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彼之空殼再造吾等血肉。
代價持恆,一物生必將牽動他物之滅卻。
此即輪迴與重生,若欲以更加片面的語詞描述,乃謂『奪屍』。
......
無形無體,無思無念,僅有『存在』本身得以證明其並非空無虛妄。航於萬千暗湧凶流之上,光引芒導,將撲朔迷離的未知存在帶入三維空間。霎時間,形貌名狀不再如沙暴中的旅者糊動不清。冬青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失去血肉的靈魂無法目視大地,卻絲毫不阻礙真眼洞悉萬物。
生命、無生命、有機物、無機物......世界的能量在冬青的俯視之下以光影重構外型。死亡的氣息遍布南方,更近一點的地方卻反而生命遍布,冬青感知著那些長眠於此的各式殘軀。飛禽走獸,地蟲亡人,無限的資訊充斥著她的全部,在直視根源之眼的透視下,狼藉遍野的鬧鬼之村無所遁形。
現在,請允許我憑依您的軀殼重生。
冬青向著死氣淡散之處前行,她向前拉伸自身存在,去想像,去擬構那本不應存在的手指。在遊魂與現實相觸的那一刻,世界瞬間失去了奇異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白日與色彩。
距離聖安福村數公里外的一座農莊邊際,枯萎凋零的太陽花在靈魂的觸碰下抖落了冬息,早已死去多時的生命綻放出七彩異芒,整片大地隨之震顫。行星的能量於此刻連通冬青的精神,創生的碧綠來自四面八方,以奔雷之勢電湧而上,水與土逆行重力,沿著向日葵的莖柄攀附上爬,以凍土為身,以堅石為骨,以寒水為血,最終,以死去的鮮花作為靈魂的容器。暖棕的虹膜重現於世,豁然開朗的白日耀閃瞳仁,鮮活的生命鼓動在每一條血管當中,溫暖著冰涼的手腳與軀幹。
冷風涼颼在冬青新生的肌膚之上,人類的生理機制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冬青深吸緩吐著刺喉的空氣,一次又一次,彷彿在找回呼吸的記憶,來自周圍的寒意讓她連連打顫,也是在這時,她才意會過來,自己正赤身裸體地臥倒於農莊之外。
像個竊賊一樣,冬青膽顫心驚地順走了晾掛於後院的襯衫與厚外套,她意識到自己的行動自然得令人心寒,不禁黯然神傷。即使權衡輕重的天秤無比明瞭,她依然無法放下這份猶如芒刺的罪惡感。
「路克......」赤腳踏於真正的大地之上,方圓數十里內的資訊對冬青而言等同探囊取物,路克曾和她提到過任務細節,他被指派前往的地點是荒廢的聖安福村。有那麼一度,冬青陷入了全然的恐慌,要是她來錯了地方那該怎麼辦?要是她返生的地點距離路克太過遙遠,那豈不是本末倒置了?
冷靜。冬青捂著自己的心口,寒冷的冬風吹起烏黑的瀑絲,看不見的冬日幽靈爬上了無衣庇護的後頸 ,呼出的一口口涼氣使她難以專注。大地與我同在,我毋須擔憂。
路克需要我。冬青再度強化對自我的心理暗示,她雙膝跪地,掌心與僵冷結塊的潤土緊貼。大地的脈動在她的指掌間規律地微震,猶如心音,閉闔的淺棕瞳眸在一片漆黑之中構譜出璀璨的碧翠光紋,行於泥土之上的萬物盡收於心。
冬青專注著,搜索那熟悉的冰冷氣息,就在數公里外,五條......不,六條人類的生命能量正聚集於一處。她感知到了塔班熾熱如火的炎能,以及另外三名陌生的氣息,想必是其他部門的人員。冬青的視界向著更遠處拓展,兩條生命正緊依彼此,她皺起眉頭,這是......怎麼回事?
明明都是人的氣息,卻不帶有人類的靈魂。
在路克身上,冬青頭一次認知到了,那凍如寒冬的氣息並非來自他的血肉,而是某種隱藏在更深處的,更加晦暗的本質,甚至比白骨更加貼近內核。弦斷的異樣感擾亂了冬青的感知,她腦海中的一條靈魂消散了,就在路克的身邊──是消失了,還是被殺死了?
就在此時,最後一名尚未被冬青辨識的靈魂主動現身,身穿藍洋裝的乾屍現形毫無預警地充斥她開展到極致的視能。伴隨著強烈的惡意襲上,冬青驚叫一聲,連結頓時中斷,僅剩劇烈的恨意在腦內翻攪。聖安福村的能量消失了,好比開啟屏蔽場的軍事基地,不為雷達所探。
冬青深吸吐息,狂躁的心律徹底阻斷了能力的使用,乏力的雙腿巍顫而起,凍白的五指摟拉著另一手的臂肘。她回首望向不遠處的農莊,暖黃的燈光從擦拭整潔的玻璃格窗中透出,水、食物、交通工具......所有她需要的一切都近在眼前。
還有人。
念及至此,冬青嚥下一口唾液,連帶將尋求幫助的想法吞入腹中。她搖了搖頭,試圖甩脫糾纏不清的記憶。艱難的步伐一步步踏於冷土之上,冬青拖著懸於心頭上的大石,向聖安福村前進。
沿著雜草叢生的鄉道,冬青一路穿行薄陽下的稀林,即使沒有看見死靈的力量,她也能明顯感覺到空氣中充斥著不可見的怪異。樹木幾乎被抽乾了能量,空有生命而無靈魂,足下的大地隨著趨近目的地逐漸失去光澤。
沖天的焰光吸引了冬青的眸光,她在聖安福村的入口看見了散落一地的陌生器材以及無人看守的『斐勒』運輸機。錯綜的淺足印壓入了道上的凍土,冬青暗感不妙,究竟需要多大的質量才能夠在堅硬冷土上留下痕跡?預視中的黑武裝部隊回閃過她的腦海,在畫面中,人人身著有如特種部隊與科技重鎧混成的新式裝備。
冬青奔得氣喘吁吁,她想不透,為什麼會有破火以外的人出現在此?即使任務歸類在低風險,在機密維護上也是毫不馬虎。還未來得及理出答案,於火光中閃動的人影便拉響了警報的大鐘。
「塔班!」冬青的聲音斷在了末尾,自濃煙烈火之中,無數閃動的影子大步而出。身穿黑衣的部隊高舉手上的軍刀,致命的電花沿著手臂上的導流線纏上棍身。塔班雙手燃出的紅炎將敵人從頭到腳包裹,近千度的灼烤卻如輕風吹拂,絲毫不起作用。
冬青不及細想,翠青的眩光自她的右眼迸發,粗藤褐枝衝地而出,銳如劍鋒的尖刺撞上了襲擊者的手臂,擊損了出電口,阻止了下揮的動作,然而集於一點的噸重力量卻無法貫透防禦。
塔班的目光倏然轉往冬青,他張口叫喊著,但在高度緊繃的冬青耳中聽來卻如充滿雜訊的收音機。她只接收到了『適應』、『快逃』、『路克』之類的破碎單字。
翻地的木枝如震抖地毯時的波浪暴捲,掀翻了一眾武裝人員腳下的地面,冬青護在塔班身前,不讓他受到一點傷害。她張開感知,原先阻斷大地力量的邪怪不復存在,路克微弱的氣息從右方三十公尺透過土地傳上冬青的身驅,刺骨的寒意螫得她足尖頭皮都發麻。
「有受傷嗎?」冬青側首問道。
「腿被打斷了。」塔班咬牙切齒地按著受傷的大腿,他強忍劇痛疾疾開口「小心,那些傢伙不是我們能對付的,他們的裝甲能夠適應各種情況,火、岩漿......我已經試過了我所能想到的全部辦法,但還是──」
塔班沮喪地搖頭,冬青無暇安撫他。她焦慮地咬著嘴唇,對著前翻後仰的部隊再次發起地捲,但這次對方卻高躍而起,輕易地跳過了高達四公尺的滾枝纏木,即使有一兩名反應不及,覆於雙腿外的裝甲也會拖著尚未恢復平衡的身驅避閃攻勢,彷彿不是人在穿戴裝備,而是裝備操控著人。
「你們是誰?!」冬青嘶啞喊道。對方沒有回應,只是以整齊劃一的可怕同步拔出腰際的手槍。隨著電刃收入臂間的夾層,武裝士兵身上的黑色金屬順著五指的形狀向前折疊延伸,槍柄、槍身、槍口,轉瞬間,短小精悍的手槍已經被金屬包成無法辨識其形的渾圓鋼塊。
若非冬青反應的快,恐怕兩人連骨灰都不剩了。她抬手造出一道堅實的樹牆,換作是低規格的熱武器,足足一公尺半的厚度擋下小型火炮絕對綽綽有餘。但就在蓄能的高頻尖音落下半秒之後,堪比坦克的威力引爆了強風高熱,冬青只感覺到腳下一輕,眼前的景物化作模糊的光色,厚實的堅盾碎成紛飛的殘屑斷木。撞地的巨力貫透了冬青的身驅,她的視野頓時一黑,翻湧而上的氣血突破了咽喉,自無力的口中吐出一大口鮮紅的生命。
震波一定將她擊飛了十公尺以上,耳中的嗡鳴屏蔽著環境的提示,身體的每一顆細胞都在尖叫。儘管已受過無數次傷害,每當鮮血流過腳踝,內臟被翻了個底朝天,那股徹心的劇痛都與初次體驗無異。冬青俯面朝地,時明時滅的視野中竄過了無數條黑影,她無法開口,無法伸手,連集中心神都無法辦到。未知的部隊對躺在地上的少女視若無睹,踏平燼草的重靴圍住了不遠處的另一具軀體。
透過足林,血泊中的黑髮少年映入冬青的眼簾,霎時間,驚起的腎上腺素強迫大腦抽離昏幻。她依然因為脊椎的痛楚而動彈不得,但雙眸清楚地看見了,路克躺在草地上,儼然已失去意識。
「『阿爾伯特』已經準備就緒。」一名隊員的聲音透過厚重的面罩傳來,只見站離路克最近的那人接過了一個不比婚戒盒大多少的銀塊。
「所有人打開現實定位錨,人造黑洞投放倒數三、二......」
冬青的瞳孔猛然收縮,路克無力反擊、塔班同樣捲入爆炸之中,不知去向,帕希等人尚未到來,她自己則身負重傷,連吶喊的力氣都不被允許擁有。眼下的慘狀只能用絕境兩個字來形容。
冬青拚上血管內流淌的僅存能量,閃耀的綠光創生了無數生命,一排排綠蔓如觸手般向部隊襲捲而去,但早已熟悉其套路的裝甲卻開啟了某種高頻震波。一瞬間,綠蔓如入無物般地穿透了眾人的身軀,卻未留下一分傷害。
察覺到冬青尚存一氣,其中幾名士兵舉起了腕炮,準備徹底了結她的生命。黑洞洞的槍口宛如死神之眼,絕望熄滅了冬青奮鬥的意志,她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幫不上,空有力量而無用武之地。
她會再度重生,但那又如何?
路克與塔班的死亡將時刻纏勒她的脖頸,沒有終點的旅途只意味著無盡的折磨。她無從逃避,無從解脫,更無可辯解。
「釋放吧。」
柔而不溫的嗓音迴盪在冬青的耳際,她無法分清那究竟是有人在對自己說話,抑或是受損的大腦開始產生幻聽。
半真半幻中,一朵形單影隻的曼珠沙華羽落蒼穹,柔軟的花蕾盈溢怪誕的晶紫妖光,纖細的花枝隨風搖曳,直落的軌跡卻不因此有分毫的變動。充斥在冬青胸腔內的不甘化作對現實的泣喊,壓抑到極致的慟哭中,純然的悲傷不帶一絲怨恨。
一聲悲愴的高叫,一道血紅的光芒,自瞳孔深處爆發的緋彩扭曲了創生之力,逆行的能量切碎了萬物。薄雲蔽遮了日輪,淺色的虛影照映在戛然而止的戰場上。當帕希等人趕到的時候,高聳的薩坦納斯教堂前僅剩兩名失去意識的楔諾斯人與一頭斷足的伊沓夸。怨靈、怪物、武裝部隊,人造黑洞,一切不留痕跡,彷若從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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