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22年8月21日。
身披灰袍的大法師靜坐於僅有燭光的暗室之中,盤坐的儀態嚴肅端正,閉闔的雙眸自然放鬆。結束預視的烏里蘇姆獨自冥想,在無數多次的窺探未來中,他看見了無窮多種可能。全部的大事件最終都將匯流至兩名存在之上:古老種族的末裔,路卡雯.克利汎。以及星球意志的『代行者』,冬青。
任何一步的錯著都會招致純然的毀滅,在路克從修提寇城回歸的半年中,烏里蘇姆停止了對他的庇護,任由部分知曉他身世的高層指派極端危險的任務。如果數年後路克招致世界毀滅的結局不過是多種可能性中的一者,那麼在破火的這一年就是讓往末日的道路更加堅實。
透過保護與觀察的方式,烏里蘇姆試圖將路克導向另一條道路,但隨著預視次數的增高,他發現同樣場景出現的機率不減反增:路克立於高塔之上,與星辰合而為一,而這顆星球的生命將不復存在。
抹殺路克的念頭日漸茁壯,數百年來,為了星球的存續,烏里蘇姆不惜一切手段阻止災禍的降臨,哪怕是摯友最後的血脈,他也甘願捨棄人性。
但就在今天,烏里蘇姆的預視中出現了截然不同的轉折,他看見了路克的死亡,這是過去一百八十三天來從未發生過的。與路克一同死去的,是這顆星球上近乎九成九的生命,與他形影不離的冬青在悲倦交加之下最終選擇了讓一切劃下句點。星球的意志響應了代行者的抉擇,將生命大沖洗至始源之時,萬物重回原點。
烏里蘇姆既不能讓路克滅世的未來發生,又無法阻止他向著那條時間線前進,而殺死他又將導致冬青選擇萬物的重新洗牌。進退維谷的情勢讓烏里蘇姆耗盡了心神,苦思冥想間,一個恐怖的念頭浮現在老者的腦海。他望著辦公桌上的報紙,近月以來,對非人類的獵巫狂潮席捲了全球,人與楔諾斯人依然互不交好,但在對付非人類這件事上卻出奇的一致口徑對外。
即使是超群絕倫的天才也無法逃離群聚的盲從性,在這人心惶惶的時代,煽動和製造衝突對熟悉人性的老者而言並非難事,顛倒黑白,玩弄是非更是易如反掌。在繼續深入思考之前,烏里蘇姆即時打住了這可怕的想法,他以法師的呼吸調勻氣息,讓身體的韻律平復心神。可即便梳理了雜緒,那個揮之不去的念頭依然攀附在烏里蘇姆的肩頭上,如影隨形地在他耳邊呢喃,宛如穿腦魔音。
要是路克和冬青同時死亡呢?
無星無雲的夜色透出絲絲不祥,僅有一輪當空的皓月為萬物刷上慘白的淡妝。寬闊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棄了滿地的報紙和垃圾隨著燥暖的夏風翻飛滾動,路燈明滅不定地閃爍,微潤的地面是雷雨在入夜前遺留的傑作。半張破爛的剪報飄落在柏油路的水窪中,捲曲皺褶的紙面立刻被濁水撫平,昏暗的光線照亮了剪報上的標題:懸賞!一頭怪物換一桶金!
急促的粗喘打破了寧靜,一對青年夫婦踩過水窪,濺得渾身濕透。男子牽著妻子的手,他的每一步都如腿上綁了鉛塊般沉重,每一次的呼吸都在與死神爭奪氧氣。他的肺部被恐懼充滿,驚恐不已的大腦只剩下跟隨生物本能的能力──逃。他們一定得逃走,逃得越遠越好,為了她,為了她腹中的生命......
「別跑!」一名金髮翠眼的少女在兩人的身後奮力追趕著,腳下的淑女鞋和裙裝讓她跑起來甚是吃力,只可惜從偽裝被識破到展開追逐間根本沒有餘裕能讓她更換衣著。
透過眼角餘光,男子看清了女孩的容貌,恐懼的因子隨之深化。若單只有她一人,對付起來還不在話下,但那張臉,他記得那張臉,她是與死神相伴的少女,是地獄的擺渡人。
「我不記得有教過妳浪費力氣。」
自少女的耳中,精巧的鈕扣耳機傳來瑟拉芙冷靜的嗓音,她像是吃了一鞭般地繃緊神經,閉上嘴巴,將全部的心神都專注在追擊上。
眼見始終無法與少女拉開距離,男人心急如焚,任何一秒的拖延都是增加死亡的概率。望著面前的擎天高樓,他終於下定決心,回身抱起妻子。
「抓穩了,親愛的。」
低訴的耳語甫入女人的耳中,破風的颼聲當即響起,追在後頭的少女直接看傻了眼。翠眸中的倒影顯現出正以一隻徒手沿著大樓外牆上攀的男子,碎石瓦礫在遷入牆面的手指衝擊下飛散下落,在人行道上灑下斷續的水泥沙灰。
俯視著逐漸縮小的少女身影,男子暗暗鬆了一口氣,但更大的陰影隨即籠罩他的心頭。自己和妻子的面容早被看得一清二楚,現在又如此招搖地施展力量,在這波的獵巫狂潮下無異於自尋死路。
「所以說,妳和路克是什麼關係?」
荒城區唯一一間的酒館內,一頭棗紅的米庫麗熟練地調製著飲品,坐於吧台的異客沉默不語,只是透過牛仔帽沿下的狹窄視野望向琳瑯滿目的各色酒瓶。每一瓶光滑的玻璃曲面都映照出調酒師的模糊身影。
「只是認識。」
女子的答案曖昧不明,穩定而有力的語調與荒城區了無生氣的氛圍格格不入,米庫麗微微側目,打量著這名外鄉人。破爛的深紅斗篷與布皮混縫的貼身素服風塵盡染,腰間的配槍,可藏納各式物品的內襯暗袋,女子的衣著傳達出明顯的訊息:這女子來自混亂的世界。
「像妳這樣的人不應該待在這裡。」米庫麗出言提醒「孤身一人的年輕女子在荒城區很容易成為那幫人渣的目標。」
「誰?」斗篷下的人問道,但心思似乎不在問題上。米庫麗注意到她的身側漂浮著鏡形的火環,當中劇烈晃動的畫面讓她聯想到奔馳的視角。米庫麗不禁猜想,這名斗篷女子是否正透過另一個人的視角觀看世界的某處。
「喂,米庫麗,再送兩杯一樣的過來!」
酒館角落的吆喝聲中斷了二人的對話,兩名接近中年的男人朝吧台招手,米庫麗無法分清他們究竟只是單純地招呼,還是向這名外來者示好。米庫麗粗著嗓子應了一聲。不同於異客的調酒,男人的要求簡單直接,米庫麗一手提著一個寬身無腳的玻璃杯,從吧台角落的橡木酒桶中各裝了半杯,澄黃中帶著琥珀色的威士忌與整間酒館的木質風格恰巧搭成和諧的色彩。
送完飲料後,米庫麗回到吧台,繼續未完的話題。
「我說的是獅鷲眼,這裡的地頭蛇。」米庫麗將調製好的飲品遞到那人的面前,雪白的酒體在水晶燈的暖黃下閃爍點點晶澤「萊姆酒加檸檬汁,還放了一些糖。」
「聽說他們和路克有過節。」斗篷人以三指擰起杯腳,端詳著酒的色澤,身子也從原本的微駝挺直。與夜同色的兜帽向後滑落了數公分,顯露出女子高挺的鼻樑以及潤紅的雙唇。
「喔,天啊。這幫人到現在還不肯放棄尋找路克。」米庫麗苦笑道「當時可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呢,幾乎整個荒城區都受到了池魚之殃。就連原本會來這裡教書的志工教師也因為太過危險而選擇了放棄。」
「這樣子啊。」女子的右手在應話的同時往腰側探去,時刻警惕的米庫麗當即將手指放到了吧台下的霰彈槍柄上。但那人只是拿出了一張照片,上頭是一名全身烙刻著黑紋玄印的少女,一藍一紫的異色瞳當即吸引了米庫麗的目光。
「見過這人嗎?」女子沉聲問道,儘管十分短暫,但米庫麗的神情確實變化了一瞬。
意識到已經洩漏了情緒,米庫麗不打算裝傻,但也沒有選擇正面回應「妳是誰?」
隨著女子摘下帽子,一頭不對稱剪裁的黑色捲髮落至頸側,冷峻的面龐令人望而生畏,原先隱藏的鋒芒此刻一覽無遺。焰紅的火輪取代了眼瞳之位,在空洞的眼窩中無聲焚燃。
「只是一名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