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克繞到自己面前,過往的他獨自盯著木門,鈷藍虹膜環繞的瞳仁淵黑無底。一向畏懼站在鏡子前面的路克罕見地看見了自己的雙眼,那份壓抑的瘋狂,那份彷彿要焚毀這世界的強烈憎惡,根本無法想像這是來自一名年僅十三的少年。
「別過去,路克,那間教堂很危險的。」
稚嫩的女聲傳入路克的耳中,過去和現在的他同時回頭,差別只在現世的路克早已忘卻她的名字,也絲毫無法將女孩的長相與聲音做出連結。
一名身穿藍色洋裝的金髮女孩憂心忡忡地警告路克,但他卻義無反顧地推開了教堂的大門。從女孩的身後可以見到遠處有許多村民正辛勤地工作,農人與村婦過著樸實簡單的日子,煩惱很單純,快樂也很單純。
「不用擔心,芬洛黎,我會把妳的朋友救出來的。」十三歲的路克說道,他這麼做並非是為了女孩,而是單純想滿足一己的好奇心。路克走到教堂後方,歷經一番摸索之後,打開了位於基督聖像腳下的暗門,一個迴型的通道赫然顯現。長滿蜘蛛網的石壁上沾附著未知的紅黑色汙漬,詭異的塗鴉與來自上方的聖潔形成強烈的對比。但路克要去往的是更下方,隱藏在最底層究竟是什麼?
「我記得了,那是一間積水的地下室。」路克說道,即使這不過是回憶,他依然不願讓腳步再往下一階,只是揣著些許惴慄地看著年少的自己身形逐漸消失在黑暗中。藍洋裝的金髮女孩小跑步地來到通往下方的入口,她看起來比路克恐懼百倍。
「牆壁上的文字呢,你還有印象嗎?」芮雯把玩著掌中的雪白彼岸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路克沉默了,他靜靜地等待著事件的發生。最終,在他的面前,結尾的畫面拼湊成了完整的故事。
十三歲的路克抱著一個失去意識的男孩在螺旋梯奔跑著,怪物的怒吼在他們身後響起,芬洛黎在螺旋梯的頂端焦急的跳腳。但這都無所謂,在逃出地下室的那一克,他已經成功了,他帶著男孩,跟著她身後逃出教堂。
「還好我們成功了。」出於恐懼的本能,路克一路跑了幾百公尺才終於停下腳步,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是──是啊。多虧有你。」女孩同樣累得氣喘吁吁。
「不知道地下室的那段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路克回首望向遠處的教堂,若有所思的說道。賁張的血管讓他無法細細回品方才發生的一切,只能靜待狂奔的餘韻終止。
「路克......」芬洛黎試圖開口說話,但路克並未留意,他的心思緊繫著教堂中的怪物。
「挺好奇當初是誰在牆壁上留下那些字的,妳不這麼覺得嗎?」
「路克,快跑。」
一陣直達脊髓的毛骨悚然透穿了路克,他回過頭去,只見芬洛黎的手指在他的面前一節節化為布質,她試圖起身,但是雙腿的血肉早已被棉花取代。路克驚恐萬分地看著她倒在地上,甚至忘了要逃跑。女孩的身體一點一滴地縮水,鮮血和組織液從她的七竅流出,她的眼睛慢慢轉為塑膠,嘴唇被布質細線縫合。
路克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憑藉著腎上腺素的二度爆發,他扛起男孩便朝村莊狂奔,細碎的稚嫩女聲在他耳邊縈繞,但他不敢再回頭多看一眼,深怕異變的同伴就在自己背後。
教堂的地下室中,看不清楚輪廓的無名怪物充滿悲傷地用新生的利爪刮著牆上的字跡:
一人將永留於此,一人將成為無魂空殼。唯有祭禮得以平息神罰,使闖入者得以安然離去。
帕希坐在辦公椅上,聽完故事的心久久不能平息,路克坐於她的對面,十指交,前臂中段置於桌緣上,令他的身子微微前傾。如果路克所言屬實,這次的任務絕非報告上描述的那麼簡單,這已經超脫了異常事件的範疇,這是詛咒,是邪靈,是常人無法觸及的未知領域。
「妳也注意到了吧,報告對於聖安福村的歷史隻字未提,甚至沒說明為何村落會荒廢。」路克的語氣令人膽寒「變成玩偶的芬洛黎始終未能安息,在我離開聖安福村的當晚,大地就已經出現了灰化的徵兆,即使在我們對話的當下,她依然在那裡,詛咒著每一個踏上土壤的生命。」
「不太對勁......」帕希喃喃說道「為什麼特遣隊的回報完全沒有提到這些?」
「嘁,妳真以為那幫人懂得鬼魂的語言?」路克語帶不屑地說道,可緊接著,他的表情逐漸僵硬,輕蔑的嘴角彎成不安的形狀「不,即使他們不懂,上層那群法師和西裝筆挺的豬也不可能如此無知。」
路克的話讓帕希心頭一凜,她回想起了近些日子在破火口語間作祟的謠言,關於組織內出現了想要剷除異己的內鬼。她試圖把這樣的念頭甩開,殊不知路克正抱持著同樣的想法。
「妳最近有注意到什麼不同嗎?」路克拋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帕希不解地皺眉,她搖了搖頭。
「鬼魂會說話。」路克不滿地抬起一根手指「那對眼睛可不只能拿來看,妳不該這樣糟蹋它們。尤其妳的能力比起我的更趨近祝福,而非無法自由開關的詛咒。」
無心承受指責的帕希疲倦地開口「你聽見了什麼,路克?」
沉吟良久後,路克緩緩吐出兩個字:「死亡。」
「我不確定這份敵意來自何方,指向多少人,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破火並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安全。危險躲在光明之中,讓黑影無法刺探,我能知曉的事實有限,但我能確定這份預兆並非空穴來風。」
「你的意思是,破火中有人意圖對你不利,而且想要藉由這次的任務將你剷除掉?」帕希隱隱感到可笑,但望著路克無比嚴肅的表情,她實在無法對他嗤之以鼻。
「不無可能。」路克明白不對等的資訊讓帕希無法輕易信任他,但他心知肚明,無論指派任務的上層是否知曉他伊沓夸的真實身分,對他也想必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否則怎麼會讓一個無能力者去調查怨靈鬧鬼的荒村?過分聰明或者愚蠢至極,路克無法判斷這次任務的指派者究竟屬於何者。
望著帕希有所保留的神情,路克知道一時半會間不可能讓她聽信於自己,他認清事實地默默點頭。在帕希開口之前,路克已站起身,他今晚與烏里蘇姆尚有約定,說不定他會明白這一切。
「我希望塔班能做好萬全準備,畢竟這次的任務屬於我們兩人。」路克留下這麼一句後,便轉身拉開辦公室的大門,頭也不回地離去,徒留帕希一人溺泳在心海的千思萬緒中。
「妳不應該如此莽撞。」
烏里蘇姆與薇迎風立於城堡尖塔之上,遠方的雪林與近處的冰湖與天共築成漸層的蒼茫。薇陰霾壟罩的眉宇透出沉鬱與自責,她伸手撩開被風拂至臉頰上的髮絲,開口的聲調中充滿不安。
「我沒有預料到他的心靈能力足以強大到破開我設下的記憶屏障。」薇每多說一個字,藉口衍伸出的搪塞責任感便在她心底加重一分「路克所看見的遠比我展示得多上太多,我甚至無法判斷他究竟讀到了哪些記憶。」
「妳期望他從杰西身上獲得光的指引,相反地,他卻看見了毀滅與屠殺。」烏里蘇姆以杖拄地,溫暖的白光自杖頂的蛇口發出,驅散了初冬的寒意,但薇依然感覺置身冰窖。
「他認為自己是預言中的終結之人,也就是那頭會使世界消亡的『渡鴉』。」薇不信地眺望遠方「你認為呢,烏里蘇姆?」
烏里蘇姆沉默良久,他謹慎地挑選措辭,深怕任何一個字都可能對未來造成影響,走上預視中那條滅世的不歸路。
「『最後』是個極為強大的概念。」烏里蘇姆一字字說道「『愛』、『恨』、『希望』、『恐懼』、『初始』、『最後』......我們的世界由物質組成,憑依法則運行,概念點綴其上。路克.卡雷恩,最後的伊沓夸,最後的克利汎,舊日所遺留的最後大凶。他所背負的概念是如此強大,甚至可能逆果為因。無論他是否為預言所指稱的渡鴉,他本人的意志都可能讓自己往這方面的形象邁進。」
「自我實現預言。」薇喃喃唸道。烏里蘇姆沉重地點頭同意。
「妳還記得在我們那個時代,伊沓夸的稱號眾如繁星,這也恰巧印證了它們對這世界造成的恐懼多麼深刻。它們的恐怖在詩歌、民謠、村婦農夫間的口語、世界至高的會議中無處不在。」
「士兵稱呼它們『無名恐怖的影子』,而法師則管伊沓夸叫『法則的破壞者』,對,烏里蘇姆,我還記得,記得一清二楚,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烏里蘇姆注意到薇的五指緊繃成拳,即使無法瞥見她的正面,他也能猜想到杰西的犧牲至今仍令她難以忘懷。
「重點是,我們該怎麼辦?」薇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內心的洶湧「錯誤已然鑄成,要讓路克回心轉意的方式,除去洗淨記憶之外,我不認為還有其他方式。」
「妳打算一錯再錯嗎,薇?」烏里蘇姆神色嚴厲地說道「萬一我們失敗了呢?萬一路克腦海內的鬼魂起身反擊,甚至奪走他的意識,藉他的血肉行使邪惡,誰要來負責?又有多少人會因此而死?」
薇默默地接下烏里蘇姆的怒責,他說得對,對杰西的情感正影響著她所做出的每一步決策。她太渴望把杰西的影子投射到路克身上,以致完全忽視了他們倆打從根本就截然不同。
「我們,指引路克,讓他走上正確的道路。」烏里蘇姆的聲音讓薇不寒而慄,那是純然的理智,不夾雜任何一絲情感,比起狂怒來得更加無法讀透,也更加具有力量。
「那如果我們失敗了呢?」薇的思想搶在大腦阻止前衝口而出,在烏里蘇姆開口前,她已經知道這名法師的答案了。他一向如此,將世界擺於個人之前,不讓情感左右正確的判斷,而這也成了他身上最令她害怕的特質。
「為了世界的存亡,我們勢必得殺死路克.卡雷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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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記憶存在於無限的時間之中,銳利和參差的尖鋸撕裂著我的心靈,取代了那些曾經的美麗、無暇、和聖潔。』─── 茱莉.慕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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