合上龍息酒來操縱這些人偶,再讓他們開槍射殺目標?不覺得這樣太複雜了嗎?要是你真想把否思的人給殺了,大可以直接搓一顆大冰球砸下去,不是嗎?」
路克不甘地回憶著薇的吐槽,自己當時以不願意曝光御冰能力為由推託掉了,結果反而讓自己耗損了更多的力量,尤其是為了讓芮雯顯現,分離人格的裂魂術幾乎從字面意義上撕開他的存在。
雖說當時誰也想不到居然會發生那種事故,但路克可不允許自己如此狼狽,如此無計可施。
但單論結果來看,路克並不後悔,除了薇和緋銘時外,所有人,包括破火內部想剷除掉他的分子都會將他視作死人了。
零碎的片段閃過路克的腦海,他的表情頓時扭曲。
還有赫曼。
「好傢伙......」路克低聲喃道,但很快地,下鉤的嘴角再次上揚。他不需要著急去處決漏網之魚,見到好夥伴被打成半死不活的模樣,赫曼肯定不會輕易饒過他,他唯一需要做的,只有等那笨蛋自己送上門來。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路克臉上的瘋狂愈發明顯,他捂蓋著新生的右眼,亂糟糟的黑髮順著下傾的頭部垂散,如絲如針的陽光透穿破舊的竹縫,點亮了夾克上的幾處暗紅,卻也將瘦小的身形扭曲成變樣的長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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