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克和冬青遲遲沒有出現。
蘇西站在驗票口,直冒汗的手掌中揣著三張車票,站內一片冷清,除她之外,只有四名旅客各自佔據了等候區的一角。站務人員百般無聊地盯著大廳的電子鐘發楞,橘色的燈點排列成四點三十三分的字樣,路克三分鐘前就該到了。蘇西頻頻張望門口,外頭荒涼的街道毫無動靜。她一度想要出站找尋路克,但他特別交代過她,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一步。
一個蒼老的聲音叫出了蘇西的本名,她迅速轉向聲音的來源,陌生的音色瞬間引起了她的戒備。只見在她身後十步的位置,一名身穿亞麻黃長袍的老者泰然而立,神情之平靜與蘇西的惶恐有著天壤之別。他的右手握著一根兩公尺長,頂端還刻著眼鏡蛇頭的巫杖。
「你是誰?」蘇西將左腳向側後移去,以先逃後戰作為最高準則。過分安靜的環境引起了蘇西的注意,她的目光瞥過老者的肩頭。在他身後的站務人員和旅客一動也不動,和石化毫無二致,這名老法師顯然絕非等閒之輩。
「烏里蘇姆.卡多許。」老者不疾不徐地應道。平和的態度與穩重的儀態讓蘇西感到渾身不自在,放鬆的肢體語言表達出清晰無比的訊息:情況的主動權在他身上。
蘇西可以感覺到對方正等著自己提問,她緘口不言,思忖著眼前之人究竟是敵是友,腳底抹油的衝動一點一滴地增強。
「不必驚惶。」烏里蘇姆的言語中帶著某種安撫的力量,蘇西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緩和了許多,但她無法確定這是否是因為他的法術。
「我明白你們三人的計畫,列車不久後就會到站。而我此行前來是提供另一條路的。」烏里蘇姆直視著蘇西,在言靈的影響下,她逃跑的念頭已經打消了大半。蘇西依然不敢靠近一步,謹慎地聆聽著。
「正確來說,是一處避風港,一個能讓你們為世界做出改變的機會。」
蘇西皺起眉頭,烏里蘇姆怎麼知道他們三人的行動的?還有他口中的避風港......天底下真會有這麼好的事嗎?此時的蘇西尚未知曉帕希與塔班的存在,更別提後續路克與帕希的血戰與冬青的燒傷。
「你說我們三人......那你一定和路克他們見過面了吧?」
「尚未。」烏里蘇姆指著對街的倉庫,說出令人費解的話「請妳原諒我,在三到五分鐘之後,路克和我會有一場不太愉快的約會。屆時,請不要踏出車站一步,我不希望有第三人受到牽連。」
「這麼說,你是來幫我們的,還是?」聽聞此言的蘇西神經再度緊繃,原本平息的戒懼再度流入心房,該不會......她得阻止眼前的老者傷害她的朋友?
「我並非妳們的敵人,這點毫無疑問。只是在我窺探的未來中,路克將因為殺戮而失去理智,他勢必得被阻止。」柔和的白光從烏里蘇姆的法杖頂端發出,蘇西無法確定那究竟是自己的幻覺,還是法師本身的強大力量所引發的奇象。
「路克.卡雷恩與他的祖先間有著無法梳清的連繫,即使在克利汎一族的代代血脈中,他的存在也極為特殊。而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釐清真相。」
「他的祖先?」蘇西意識到這是自己第四次開口發問,她抿住嘴唇。可不能這麼輕易讓主導權落到對方手上啊......
「是的,他的祖先。可惜的是,我們現在沒有時間多談。」烏里蘇姆低聲誦咒,一個迷你如拳的赤黑漩渦出現在他身邊,隨著滋燒火劈的聲響向四周延展,顯露出其中的藍白光影。頂著一頭焰色頭髮的少年──塔班.克林克從傳送門中走出,眼神頹喪,但仍強掛著笑顏。
在帕希正式宣告任務失敗後,塔班不得不向破火回報,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來接應的居然是烏里蘇姆本人。他施法將他們倆接回破火的基地,看著重傷的帕希,烏里蘇姆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面色凝重地注視著塔班,這讓後者的心情雪上加霜。
「哈囉,妳就是蘇珊娜,對吧?」塔班打起精神,露出他的招牌笑容,但始終無法將帕希躺在病房內救治的模樣驅出腦海,使得熱情的燦笑顯得有些僵硬。
「叫我蘇西就可以了。」蘇西應了一聲,突如其來的熱情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妳或許現在覺得很混亂,但不用擔心,有我在的話,沒有什麼不能解決的問題。」塔班心虛地拍著胸脯保證。
「那麼,這裡就交給你了。」烏里蘇姆對塔班的作風毫不介意,皺紋與老減橫生的粗糙手掌半是鼓勵,半是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烏里蘇姆拄杖邁步,隻身一人前往路克身處的倉庫。
「包在我身上,老大!」塔班揮了揮手,在空中比出讚的手勢。
在烏里蘇姆踏出車站的那一刻,站內的人全體從石化狀態恢復,沒有人抬頭張望,也沒有人感到不對勁,所有人繼續忙著手頭的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也許是因為和路克相處慣了,突然見到一個如此外向的男孩讓蘇西不自覺的退縮,吞吞吐吐地開口。
「你們到底是誰?」
二十一分鐘後。
芮雯將烏里蘇姆壓在地上,獵刀抵著他的喉嚨,眼神不同於路克的冰冷無光,焚盡一切的毀滅慾望在她的眸中隨心爍熠。原先被路克壓抑的力量不再隱藏,四十多道烏黑的靈魂殘餘自芮雯的本影中張牙舞爪,狂暴的殘影幾乎要熄滅整間倉庫的光芒,映入汙窗的橘日忽明忽滅。
「抱歉啊,路克太膽小了,我是來幫他一把的。」芮雯溫柔無比的聲調與惡毒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透過抵頸的刃鋒,烏里蘇姆感受到了芮雯手臂肌肉的震顫,那是施加力量的前兆。他無畏無懼,頃刻間,烏里蘇姆所在的地方僅剩一縷蒼煙,年邁的法師於十公尺外再度現身,神色自若。
角落的冬青忽然傳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使芮雯的目光暫留於她身上,冷酷的嘴角微微抽動。烏里蘇姆伸手一指,銀白色的波紋自他的指尖遞入冬青的身軀,令她再度陷入沉睡。
「你不想讓她看見我,是嗎?」芮雯露出癲狂而自滿的微笑,在她身後開展的黑影在平面上扭躍著奇異詭譎的舞姿。有那麼一剎那,芮雯左瞳中的晶紫燦光熄滅了,烏里蘇姆意識到她未必是在和他對談。
烏里蘇姆腳步向前踏出,蛇杖在雙臂的揮動下發出沉甸甸的呼風聲,法力催起赤紅的秘火,焰舌高揚起沖天熱浪,勢頭兇猛地朝芮雯湧去。她輕蔑的哼聲淺笑,左手的五指像是操縱人偶般彎曲扭動,勾曲彎伸的指節匯力量於腦中念想的無形落點。在火焰觸及到她的三分之一秒前,四道足足有兩公尺厚的高聳冰牆拔地而起,最前頭的冰壁硬生生扛下火嘯的衝擊。灼風寒氣沖越屏障,揚流著芮雯曜石黑的長髮,強欲的異色瞳未曾躲閃一分。
在烈火推進的同時,四起的藍色寒壁自烏里蘇姆的前後左右高速收攏,堅硬的藍冰在碰撞到彼此之時並未發出常人所料的沉重喀撞,而是寂靜無聲地融合為一體巨大的牢籠,將法師困於其中。
芮雯的右臂高舉上伸,響亮的彈指聲與數百道尖冰成形的晶化碎音同時高響,致命的矛狀冰刺從烏里蘇姆腳下及上方同步突刺,形成甕中捉鱉的局勢。影者的身形溶解匯聚成淵黑的虛湖,除了芮雯所站之處外盡數淹沒其中。自空創生的無數冰劍在收攏的方形牢籠上輪轉,每一柄都幾乎與深泳碧海的虎鯊等長。
戰至狂熱的芮雯左手收橫過胸,接著向前甩伸而出,大張的五指號令冰劍,無數殺人的兇刃俯衝而下,從四面八方刺穿牢籠。一輪未止,下輪又起,不止歇地連番猛轟震撼大地,一如芮雯無法自制的邪笑。她咯笑出聲,在這樣的轟擊之下,無論是渺小如沙的螞蟻,還是活了上百年的大法師都不可能逃過此劫。
但芮雯低估了路克的精神力,雜訊和黑白線條突湧入她的視界,宛如老舊欲壞的電視。路克冷峻的震怒震撼著她的大腦,每一個音節都真實得彷彿他就在身邊。
「妳居然膽敢對冬青出手?」
芮雯腳步踉蹌的跌倒在地,痛苦的嘶喊著,黑湖和冰晶伴隨著她的意志崩潰而冰消瓦解,露出一個八面體形的金黃結界,以及單膝跪地,倚仗而撐的烏里蘇姆。法師的疲態一目了然,但眸中神采不因此有絲毫動搖,在他的身後,冬青安然無恙地沉眠著。
「路克?」倉庫門口傳來一個女聲,那是路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蘇西看著現場的三人,神情因為無法尋著路克而憂心忡忡,塔班站在她的右側,隨時準備作戰。
蘇西的現身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芮雯和路克的咆吼響徹現實與精神世界,入魔的少女像是失心瘋一樣地啃咬著自己的手指,她掩著自己的左半臉,石地在她滲血衰壞的腳下發出破裂的喀啪聲。蠟融的肌肉奮力一蹬,在巨力的衝擊之下,水泥牆應聲碎裂。芮雯衝出倉庫,消失在黃昏之中,只留下外牆的破口和深達兩吋的足跡。烏里蘇姆橫擺法杖,阻止打算上前追去的蘇西和塔班。
「烏里蘇姆,大師,為什麼──」
「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只有等待。」烏里蘇姆話語中平靜的力量止斷了塔班的念頭。一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首,將視線放在那名燒傷的脆弱少女上。
「你休想再把我關回去!」
黑夜的皎月之下,芮雯絕望的嘶喊響徹寂空,晶瑩的淚珠在疾風中被拋到無人的街道上。她全身的肌肉都在腐壞、融化、裂解成分子,失去了重心的身軀一頭栽進死巷中,頭暈腦脹的半跌半走著,最後砰然倒地。
「我不想回去,路克,求求你!」她移開掩著左半臉的手,屍白的皮膚、淺色的組織、血紅的肌肉、眼球變得宛如熱蠟,緩流到地上。芮雯躺在冰冷的地面,抬起自己的雙手,它們也一點一滴的化為流質,手指、手掌、手腕、手臂的混合物沿著手肘流淌落地,與朱血積成可怖的屍灘。
「妳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妳得為此付出代價。」
韌帶、肌腱、軟骨融化,芮雯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只覺得全身都在燃燒。徹心的劇痛灼燒神經,痛得好想一死了之。
芮雯用僅剩的右眼望著夜空中稀疏的幾點星芒,她的心臟、她的大腦也慢慢化成一灘肉泥。最後,地上只剩下空無內核的衣服、一堆白骨、和高速揮發的血肉。
接著,連骨頭也開始剝落,一片片的磷鈣分離崩解,露出最內層的───不屬於正常人類應有的──焦黑無光的枯骨。
我是......
我是誰?
無生命的人骨爬了起來,無形的鏈結將全身上下的每一塊焦骨緊密串連成一體,那是不屬於此世的光怪事物,一種非物質也非能量的『場』。焦骨感受著自己的手指,指節和指節之間的空間讓它感到格外不自在,空洞的無肉之軀輕盈如雪,如夢似幻。
我是......路克。
路克.卡雷恩。
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我是路克。
突湧的意識讓骸骨陷入了強烈的痛苦,縱使它不應有神經傳遞感受,也絕不可能會有一顆大腦。但它的確感受到了,真實的感受到了:思維、自主意識、每一顆原子排列,那一切是如此清晰,如此須臾。在現實與虛幻的思想縱錯間,骸骨回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黃白色的骨片慢慢包覆住骨骸的全身,肌肉組織、神經組織、結締組織、上皮組織緊隨而至。屍白的皮膚漸漸覆滿這具軀殼,亂而微卷的黑髮、鈷藍無光的雙瞳、毫無血色的嘴唇、骨削的臉龐。最終:名為路克.卡雷恩的人形再次重返世界。
路克糾著自己的胸口,大口呼吸著夜晚的新鮮空氣,冰冷的雙手觸碰著自己的臉龐,貪婪的感受著每一片皮膚的觸感。
「我回來了......」路克輕聲誦唸著自己的名字,害怕再度失去自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只是靜靜地坐在暗巷之中,感受風的呼吸與血肉之氣匯流,肉體的笨重與思想的羽鴻。
蘇西。
冬青。
兩名少女的容貌掠過路克的腦海,方才發生的一切朝他的大腦雷貫而入,他得快點回去。路克匆忙的著衣穿鞋,奔出巷口,在天玥的注視下大步流星。
路克站在倉庫的破口外,躊躇著,猶豫著,剛剛發生的一切堪比夢魘。他看得見、聽得見,但身體卻被芮雯的意識牢牢掌控著,這是以往從未發生過的事。
路克鼓起勇氣,走進倉庫。
蘇西、冬青、烏里蘇姆、和塔班齊聚等待。除了烏里蘇姆外,其餘三人都保持著坐姿。
「你到底跑哪去了?」蘇西率先發話,她的眼中帶著些微的氣惱,但更多的是看到路克平安無事的放心。「算了,你不在也是好事一樁。剛才那個女孩可真是......」她打了個哆嗦,光是想起芮雯就足以勾起她心底最深的恐懼。
「不過她長得還真漂亮。」塔班若有所思地神遊道。
「什麼?」蘇西皺起眉頭。
「沒事。」塔班清了清喉嚨,轉向路克,彎下腰鞠了個九十度躬。
「聽著,老兄,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塔班的眼神飄向冬青,猛使眼色,這般滑稽的樣子讓冬青不知道該幫忙還是該笑。
見到塔班的路克不禁怒火中燒,後者的目光飄向一旁的冬青,安然柔和的面容消解了他復燃的恨意。此外,接踵而來的纏鬥和折磨已經讓路克筋疲力竭,他不悅的僵硬點頭。但緊接著,帕希血流成河的畫面回閃入路克的大腦,他咬著嘴唇,情理上明白自己應當有所表示,但身體卻抗拒著控制。
「抱歉,你的同伴,沒死吧?」
此話一出,塔班當即尷尬地乾笑,他明白對方並沒有惡意,但路克的選詞卻讓人哭笑不得。
「啊,她沒事。」塔班忍著笑意,同時按捺想上前給路克一巴掌的念頭。
見到塔班如此反應,路克再度體會到自己的道歉能力欠缺地多麼嚴重。他嘆了口氣,將視線轉移到烏里蘇姆身上,從剛剛蘇西的話聽來,在場除了路克本人和烏里蘇姆以外沒有人得知芮雯和路克一體二心的關係。
「沒關係的,塔班。」冬青輕拍了塔班的肩膀,方才昏迷時的痛苦神色已經完全消失。她轉頭面向路克,像是要他放心地說道「烏里蘇姆大師已經治療好我的傷勢了,不用擔心。」
說得好像我會在乎她一樣。路克暗哼一聲,把目光移回烏里蘇姆身上,即使在戰鬥中消磨了大半力量,老者的雙眼依舊炯炯有神。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多重情感在他心中彼此纏鬥。
烏里蘇姆簡單地點頭回應路克的視線,他拄杖撐地,讓衰老的皮囊穩穩站在地上。
「方便借一步說話嗎,路克?」
路克試圖從烏里蘇姆的眼中看出他的本意,但法師深不可測的心思又豈是十七歲的少年能猜透的?不過既然蘇西和冬青都對這兩名來者頗能接受,他自然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到外面談。」路克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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