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要什麼,路卡雯?!」赫曼壓抑地吼道,見識屠殺的意志瀕臨崩潰「這就是你想要的嗎?今晚死了多少普通人?!又死了多少我們的同胞?!你就這麼希望全部人都去死嗎?!」
「你沒有資格說這句話,否思的狗。之所以你沒有像其他廢物一樣躺在地上的理由只有她,這名可悲的冒牌貨。」路克以兩指掐住黑鴉的脖頸,感受到死亡恐懼的後者立時激烈地掙扎哀鳴,鋒利的金屬羽翼扎紅了蠟白的手指「你並不是僥倖存活下來,而是我選擇慢了半秒扣動對準你的扳機。」
對烏鴉的掙扎,赫曼的震驚,路克全然不顧,兀自淡然說道「你們認為像我這樣的社會敗類需要被剷除,而我認為像你們這樣以殺制殺的偽君子不值得活著。薇說的沒有錯,殺戮的循環只會不斷輪迴,除非有人願意親手終結這份連鎖。」
「只不過,她所希冀的,是仇恨與相殘的停止,而我所要做的,是一個不留地毀掉所有敵人,直到不再有人能夠破壞我的生活為止。」路克翻玩著手中的獵刀,樸實的皮革握柄在經年累月之下被磨軟,擦落的塵屑在刀把上留下了點點灰白。
路克沉思地看著這柄平平無奇,卻陪伴了自己數年之久的冷兵器,做出最後結論「這點,和你們又有什麼區別?」
不一樣。赫曼原本是想這麼說的,但及至唇邊的話卻遲遲無法出口。真的不一樣嗎?他不禁捫心自問。加入否思究竟是為了讓這世界成為一個更好的地方,還是為了在露娜身邊時刻守護她?大義與私愛,究竟哪邊才是他想走的道路,哪邊又是他選擇的道路?
「為了所愛恨之物,抑或使雙手染紅,抑或向怪物索求力量,難道我們不都是這樣,不惜一切,只為了滿足自身願望的可笑存在嗎?」路克向掌中的金屬烏鴉淺淺一笑,抬望赫曼的眼神冷如寒冬。
「這點你應該再明白不過了吧?」
路克的一番話讓喚醒了赫曼的回憶,倒流的時光一路飛梭,來到了五年半前的仲夏,斐斯托斯黑森林中的杉木屋依稀可見。赫曼甚至產生了路克能夠讀心的錯覺,當然,他對於伊沓夸的記憶讀取自然一概不知。他不可置信地望著路克,這名年僅十七的少年早已褪去了同齡人該有的不成熟與青澀,取而代之的冷酷洞察力如離弦之箭穿透他的心房。
「妳確定妳要這麼做,露娜?」年紀稍輕一些的赫曼嚴肅地說道,不安的雙手插在厚風衣的口袋中,語帶警示「一旦踏進我們的世界,妳的日子將再也回不去了。」
「從我弟弟發瘋的那天開始,我的人生早已無法回頭了。」露娜神情冷漠地跪在一個六芒星術陣的邊緣,在星角與線條交錯點上,十二支黑蠟燭無聲燃燒,人脂豬油混雜指甲血沫所焚起的刺鼻惡味瀰漫全室。
露娜的左手握著一卷殘破的紙頁,右手則從膝邊的皮袋中取出一樣樣古怪事務:鱷魚的眼珠、曬乾的兔子腳、虎刺梅、水枝柳......十多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奇怪事物在文字的指示下被擺放在陣法的每一處角落。最終,露娜虔誠地以雙手捧著一根焦黑的胸骨,將蘊含未知古力的遺骸安放在咒圈中心。
痛苦的淚水自露娜的眼角滴落,同時也令赫曼的心臟揪成一團「想要找出傷害他的楔諾斯凶手,我需要能夠和你們平起平坐的力量,否則單靠這具血肉之軀──」
露娜厭惡地望著自己的手掌「──我根本不可能戰勝非人的力量。」
「哪怕妳可能就此變成一頭怪物,就和我一樣?」赫曼將頭套摘下,露娜不自覺的避開了他譴責的目光。
「別忘了,力量不可能白白獲取,在某處或某時,被貸與的禮物一定會收回,即使可能以不同的形態呈現。」赫曼不斷警告夥伴,試圖勸說她回頭,但此刻的露娜選擇了孤注一擲的道路,哪怕前方是刀山油鍋也無法止住她的腳步。
「你以為我有別的選擇嗎?」露娜的神情因悲苦而扭曲,她以祭刀劃開手心,血淋淋的左掌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格外駭人。
「直到現在,妳依然不肯跟我說明白,妳是為了獲得誰的力量才大費周章地準備這場儀式。」赫曼嘆了口氣,他將頭罩戴回,看著露娜走到陣法的正中央,將自己的鮮血灑在焦黑的枯骨之上,贈與那不可見的實體。
「不是『誰』。」露娜糾正道「是『什麼』。」
赫曼無法苟同地搖頭「無論如何,將來自他族的異力加諸在自己身上都是違反自然法則的,現在還來得及,露娜,妳還有──」
「少胡說八道了,赫曼!」
突如的暴喝讓赫曼閉上了嘴,露娜難受地注視著面罩下的雙眼「非人的力量不應該被人類掌控,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但我真的無法忍受自己的弱小,至少這一次,讓我為了我的家人......不要阻止我。」
上一秒,露娜看似要大發雷霆,可現在的她卻泫然欲泣,赫曼握緊拳頭,不知究竟如何是好。在一陣天人交戰後,他向前邁步,抱緊了法陣中心的露娜。
「我明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永遠都會陪在妳身邊。」赫曼在露娜耳邊低聲說道,他看不見她的面龐,只能透過震顫的身軀與抽泣的聲音推測。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久,赫曼終於鬆開擁抱,露娜背對他,不讓自己的表情顯露,故作鎮定地擺手示意他趕緊退開。
「Uns panísychoryos daímonés, ra shizusiá to erimos, korígisaiah hostéshi to shūnátos, envilogó Ras tüs......」
幾乎是在誦聲響起的同一瞬,狂猛的風壓以咒圈為中心四爆,烈光慘叫驚起了夜眠的林鳥。削疼皮膚的鋒刃吹颳著赫曼的大衣,他以臂護臉,這才得以勉強睜眼。
透過半合的眼簾,赫曼隱約看見了身處暴風中心的露娜,地面的深墨脫離了二維的掌控,以紙薄歪扭的『面』立起,一名又一名的黑影孩童圍繞露娜伴舞,熱情與冷酷共存的奇詭歡笑中,他們簇擁著露娜,每一步舞都在地面上踏出鋼黑的羽枝。
怪誕的童嬉響徹空蕩蕩木屋的每一個角落,妖紫鈷藍的光芒自法陣的線條熠耀,二重異色染上露娜的肌膚,在纖纖身姿的後方延出瘦長變形的鴉影。影與影的交界中,幽冥的低語無法細聞,卻挾帶著令人發狂的恐怖。
隨著儀式的進行,耳語逐漸轉變成陣陣隆鳴,堅固的木屋也在未知力量的影響下劇震。赫曼畏懼的退到門邊,瀕臨臨界點的瘋狂幾乎讓他奪門而出,憑藉著純然的意志力與守護露娜的執念,他硬是將逃跑的念頭給壓了下去。緊扣的十指恨不得能為她做點什麼,但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向上帝、向宗教、向存在於自然中的各種原始之力祈禱,哪怕看似無用。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赫曼的視線在屋外的白月與影陣間徘徊,露娜慘厲的尖叫降歇成有氣無力的哀號,最後化為幾乎無法耳聞的啜泣,唯有狂舞的黑影與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不曾停下。
破曉的萬丈金光劍穿屋窗的那刻,盤踞在露娜身上的黑觸與環圈舞動的孩子光現影滅,與她承受徹夜刺骨凍意的赫曼只覺得適人的暖意湧入四肢百骸,宛如落入溫暖的海水。肌膚與血管,肌肉與骨頭,每一寸受盡寒冷的軀殼終於苦盡甘來。
拉扯人心的震盪在黎明升起的那刻歸於平息,一聲近似於嘆息和哀鳴揉合的哭聲自露娜的唇間呼出,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沉沉睡去,法陣正中心的焦骨悄無聲息地隨風塵散。
見到此景的赫曼再也顧不得自身安危,前奔的雙腿三步併作兩步,他單膝跪在露娜身邊,急切的呼喊著她的名字,摟著肩頭的臂膀在恐懼的晃搖與擔憂地小心翼翼間游移不定。當那雙綠寶石般的雙眼從目簾後現出時,赫曼再也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抱緊露娜,斗大的淚珠浸濕了純黑的面罩。
「我知曉你們的故事。」回到現今,路克的眼神憐憫卻不帶慈悲「這也是為什麼露娜必須死。」
在赫曼來得及開口之前,瞬發的伊沓夸古力讓路克的肉身閃動了一剎那,好似被雜訊干擾的老舊電視。在那極短時間中,赫曼看清了在那血肉皮囊之下的嗜血凶獸,那渾身散發著恐怖磁場的焦色枯骨,終於,他明白了為何路克始終以『假貨』、『膺品』這等詭異的貶詞稱呼露娜。
「她向我等索取力量。」人類的刀銳嗓音與伊沓夸的牙撞骨聲重疊了,路克的身形不斷在人與非人之間閃動「我所要做的不過是懲戒這名自大的狂徒。」
赫曼護緊最後一頭金屬渡鴉,半知半解與面前少年所帶來的恐懼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
山窮水盡之際,從天而降的千斤巨人隕墜戰場,早一步感知到殺意的路克及時後躍數步,將與彌帢呼的距離拉開了近十米。可即便如此,盪穿大地的震波依然讓他踉蹌了半秒,時刻心念摯友的赫曼即刻出擊,『換位』的力量在物與物之間崛起,彈指間的功夫,兩頭露娜的烏鴉重回赫曼身邊,意識到自己被擺了一道的路克不發一語,左手將被換入掌心的碎石隨手扔落廢墟。
絕處逢生的逆轉再度讓赫曼感受到了希望,他滿眼震撼地望著這名力拔山河的魁武戰神如一堵磚牆阻擋在路克的面前,後者依然不改其色,石僵的白面鎖緊心底的一切思緒。惜字如金的路克與彌帢呼直面彼此,直逼一公尺的身高差距在燃火廢棄的瓦礫大地中形成強烈的對比,面對化身惡魔的謎團之人,否思的最強戰力無所畏懼地直視那雙無光藍瞳。
沒有多餘的談話,沒有拖泥帶水的勸降,僅僅需要一個眼神的交會,相互預判出擊時刻的兩雙眼眸在戰鼓奏響前不約而同地電竄戰光。
重踏地面的巨響搖撼著路克的雙腿,彌帢呼剁地疾奔,天生的神力與輾壓的噸位優勢讓他化身全速衝刺的重裝戰車,剛猛結實的肉體破開強大的風壓,如高衝的火箭頭錐,將無形無體的空氣撕扯成錐狀的罩形。
即使位於波及範圍之外,赫曼依然能輕易感受到那股壓倒性的蠻力,縱使路克以千把狙擊槍同時開火,恐怕也難以攔其一分。百萬動能的人形流星在起腳的剎那便已來到路克跟前,滯空的重足與後拉高舉的大擺拳當頭下掄,裹挾全力的一擊放眼全戰場,恐怕只有薇的浩河洪能得以與之匹敵。
即使拳尖已來到路克的兩眉之間,低垂的雙臂仍舊毫無防禦之意,僅有細碎的耀黑晶體瀰漫空氣。不可視的黑霧悄聲無息地攀上了彌帢呼的身軀,一來一往,無法閃避的高速讓伊沓夸的操縱之力穿透巨人的五孔,深入肺臟血管。
一念之間,龐如火炮的動能煙消雲散,彌帢呼偌大的身軀頓時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牢握在半空中,在路克寒冷乖戾的注視之下,這名否思中最強大的存在被抬舉到半空,點點紅斑浮上刀槍不入的皮膚。在意識到路克即將動手的那一瞬間,赫曼抬起手臂,膝蓋碎裂的劇痛讓他幾乎無法集中精神,純然的強大意志力強迫能量運行,只要他能把彌帢呼轉換出路克的能力範圍,到哪裡都行......
赫曼拚盡全力,光是將否思的第二部隊帶來戰場已經耗損了大部分的力量,此時更是油盡燈枯,他感覺自己的神經如繃至極限的琴弦斷裂,受傷的腿如火燒疼痛。
賭上性命的燃燒自我,『換位』在災厄落下的前一微秒及時發動,離死亡近在咫尺的彌帢呼瞬間到了數十公尺之外,一切的變化之快就連神經電流都還未來得及傳回路克的大腦。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就在赫曼鬆懈的剎那,潛伏於彌帢呼皮膚下的紅斑化為高壓的血柱,矮妖的『加護』化作纏身的金紋,卻如同落入碎木機般被撕扯成難以辨識的不規則亂紋。
在黑晶的牽引下,高壓血柱從彌帢呼身上的每一處激湧成泉,路克右手插在口袋裡,殘酷地望著這場死亡表演。
「是什麼讓你覺得我的控制範圍有上限存在?」路克冷笑道「又是什麼讓你認為『加護』能夠對我起效?」
冽麻的電流沿著赫曼的尾椎一路上竄,將每一條腦迴路貫通,思維與邏輯被燒成了焦炭。這傢伙......這傢伙到底是誰?不,路卡雯.克利汎,這個名字底下隱藏的到底是何方怪物?
路克的一言一行都帶著極不自然的違和,瞳孔中倒映出的寒瘦身形衝擊著赫曼的理智線,他清楚的認知到自己正盯著名為『路卡雯.克利汎』的生命體,但大腦卻不斷遞送出超乎常理的警報,彷彿靈魂正不斷試圖逃離肉軀,為了躲避那隱匿於血肉下的非人之物。
大限將至,喪鐘已響,如果就連彌帢呼都無法阻攔,那麼赫曼,如此渺小的他又能做到什麼?
赫曼伸出五指,雙手輕柔的托起半染於血中的烏鴉,眼中毫無戰意,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惋憐與不捨。見到這般眼神的路克勃然變色,他的嘴角向下勾去,微張的薄唇,白森森的人牙因憤怨緊咬。
「一群令人作嘔的生物。」路克低聲喃道,他舉起手槍,透過顫抖的唇形,路克讀出了赫曼的話語。就在扳機擊下的霎間,赫曼的眼神變了。他筆直的望入路克的瞳孔深處。
「我一定會守護妳。」
鋼鐵的決意具現化為燦金的力場,赫曼將烏鴉護在懷中,耀遍夜空的力量以他的身軀為中心爆發,衝飛出膛的子彈在接觸到這無可估量的能量時便消失於無形。
金光所及之處,成堆的屍山血河,瓦礫殘堆霎那間煙消雲散,路克向後踏出一步,但立即察覺到這根本是毫無用武之舉,鈷藍的瞳孔染上了璀璨的熔金。電光火石之間,狂暴的力量將路克拔地捲起,奔流的色彩和未曾停歇的颶風充盈他的五官。
舉世萬物彷彿於此時此刻匯集成一介縮凝聚合體,雷霆萬鈞的衝擊力緊隨其上,將這蘊含無限質能的瞬間擊碎,身處無限之中的路克亦在這股力的作用下穿越無垠,碎裂成千萬片的意識與血肉之軀一同消失在扭曲的光影中。
......
......
......
『一個人類的愛。我已經無法再從人的身上所求比這更美好的事物了。動物會去保護他們所知,他們所憑依的存在,但是人類......人類有更宏偉的胸懷,他們會願意為心中所愛之人做出犧牲。』─── 亞里斯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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