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要離開我!」
塔班跪在舞台中央,聚光燈落在他的身上,四周一片漆黑,除了台下幾抹零星的人影外幾乎目不視物。一襲紅金披風在少年的身上花俏到有些滑稽,丟棄在地的權杖鑲著塑膠鑽石,在黃光的透穿下顯出條條塑料密合的粗糙工藝紋路,而頭上的那頂廉價金冠更是最後一擊。
躺在塔班懷中的女孩雙目緊閉,身上的絲緞華服同樣浮誇得不切實際,紫色的長裙無法襯托不屬於少女的那份雍容高雅。塔班奮力搖晃著她,點點淚珠潸然而下,神情之痛苦簡直不像在演戲。
「王捨棄了一切,卻無法拯救自己的愛人,自此變得一蹶不振。最終,日漸衰落的帝國在共和軍的進攻下殞落,王從此下落不明。」
帕希以平板的聲線朗誦著旁白,一眾演員走到台上,手拉著手,向觀眾謝幕,對仍跪在舞台上的塔班視若無睹。台下的掌聲冷淡而零散,卻沒有停止的打算,聚光燈與紅布幕動也不動,焦點持續投射在塔班身上。
塔班像是現在才察覺到帕希的存在,宛如卡通人物般的哇嗚了一聲。
「嘿,嗨,噢,帕希,妳怎麼會在這裡?」
塔班火速站起,緊張兮兮地抓著頭髮,同時一腳一腳把躺在地上的女孩踢下舞台邊緣。女孩落在光線無法觸及的地面,發出沉悶的砰聲。
「你需要一個新的女主角,不是嗎?」帕希持續以機器人般的音調說道,她平指著塔班身後的一排演員「你拋下他們了,不是嗎?」
「拋下?」塔班慌亂地向後退去半步「不,我怎麼可能拋下那一切,他們可是我的朋友,我才不是那麼自私的人。」
「那為什麼你不再回來了?」
台下的觀眾高聲問道。
「你選擇我,是因為我是她的替代品嗎?」帕希指著塔班身後。塔班倏然回身,一張潔白的病床靜置於他的面前,方才被自己踢下舞台的女孩正躺在上面,鮮血染紅了枕頭。
「不可能!」塔班試圖逃離舞台,卻發現自己被演員們團團圍住,他認出了絕大多數的面孔,神情頓時驚恐不已。
「你拋下了我們,自以為能展開新的人生。」
「無比自私。」
「無比膽小。」
「可悲而可恨。」
洶湧的人影掩沒了塔班的視野,原本冷清的觀眾席忽然座無虛席,塔班所熟悉的、陌生的人、朋友、敵手,無一例外地嘲笑著他,指控著他。
「不,你們不懂,我不是你們的英雄!」塔班高聲抗議,人群的聲浪卻淹沒了他的話語「我只會把事情搞砸!」
「所以你選擇了逃避。」
病床上的女孩緩緩坐起,她指著帕希,眉宇間不帶一絲情感「所以你打算連她也拖下水嗎?你還要傷害我們多少次?」
「難道我只是個替代品嗎?」帕希再度重複。
來自四面八方的指控壓迫著塔班的心神,他摀起耳朵,像鴕鳥般地蜷蹲在地,無力為自己辯護,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無人聽聞的道歉。
「現在,停止。」
冷淡的嗓音中斷了躁起的亂象,刺耳的鴉鳴劃穿空氣,無形的波動透穿全域。一股古怪的感受自塔班的胸口蔓延,並非罪惡、亦非慌亂,而是更加深沉,更加原始,更加致命的──恐懼。他感受到一股陌生的力量正奪取身體的控制權,水銀般沉重的黑墨支配著他的血管,強迫雙足直立於地。
自暗影之中,一根焦黑的骨指點上塔班的眉心。自指尖與血肉交觸的一點,負面與傷痛化作玄黑的激流,徹底捲掃塔班的視野,他的形象隨著強大能量的沖刷而逐漸稀薄,最終不復存在。
「你將遺忘一切。」半真半幻中,路克沉聲說道。
深夜的籠罩中,城堡內的塔班猛然驚醒,他坐直身體,雙目圓睜,心臟怦跳地彷彿剛跑完百米衝刺。他確信自己做了惡夢,一個有關過往的夢境,但無論大腦多麼努力去回憶,畫面卻始終模糊不清,彷彿有道虛影橫立在他的意識與潛意識間。
路克立於荒天枯地,人皮所製的稻草人扎於十字架上,無聲地扭曲能量,將萬物的存在概念一點一滴吞噬。在他的面前,形似蛆蟎的詭異生物在鐵紅乾土上劇烈掙扎,卻無法擺脫消亡的命運。鈷藍的雙瞳對逐漸消逝的生命毫無憐憫,甚至毫無興趣,只是饒富興致地望著手中的半透明十二面體。在如水晶瑩閃無瑕的牢籠之中,洶湧的橘紅與淵黑交纏彼此,紊亂著空氣,震動著五指。
「原來是你。」
自上空無垠,薇的聲音雨落而下,即使有著廣闊空間的迴響加持,音色中的浮動輕挑也並未因此莊嚴。路克沒有當即回應,只是一口將掌中的怪奇之物吞下。霎時間,方才從塔班身上分離的夢魘盡數湧入他的四肢百骸,昏紅的天空閃過了一道黑電,轉瞬即逝。
「妳來這裡做什麼?」路克垂著雙目,雙手置於口袋,全身上下的肢體語言都明擺著自己不想見到她。
「所以,這就是最近你最近的夜間運動,吞食別人的惡夢?」
「我不想再問第二次同樣的問題。」路克嗓音中的警告意味更加濃厚了些。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小鬼?」
毫無預警地,突發的劇震撼搖著路克的心象,在他來得及抬頭喝止前,一身紅黑的夢魔已悄聲無息地來到他的身邊。薇挑起一邊秀眉,瞇起眼睛,酒紅色的嘴唇彎出像是要把路克給吃了一樣的危險笑容。
「在夢裡威脅夢魔,不是很明智的選擇呢。」
毫不遮掩的壓迫性氣場讓路克暗自一驚,他悄悄用指甲劃開皮膚,一滴殷紅順著他的指腹、指尖,一路墜落至猩紅大地。霎時間,整個空間蕩起了一波又一波起伏搖擺的水紋,但薇的身形卻沒有一絲閃爍。
站在這裡的確實是薇本人。路克歛起半分堤防之意,卻不敢完全放鬆。這裡是他的心象,專屬於他,絕無僅有的世界。而薇顯然有能力大搖大擺地侵入,宛如走進自家家門容易。
「怎麼,我記得你可不是這麼膽小的人啊。」薇的視線沿著遞散的水波紋地平線延伸。四望末日殘景,她暗暗一驚,表情卻依舊鎮定。
「你對於環境的品味挺有意思的呢。」
「直說吧,妳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妳不會大費周章的侵入我的夢,就只是為了閒話家常吧?」
「真的很不一樣呢,你和他。」
路克冷哼一聲,他知道她在說的是杰西.克利汎,路克的叔公,她數百年前的愛人。
「如果妳是來和我談預言的事──」
「得了吧,小子,我可沒有愚蠢到勸說克利汎家的人。」薇不當一回事地擺手「你渴望殺戮,而他希冀和平,即使你們懷著同等程度的偏執,在本質上卻大相逕庭。」
「這就是妳當初來找我的原因嗎?妳以為我和他一樣?」路克無聲無息地解開左袖中的獵刀卡榫,他隱約能猜到薇這番話下的真實含意,而那份不安感觸動了他的警戒神經。
「我以為你會比他更好。」薇給出了出乎路克意料的答案,她忿怨的握緊拳頭。「杰西也是,烏里蘇姆也是,像他們這樣的蠢貨打著無私的名號,連命都可以不要,對所愛之人都能放下的,徹頭徹尾的蠢貨。」
路克面色凝重,薇的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妳希望我不是像杰西那樣,把世界的命運放在自己的性命之前。而我確實是如此,但結果呢,薇?」3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6Tb02Yim7
「我不知道。」薇的語氣與其說是在回應路克,反倒更像嘗試確認自己的真意。
路克盤算著將出口的話語,儘管可能招致危險,他依然有不得不確認的理由。「那麼,我問妳,守護一個像我這樣的怪物,一個和杰西相反的存在,妳心中的滋味如何?」3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xS4KJIWvu
他希望聽到薇親耳說出的答案,直到現在,兩人的關係仍舊處於非敵非友的微妙平衡中。假使真的有一天,路克走上了與她──或者說,與杰西──所期待的相反道路,那麼她會選擇站在血脈一邊,與他同戰;抑或是站在他的面前,誓死捍衛自杰西傳承的意志?
薇雙手抱胸,無奈的嘆了口氣。3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o9lUV1nvt
「你或許以為活了這麼久,我早該看過這世界上每一種人,認清每一層道理。」。她沒有掩飾語氣中的悲哀,灰黑的雷雨雲自天邊湧現,悄然吞噬昏紅的天空。
「但直到現在,我依然誰也無法拯救,只能假裝冠冕堂皇的說要繼承某個人的遺志。」
她忽然直面路克,朝他逼進了一步,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唇前,俏皮的閉上單眼,微微歪頭。
「這些話可是屬於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可別大嘴巴喔。」
「我知道。」路克僵硬的點了點頭,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薇身上的威壓迅速褪去。她再度回到平時那副玩世不恭的輕挑,巨大的反差讓路克心中不禁結起一塊疙瘩。
「不鬧了,不鬧了。 」見到路克如此嚴肅,薇掃興的擺了擺手,她歛起幾分笑意,空間中的氣氛頓時滯重了幾分。
「回到正題吧,這些日子,你都在保護他們不受到鬼魂的侵擾──」
薇的話音斷在半空中,路克的納悶僅僅維持了四分之一秒,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感受到了來自外界的不尋常。
「有人在看著我們。」路克果斷解除心象,讓純黑的虛空撕裂色彩,直至萬物化作空洞。
「是有『什麼』在看著我們。」薇更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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