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9年7月3號,冬青倒在血泊中的屍體被人在暗巷中發現,全身的血液幾乎沒半點留下。她的臉部、陰部等部位皆沾染了人類的體液,頸部、手腕和腳踝都有被粗繩綑綁過的痕跡,挫傷、擦傷、瘀傷更是不計其數,但最主要的死因是來自脖子上一道兩公分深、十五公分長的刀傷。
「妳死了?」路克抬起頭來,眉頭緊皺。
「嗯。」冬青點頭應道「嚴格來說,我從那天後就不算是真正的活著。」
她的意識又回到那天晚上,不認識的男人姦淫著她的身體,羞辱著她的自尊,最後一刀切開了她的喉嚨,任憑她倒在地上,貼著冰冷的石磚死去。
當冬青再度睜開眼時,她發覺自己置身在一片美麗的森林中,身體輕盈地像氦氣球。她往前踏出一步,柔軟的青草所帶來的真實觸感令她感到不可思議。冬青右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沒有傷口,她的大腦告訴自己,這裡絕對不可能是真實存在的地方。但每當微風吹過她的肌膚,和煦的陽光透過層層葉傘溫暖她的身軀,腳底接觸到帶著韌性卻不扎人的草毯,一切都有如在說服她這片美麗大地的完整與真切。
冬青一步步向著叢林的深處走去,地面異常平坦,四周除了風拂動樹葉時帶來的沙沙聲以外沒有半點聲響。沒有鳥鳴、沒有蟲聲、連一頭動物的影子都看不見。愈加繁茂的樹冠層遮蔽了大半暖陽,涼風呼吟作響,牽起冬青腦中的各式狂想,她畏懼地摟住雙臂。看著前方一片的幽暗,她的步伐變窄了,身旁的樹幹也從淺棕的橡木漸漸被咖啡褐的杉木取代。
終於,冬青來到了森林的最深處,在她的面前是由玫瑰、荊棘、牽牛花、和上千種她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藤蔓植物組成的巨大半球形圍籬。她抬頭上望,卻連藤牆的頂端都無法窺見。這直徑少說也有數千公尺,想要一時半刻內摸清這東西的構造簡直是天方夜譚。
瑰紅的薔薇在陰暗的林中微光照耀下傲然綻放,手掌大的花瓣和薰薰然的芬芳誘惑著冬青。她吞了吞口水,那花看起來是多麼可人,如果可以的話,她想摘一朵,一朵就好。冬青伸出纖纖幽白的右手,五指輕輕捏住玫瑰的花萼和花柄,微一用力,隱藏於柄上的倒刺瞬間將手指血染成和花瓣同樣的血色,冬青呼痛的縮回了滲紅的手指。
像是收到祭禮般,冬青面前重重纏繞的藩籬一層一層的朝四周爬散,直到一個大小恰能容納一人的入口顯現。她輕咬著下唇,猶豫不決地看著入口,數十步之遙的另一端是明亮而不刺眼的白光,溫暖的熱力和吱喳的鳥語從光中傳出。冬青終究還是阻攔不住內心的誘惑,她撫摸受傷的手指,帶著遲疑的腳步朝著光芒前進。
穿越了耀眼的光,冬青為眼前美得令人屏息的畫面倒吸一口氣。暖棕色的明亮瞳孔率先映出自崖頂奔流而下的清瀑,耳邊隆隆作響的沖擊聲和鉑金色的水花在崖底漸漸息聲,匯聚成澄澈的水晶藍湖,湖水下,眾數銀影隱約浮沉泳動。油青的碧草沿湖岸向四周生長,奼紫嫣紅的野花肆無忌憚地遍處綻放。紫羅蘭、雛菊、三色堇、芍藥、金蓮花、君子蘭、鬱金香、忍冬花等來自世界各地的萬般花種在青草間茁壯盛開,為整片翠綠化上一層動人的妝容,眼前的美景和藩籬外的森林有如天壤之別。
冬青正對眼前不合常理,甚至可以說是違背自然法則的美景暗自詫異。枝頭的幾聲鳥鳴喚起她的注意,她抬首仰望,枝頭高歌的青鳥以宛如黑珍珠的雙眼還以眼神。順著青鳥腳下的枝條,冬青的目光一路跟隨至通天高的古木。她瞠目結舌得驚呼出聲,左右兩株巨木如衛兵般矗立於來時入口的兩側。就連樹根最貼地處都足足有兩公尺高,樹幹本身更不用提,冬青回想起中學時自己被逼著跑操場的記憶,要是她肯花時間繞上這尊巨木一圈的話,想必能重溫那份累得汗流浹背的辛苦。
冬青唯一能想到與眼前所見匹配的詞只有『仙境』二字,這地方不可能存在於地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它太美了,美得過於不真實。突然間,一陣強烈的自哀湧上她的心頭,她待在這裡做什麼?她可是個骯髒的女孩,不應該踏上這片幻夢似的土地,光是存在於此,對這處美地便是一種玷汙。
冬青難過的抿著唇,朝入口轉身,但卻驚覺後路早已覆滿荊棘與藤蔓,入口消失得無影無蹤。正當她在尋找其它出路時,從瀑布後方傳來的一聲呼喊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裡......有人?
帶著忐忑不安的心,冬青朝著聲音的來源一步步前進,如果說這裡有人的話,他應該知道出去的路才對。她繞過湖畔,小心翼翼地扶著崖壁,腳下濕滑的圓石讓她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顫,深怕不諳水性的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跌落湖中。好不容易,她來到了瀑布後方的洞口,雙腳踏上了乾爽堅硬的地面。冬青小心翼翼的探頭,看起來瀑布的後方是一個足足比棒球場大上兩倍的礦室,繁星般的螢石點綴著漆黑的洞穴,使整個空間中洋溢著淡淡的銀藍幽光,她依稀可以看見各色寶石鑲嵌在岩壁上微弱的光芒。
一開始,冬青還未意識到自己眼前的龐然巨物,直到一個低沉的女聲從四面八方共鳴,迴盪在整座石穴中。
「女兒......」
尚沉浸在眼前奇異光景的冬青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嚇得跌坐在地,她慌忙地環顧四周,哪裡有人?這裡明明除了她和滿天的光石外什麼都沒有。正當冬青驚魂未定時,岩壁上依附的一顆巨眼緩緩睜開,一瞬間,紅紫色的光線沿著爬滿岩壁的黑色觸手耀起,將偌大的石穴照得燈火通明。冬青清晰無比地看見了,那臃腫而不規則型的漆黑肉團緊黏在她面前的牆壁上,橘紅如日的眼球和如蛇一般細長的妖異瞳孔散發出的強大威壓,令她動彈不得。冬青的思緒陷入一片混亂,她剛剛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叫自己......女兒?不,這不可能是真的,她一定是陷入了某種幻覺,說不定這整個地方,連同外面的幻境與森林都只是她大腦中的產物。
那為什麼這頭詭異至極的怪物會讓她感受到如此強烈的鄉愁?
掙扎著擠出殘留的幾絲力氣,冬青迫使自己頂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開口,幾個細若蚊聲的文字從她顫抖的的雙唇間傳出。
「妳......妳是誰?」
「吾之真名非必要之知識。」富有磁性的女聲每說一個字,石穴便微微震顫一下,就連冬青身子下的地面都能感受到震動。她的語言不屬於地球上的任何一個民族,雜錯無章的音節卻又與普世的萬般語言重合,以清明的意念遞於冬青的腦中。
轉眼之間,冬青發現自己置身在她碧錫區的家中,身穿黑色連身長裙的女人單膝跪在她的面前,她的面容彷彿透過重重幻影交疊而成,似真似夢,不清不明。冬青看著她暖棕色的雙眼,感覺異常熟悉,但卻說不上到底在哪裡見過這樣一張臉,只感到一陣久別重逢的酸楚掏蝕著自己的內心。
「重要的是我在這裡,為了妳──」女人伸手輕撫著冬青的臉頰,溫柔地抹去她眼角的淚水,冬青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哭泣。「看,我是真實的。」
溫暖的觸感讓冬青徹底潰堤了,她緊擁住女人,珍珠大的眼淚撲簌撲簌的流下,壓抑十多年的悲傷此刻全化為撕心裂肺的痛哭。
冬青早該認出她是誰的。早在剛剛第一眼見到女人的時候,血親之間的印痕便在她的胸口強而有力的鼓動著,既陌生卻又無比熟悉的親情瓦解了冬青偽裝出來的堅強,她像個小女孩埋在媽媽的肩膀裡哭得泣不成聲。
歷經了這一切痛苦與磨難,她感覺到自己終於回到故鄉,回到母親懷抱的那份衝動排山倒海的衝擊著她的神經。她口中不住唸道媽媽二字,女人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摟住冬青,撫梳著她烏黑的秀髮。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我都那麼努力了,為什麼還是──」
「冬青。」女人的聲音的不捨與無奈沉重地如同方才巨眼的壓迫「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妳從誕生的那一刻便背負了這份詛咒,這是我們無法甩脫的宿命,一道名為『受虐』的枷鎖。」
冬青似懂非懂的咀嚼著這句話,她緊抓著女人的肩膀不放,頭低垂著,淚水不斷從眼角滴落到冰冷的地板上。
「我不明白。」
女人沒有回應,只是緊抿著嘴唇,冬青透過這個動作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沉默在空氣中蔓延,她的母親似是而非的歪著頭「妳們的降生注定是為了感受這世上的一切,歷來皆是如此。只是我從未想過,到了妳這一代,苦難竟會如此沉重。」
「輪迴、創生與毀滅,這三者是我們無法撼動的本質。妳將體驗人的全部,在生與死之間不斷邁進,並在平衡動盪之時出手干預。在未來的某一天,妳將會左右這整個世界的命運。」
「媽媽,『我們』......到底是什麼?」
冬青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她猛捶了地面的木板一下,從未感覺如此不甘又渺小「算了,我問這些又有什麼用?!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可是死了啊!徹徹底底的死了啊!我的未來、我的夢想、甚至連我自己的存在都化為烏有了,難道不是嗎?!」
「看著我,冬青。」纖細溫暖的十指托起了冬青的臉龐。
「妳真的不知道我們是誰嗎?」
冬青迷惘的抬起頭,女人的面容不再模糊不清,看著那雙暖棕色的大眼,白皙的皮膚和略顯消瘦的臉頰,以及眉宇之間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冬青瞪大了雙眼,那是她自己的臉,卻又不完全是,無數不知名的面孔交織重合在女人的臉龐上,一時之間,冬青竟無法分清究竟哪張是自己的臉。
「作為平衡者,我不應當出現在此,但作為妳的母親,我不可能忍受自己的女兒遭遇如此不公平的對待,卻未曾得到慰藉。」女人的聲音沉如靜海,穩若磐石「再會了,冬青。當我們的老友甦醒時,我會再度出現,伴妳左右。但是此時此刻,妳還有未完成的路要走。」
「等等!我還有好多──」
冬青出聲吶喊,卻無法阻止在她四周崩塌毀壞的房屋,牆壁的另一側是無盡的虛空。在她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前,雙腳下方的地板已解體四裂,墨水湧入了搖撼不止的視野。伴隨著完全的黑暗吞沒畫面,冬青陷入現實的泥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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