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飛機上,傑哈塔沉默不語,與平日的強烈性格大相逕庭。塔班、冬青、路克,三人的傷勢中,以路克的最為嚴重。從他膝蓋以下的部分,與其說是被切斷,反倒更像被某股強大的蠻力硬生生拽斷的,其痛苦可想而知。
傑哈塔的目光移向論得熱烈的帕希與薇,兩人此刻正為冬青不可思議的預警而展開一番唇槍舌戰。傑哈塔看得出來,薇是在藉由這種方式轉移帕希的注意力,畢竟以她那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的個性,一旦陷入對三人的自責,肯定會久久不能自拔。
更正,是兩人......以及一頭怪物。
傑哈塔將輸入完成的訊息發出,寄件人上閃爍著螢綠的二字:『西庫』,收件者則是『默里』。他長嘆了一口氣,該是辦正事的時候了。
「別擔心,埃蜜妮莉芙,我會完成妳的心願。」
傑哈塔拖著沉重的步伐向機尾邁去,他還記得自己與埃蜜妮莉芙相遇的第一天,那時的兩人都是剛加入破火的菜鳥,人生地不熟,凡事都得依循前輩的腳步學習。挨罵自然是少不了的,但在彼此的扶持之下,難受的日子似乎也沒那麼磨人了。
「妳有打算回家嗎?埃莉。」
去年聖誕節的前夕,傑哈塔如是問道,勞碌於把最後一本書歸類到架上的他並沒有注意到埃蜜妮莉芙大變的臉色。
「沒有。」
「為什麼?」傑哈塔詫異地問道「我們已經在這裡整整工作了一年,難得有機會休假,去多陪陪家人不好嗎?」
埃蜜妮莉芙望著他使勁將檔案夾塞進幾乎要爆滿的鐵架上,陰鬱地別過了頭。這個笨蛋......
埃蜜妮莉芙躊躇著,猶豫是否要將那年發生的災難告訴身邊的同伴,火焰的燃燒依舊歷歷在目,傾倒的木樑壓斷了她的雙腿,真切的情景仍令她痊癒的傷口隱隱作痛。但最終,埃蜜妮莉芙還是選擇了放棄,那段記憶只能屬於她一人,任誰都不允許窺視。
「想回的話,你自己回家就好,別非得和我在這扯扯嚷嚷的,我可不像你一樣有那個美國時間去搞無聊的節慶玩意。」
察覺到語氣有異的傑哈塔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對一向寡言害羞的埃蜜妮莉芙來說,剛剛那幾句話相當於常人的長篇大罵。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一股想要與她爭執的無名火在心口燃起。
「沒必要這樣吧,埃莉,我只不過是好心問妳,難道妳要這樣放著將近三百六十五天沒見的家人──」
「安靜。」埃蜜妮莉芙的五指蜷得死緊,緊繃的身軀宛如捕獸夾中的負傷動物。
覺得埃蜜妮莉芙不可理喻,傑哈塔準備好和她大吵一架。他轉過身來,直面向她。但就在這劍拔弩張的一刻,所有的衝動與不滿都隨著見到她流淚而煙消雲散。傑哈塔這才意識到了一件事:埃蜜妮莉芙從未向他提過自己的家人。
兩人之間的沉默幾乎讓人窒息,在純然的無聲中,兩團醞釀的情緒反倒更加膨脹。傑哈塔不敢面對埃蜜妮莉芙,平時性格恬淡的她此時籠罩於低氣壓中,使人寸步難行。
一分鐘、一小時、一天......傑哈塔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嚼舌的唇齒間思索著該如何打破如此低迷的氣氛。
「抱歉,埃莉,我不是有意──」
「我知道。」
毫無預警地,柔軟的溫軀貼上了傑哈塔的身子,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他一時間僵如石像,腦袋熱得說不出一句話。只剩下雙眼勉強作用,他震驚地看著撲擁於自己懷中的埃蜜妮莉芙。
「埃莉......?」
「對不起,我是個笨蛋。」
傑哈塔感受到自己的肩胛逐漸濕潤,埃蜜妮莉芙的聲音從埋在胸膛的臉龐悶悶傳出。
「別這樣說,妳只不過是──」
「不,傑哈塔,你不明白。」埃蜜妮莉芙鬆開了臂彎。在藏書閣昏黃的燈光下,眼眸泛淚的她是多麼楚楚可憐,乳白的膚肌若凝脂吹彈可破,檸檬色的秀髮襯上祖母綠的雙眸顯得無比動人。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所有真相,我答應。」埃蜜妮莉芙踮起腳尖,在傑哈塔的右頰上輕輕一吻。
日後,得知真相的傑哈塔回首這段往事,他為自己當初的愚蠢與在傷口上灑鹽懊悔不已。
時間快進到路克的出現,傑哈塔在交誼廳外的走廊上大步追趕埃蜜妮莉芙,後者則摀著雙耳,頭也不回地疾疾逃走。
「埃莉,怎麼了?妳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傑哈塔拉住埃蜜妮莉芙的手腕,卻被她粗暴地甩開。埃蜜妮莉芙痛苦萬分的猙獰表情在一瞥的側顏上映入傑哈塔的眼中,他窮追不捨,自己絕不能在她如此脆弱的時候輕易放棄。
「讓我一個人待著!」
傑哈塔從未聽過埃蜜妮莉芙的聲音如此高亢,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我不會離開妳,埃莉,妳忘了我們的約定嗎?」傑哈塔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會與妳找出那個害得妳家破人亡的渾球,讓他接受應有的制裁。我會陪伴妳一生,成為妳第二個家,永遠不放手。」
聽聞此言的埃蜜妮莉芙終於停下了,她渾身顫抖,空氣間的張力隨著細如蚊聲的切牙升高。有那麼一度,傑哈塔擔心她會轉身賞自己一巴掌,但埃蜜妮莉芙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大出他的意料。
「那個害得我家破人亡的渾球......」埃蜜妮莉芙的字裡行間盡是不理性的怒火,但並非針對傑哈塔而來「現在就在破火。」
傑哈塔愣在原地,大腦花了好幾秒才理清她所表達的意思「路卡雯.克利汎......他就是──?」
「別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壓抑的顫音抖落出埋藏於心靈抽屜的創傷,埃蜜妮莉芙反常地冷笑一聲。擔心她被仇恨沖昏頭的傑哈塔出聲勸止。
「我不會叫妳冷靜一點,因為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傑哈塔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不被埃蜜妮莉芙左右「我們去找匿名者,要是他真的是那場火災的兇手,致力於剷除邪惡的匿名者是不可能坐視不管的。這兩年來我們不已經把窩藏在破火裡的那些敗類剷除大半了嗎?」
埃蜜妮莉芙沒有回應,傑哈塔明白她不可能因為三言兩語而打退堂鼓「別為了一頭怪物去賠上自己的人生,我不希望看到妳變成妳最痛恨的那種人。有些事是一旦做了就沒辦法回頭的,埃莉,妳不是私刑者。」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可以是。」
「我不會允許妳這麼做。」傑哈塔強硬地說道。
「那麼你得先把我打得半死不活才行,只要四肢能動,我就會去殺了那傢伙。」埃蜜妮莉芙的眼神迷失而疏離「他──奪──走──了──我──的──一──切,我不可能如此輕易地饒過他,更不可能與他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時,同時自兩部手機傳出的震動轉移了焦點。來自匿名者的四個大字猶如神旨一般宣判了這次爭論的結果:「我已收到路卡雯抵達的消息,勿輕舉妄動,靜待指示。」
當天晚上,三人在加密頻道中展開了激烈的論辯,無論另外兩人如何軟勸強逼,埃蜜妮莉芙的決意始終如一。最後,匿名者不得已公布了關於路克並非人類的真相,單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對他造成威脅。怒火攻心的埃蜜妮莉芙這才不得不屈於現實,承諾按照計畫行事。
「只要能讓路克死去,我不在乎是誰下的手。」
當艾蜜妮莉芙得知傑哈塔會負責殺死任務歸來的路克時,她是這麼說的。傑哈塔俯視著臥躺於臨時病床上的路克,即使雙目緊閉,他也彷彿能看見那非人的無光藍瞳正從眼皮底下直視著自己。機艙冷白的光線照映在路克骨削的面頰上,顱骨的輪廓隱約可見。
這就是殺人魔的容貌嗎?
常理內的傷害無法致路克於死地。匿名者是這麼說的。唯有破壞他的精神才得以永絕後患。傑哈塔的目光移向另一側的冬青,現在連她也陷入昏迷,再沒有人會來阻止自己。
傑哈塔屏氣凝神,讓全身的能量匯集於氣血最雄渾的丹田中,金黃的脈動沿著肉身的中樞上升至手臂,透過一條條血管傳上指尖,最終在空中揮畫成光彩奪目的大蛇。
燦金的無足爬蟲嘶嘶吐信,鋒利的牙尖滴淌著的並非致肉身於死地的毒水,而是能使靈魂受到劇烈傷害的能液。為了以防萬一,傑哈塔還得親自深入路克的心智,確保他的精神被徹底毀滅。路克毫無防備的放鬆神情令傑哈塔的心頭閃過一絲罪惡,但他隨即提醒自己:這傢伙是殺人無數的怪物,即使不為埃蜜妮莉芙,殺死邪惡也是他該為世界盡的一份力量。
帕希等人不會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但那都不重要,只要她能因此尋得心靈上的平靜,那對他來說便是莫大的獎勵。傑哈塔的腦中回閃過埃蜜妮莉芙的種種,她哀傷的泣聲,悲憤的怒容猶如利劍刺在他的心口。要是能讓她再度快樂......如兔耳花嬌嫩靦腆的笑顏佔據了傑哈塔心思的全部,曾經那上揚的嘴角,含笑的眼神全因路克的到來而消殞。現在,該是時候讓一切回歸正軌了。
「傑哈塔,你在做什麼?!」
蘇西的聲音打破了傑哈塔的幻想,一道紫黑相間的殘影掠過傑哈塔眼角,電閃間的意念驅動了毒蛇。少女的人指化作獸的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刨上他的胸口。就在鮮血四濺的那一瞬間,蛇牙刺入了路克的眉心。
假想中的疾風呼嘯而過,當現實隨著虛幻世界的入侵碎裂成片,傑哈塔的臉上浮現出難以自制的笑容。他趕上了,他進入路克的意識了,即便此刻外界人仰馬翻,在不具時間概念的心象中也僅僅是彈指間的光陰。
傑哈塔的意識下墜、下墜、墜入永無止盡的深淵,四周光怪陸離的景物電閃即逝,卻還是在他心底刻下了恐懼的因子。他看見位於潛意識最表層的摹喻區(Metaphorstrict),最基礎的幻想與怪奇生物,各式有意義、無意義的概念如彩絲縱錯紛雜。炎焚的岩漿、浩瀚的冰河、靜謐的陰林如浮光掠影,傑哈塔穿過了虛幻的景象,腐蝕路克精神的金色能量緊跟在他身後,如流星雨般奔流而下。
自視界的邊緣,石黑的峭岩陡壁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傑哈塔逼近,有如一張閉合中的巨口。此時的他尚不明白眼前的光景究竟意味著什麼,只是任由自己隨意識的思流自由落體。
砰,巨響撼動了空間的穩定,傑哈塔毫無防備地撞上疾進的峭壁頂端,全身的重心在激烈的衝擊之下傾搖,他像一袋馬鈴薯般在狹窄的谷壁東撞西彈。縱然虛幻中的身軀不會感到疼痛,傑哈塔依然下意識地吃痛大喊,他重摔在燻得焦黑的玻璃砂上,激起一大片玄黑的沙塵。
傑哈塔咕噥著,吃力地以雙手撐起趴地的上半身,惶惶不安的水藍色眼珠環顧四周,陌生的景物讓他一度陷入迷惘。
裂谷向兩側開分了數十公尺,使原本狹窄的底部變得寬廣而空蕩。自峽谷的盡頭,由黑曜石砌成的階梯一路向上曲折延伸。兩側鼓譟的岩脈中流出的並非白黃紅熱的熔岩,而是凝如冰霜,卻流似浩河的妖紫色物質,寶石藍的火焰時不時自破裂的氣孔噴發,全域怪誕的色彩讓傑哈塔不禁想起神話中的地獄路。
位於階梯峭壁的頂端,一座類二十世紀的德式黑白古堡巍然矗立,橙紅的異光似火似血,從城堡的窗戶幽然透出,宛如一只只大睜的鬼眼。在虛幻的空間下,肉體凡胎的視力不再受到限制。傑哈塔的目光向上遠飄,透過城堡大敞的拱形門,他看見了由白金與巨石打造的雕紋樑柱,玄木色的地面隱隱透出紫氣,與大廳兩側身披白甲的無貌士兵形成強烈的對比。鍛鋼所造的吊燈垂懸著一串串血色寶石,明亮卻不帶一絲暖意的鬼火躍於燈座上,使整座大廳搖曳著令人不安的重重黑影。
順著縱列的士兵,傑哈塔終於看清了,那位於王座上的真身究竟為何。在他來得及想出任何形容詞前,來自藍紫異色瞳的回視便已將純然恐怖烙印於他的心底。傑哈塔心神猛震,彷彿被連打了數管咖啡因,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四肢麻痺,亢奮與狂躁一點一滴蔓延。
由數百架人骨堆砌而成的焦色王座在金銀打造的牆壁下更顯深暗,一抹嘲謔的微笑在毫無血色的面龐上綻放。彎曲成拳的五指支撐著斜向一邊的頭部,修長骨感的雙腿交叉翹疊,左臂則安放於扶手之上,饒富興致地以指輪打節拍。
恐懼過後,傑哈塔滿腦子都為女子的身影佔滿,任憑他使出渾身解數都無法擺脫,精神被強迫侵入的異物感使他無法自制地作嘔。刻於屍白雪肌上的烙紋稜角剛硬,瀑垂的雲髮耀閃黑芒。
有別於與路克相會時單薄的及腰上衣與短褲,此時的芮雯身著一襲無袖的靛青洋裝,單邊的細肩帶使鎖骨以上的白膚曝露在外。沒有多餘的蕾絲,沒有華麗的領口布花,僅有一環銀絲織成的圖騰以鯨尾的形狀圈綴於收攏的肋下,與下身自大腿側邊開衩的薄長裙形成渾然一體的美。
憑藉的帝王般的強大氣場,本該在少女身上顯得突兀的後縷空設計被扭轉成了魅力的延伸。及至上臂的絲綢手套與過膝襪作為女人的象徵,以高雅的氣質將那過於暴放的強大氣場收攏幾分,使目見者無法抬頭直視,卻也不至於腦袋徹底過載,陷入死機。
即使相隔數公里遠,芮雯的響指依然清晰得猶如在傑哈塔耳邊彈打。蒼穹之上,蛇液引入的毀滅金能侵入了烏雲的間隙,腥紅的昏光自雲後透出,在電閃雷鳴中,傑哈塔看見了黑雲盤捲成渡鴉的形狀,不祥而空洞的眼淵彷彿知曉他的存在一般從千里之上凌然俯瞰。雲鴉開展那足以掀起颶風的大翅,悄無聲息地揮滅了破壞心神的猛毒,緩慢的動作背後蘊含的是純然的威壓,而非笨重的拙態。
「妳......妳是......」傑哈塔意識到自己甚至無法將一句完整的話說出口,他的舌頭和思路纏成死結,手腳如冰雕動彈不得。
居高臨下的芮雯笑意更加狂傲,在她的注視之下,數十道黑影自玻璃砂中爬起,不同於現實中的二維虛像,意識世界中的影子具現出了實體。不具面部特徵的未知人形將傑哈塔團團包圍,默然存在,不動不聲,卻遠比張牙舞爪的怪物來得更加可怖。
「我是你此生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我是判官,我是行刑者,我是你永無止盡的夢魘,我是芮雯.幽璃瓦克。」
在潮湧的死靈吞沒傑哈塔的身軀之前,他聽見了芮雯的聲音,婉柔的女音在癲狂的口吻包裝下成了恐懼的催化劑。芮雯的嗓音不帶一絲憐憫,只有無窮無盡的殘虐與享樂。死亡的氣息自墨黑的雙唇,自紋身的圖騰,自瞳後的萬丈深淵傾洩而出。在影手的外力下,傑哈塔抬起了頭部,憎恨的強欲在兩雙眸光交觸的瞬間貫穿了他的四肢百骸。極端的痛苦化作青年喉間的厲聲尖吼,迴盪於深邃的崖谷之中,久久未能平息。
在傑哈塔的靈魂被徹底撕碎的前一刻,凜然的平靜熄滅了加諸身上的痛苦。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埃蜜妮莉芙正站在停機坪的電梯門邊,祖母綠的雙眼直視著緊閉的大門,憂鬱的神情像是在等待著某人的回歸。
「別擔心,埃莉,我會完成妳的心願的,我一定會......」
刺耳的亢笑穿透了傑哈塔的意識,但他卻不做任何反抗,只是靜靜地專注於殘餘在心靈角落,那最後一分尚未被榨乾的力量。燦金的大蛇破影而出,但對象並非撕咬血肉的黑影。抱著最後的覺悟,足以熔毀神智的毒牙刺穿了傑哈塔的脖頸。
黯淡。
消逝的色彩。
模糊的意識。
啊......
任務失敗了呢。
好冷。
那年的聖誕節,傑哈塔與埃蜜妮莉芙圍坐在火爐邊,馬克杯中的熱可可溫暖兩人的雙手。無法忍受埃蜜妮莉芙如此孤獨,傑哈塔選擇了邀請她到自己的家中度過佳節。豐盛的美食與家族盛情的款待,從埃蜜妮莉芙感動而滿足的笑容中,傑哈塔看見了破損的心靈正嘗試一點一滴將自己拼接完整。他知道她的創傷不可能奇蹟似地瞬間康復,但至少,至少現在的她是快樂的。為此,他由衷獻上祝福。
「對不起,埃莉,我先走一步了。」
......
......
......
『我寧可成為一介善良的無名者,也不願作強大的邪惡之人。』─── 亞伯拉罕.林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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