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我研究得越深,我越能理解為何先人對於太古實體抱持如此強烈的排斥。他們認為力的流動在於物質與能量之間的轉換,不生不滅,永恆持存,達到平衡的狀態,而太古實體大多與這種『靈質不滅』的立論相悖。那類實體所施展的奇蹟並非將能量轉化為物質,或是從更高維空間汲取根源之力,而是更為危險的『創造』與『湮滅』。」
─── 烏里蘇姆.卡多許《卡爾流珊秘典》
牆上的掛鐘滴答催促時間的腳步,香料蠟燭的芬芳瀰漫空間之中,卻不見任何一縷白煙。法師身後的滿牆藏書使房間從視覺上看起來更加宏大,各式古怪儀器整齊地林列於近窗的長桌上,在星夜月芒的輝下倒映微光。黑髮藍眼的少年不發一語,雙方都在盤思著如何開口,同時等待著對方拋出資訊。
「今晚格外喧囂。」最終,由路克的這句話,兩人的對談正式展開。
「確實。」烏里蘇姆點頭同意「你的到來使我們覺察到破火對於鬼魂的抵禦能力格外薄弱,這點我得感謝你。城堡和地下組織的寂魂咒會保護好那些脆弱的心靈,讓他們──」
「不至於聽見我所聽見的聲音。」路克接道。他坐直身板,單刀直入地問道「既然我的過往已經沒什麼好談了,為何你依然執意要我今晚赴約?」
「部分的真相遠比一無所知來得更加具有破壞力,對於你在薇記憶中看見的片段,我無從知曉內容。」烏里蘇姆平和地回應「除非你肯開口。」
路克回想起當初兩人見面時,烏里蘇姆是如何讓他違背自己的意志說話的,他頓停了數秒,猶豫著究竟該接受還是拒絕。烏里蘇姆不過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名疏客,他為什麼要相信他?
路克的腦海中浮現了每個他見過的人,蘇西的友愛源自共苦,而非同甘,冬青說到底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無論這世界多麼汙穢不堪,她始終背負著那些格格不入的美好特質。大多數的人唾棄他,畏懼他,憎惡他,是因為他犯下的那些罪惡嗎?還是他的根源注定無法融入人世?
路克直視著烏里蘇姆的海綠色雙眸,沉穩如山的氣質自法師的靈魂之窗透出,在那之中,他看不見鄙視、看不見恐懼、看不見愛恨。路克深吸了一口氣,或許他需要的就只是一個這樣的傾聽者,他緩緩開口,將自己所見到的記憶全盤托出。
一開始路克感覺到渾身不自在,但當悶塞心底的念想通暢之後,化作言語的思緒便再也無法停下。縱使他真的只是一頭披著人皮的怪物,也不代表寄存於那份血肉中的感情虛假不真,過去十七年來的模仿早已成為銘刻於骨中的印記。半真半假的情感幾乎要撕裂他的兩種身分,卻也因此讓他成為獨立於所有同族之外的唯一個體。
當路克終於結束時,他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烏里蘇姆的不改顏色讓他感到心安──儘管那可能只是偽裝的表象。時間的聲音沉澱著兩人的心思,烏里蘇姆並沒有立刻開口,而是靜待路克的眼神重回專注。
「你有夢想嗎,路克?」
路克沉默了半晌,烏里蘇姆說的並非渴求或希望,而是更加遙遠,也更加宏大的夢想。對於超過一半人生都耽溺在殺戮輪迴中的路克來說,這兩個字是多麼虛無飄渺,遙不可及的事物又何嘗值得動用心思?
「我只想好好活下去。我不在乎我得殺多少人,無論你們認為預言中的那人是否真的為我,我都想親眼見證這世界的終結。」
看看這顆可笑的星球到底會以何種悲慘的姿態死去。路克將後半句話嚥回腹中,頭一次,烏里蘇姆眼中閃過了一絲異樣的光芒,路克當即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同時也暗暗懊悔自己選詞的粗心不慎。無論這名偉大的老法師表現得多麼雲淡風輕或善體人意,他終究不是同道中人。
「活下去嗎......聽起來就像我那個時代的戰士們會說的話。」烏里蘇姆感慨著。
「想要活下去難道有錯嗎?」路克繃緊拳頭,明白烏里蘇姆並非有意影射,但對於絕大多數的人來說,他們可以有夢想,有對未來的渴望,即使身負現實的重擔也無須擔憂性命。但路克不一樣,伊沓夸的本能催使他走上無可停止的血路,他最恐懼的不是自己能否完成未來的目標,而是那些被自己殺死的生命,他們的親人,他們的摯友究竟何時會發起復仇?而路克是否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將這些人殺死,這是個永不停歇的輪迴,直到他,或者這個世界走向盡頭為止。
「我無法體會你的痛苦,但我能理解你為何如此憤怒。」在燭芒懸燈的曳映下,烏里蘇姆的面容紅潤而飽滿,相反地,熒閃的光線為路克屍白的表皮抹上了一層不健康的蠟黃。法師的神采充滿生命,老而不衰,綠眸中蘊含著百年的智慧;邪獸的眉宇陰影徘徊,雖然年輕,卻不帶一絲青春,藍瞳黑淵之底的憎惡狂亂而無法自控。
「或許比起純然的怪物,你更希望走上不人不鬼的旅途?」
路克的呼息暫停了數秒,在薇記憶中的杰西始終未展笑容,介於人與伊沓夸之間的矛盾又何嘗不令他心神破碎?正如烏里蘇姆所說的,即使路克無法理解那份愁緒,他也能夠理解。突然間,路克明白烏里蘇姆言辭之間所內涵的意義:凡事皆為一體兩面,魔鬼或英雄在於抉擇,而非出身。
「不,烏里蘇姆,你知道我過去殺了多少人嗎?你知道我來破火之後殺了多少人嗎?你知道我從今往後還會殺多少人嗎?」路克一連用三個問句否決了新萌的念頭「無論我喜歡與否,伊沓夸的本性必然會使我奪去更多性命,正如人需要飲水進食才能活下去。」
「睜開眼吧,路克。」烏里蘇姆肅穆地說道「殺戮和誕生一樣,不存在是非善惡,僅憑作用對象來斷下結論。你的憎惡可以成為焚燒世界的業火,也可以成為斬盡妖邪的利刃。」
「活下去──你是如此希望的。我無法阻止你的思想行往何方,但若你真的冀望將如此短期的訴求拉伸至永恆的生命,請聽我一句忠言。」
路克察覺到烏里蘇姆的肢體語言改變了,安適而坐的身軀在無形之力的襯起下隱露出一股屬於強者的懾風。路克感覺自己像被X光機掃遍全身,他不由得繃緊肌肉,有那麼一剎那,在他面前的老者成了高不可攀的泰山。
「夜啼的渡鴉因無法領悟太陽的偉大而讚頌星月,地蠕的盲蟲以地隧的狹窄去擬構皇宮。」
當日的深夜,子時的鐘聲在城堡偌大的廣廳中迴盪,路克獨自一人走在城堡的橋廊之上,沉思的大腦剝離了對現實的專注,左手邊高掛於空的弦月靜灑柔光,右側的凍湖幽如黑鏡。四周的物影以路克為中心扭曲匯聚,好似被彎折的韌藤,冬日的天地不只強化了他的力量,也深化了鬼魂的刻印。
在冥思之中,在囈語之中,一聲刺耳的鴉鳴驚慄貫耳,路克被瞬間拉回現實,冷風嚎於他的面頰上,星月依舊高掛,了無生意的大地與他的雙足間僅有一橋之隔。不祥的預感爬上路克的心頭,他悄無聲息地解開獵刀的卡榫,動作輕緩地像是畏懼驚動隱匿於角落陰影中的某樣事物。
令人不安的任務、內鬼、光。
一個恐怖的念頭在路克的腦中滋長,除去烏里蘇姆和薇之外,還有誰知曉他伊沓夸的身分?關於四百年前的那場戰爭,正史上並沒有明確的記載,路克甚至不記得在課堂上聽過任何類似的事件。如果伊沓夸的勢力是如此強大,甚至導致了杰西.克利汎的犧牲,那麼為何他從未聽過任何一本史冊上記載?
路克所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個:歷史被掩埋了。
透過常規手段不可能徹底根除世界對於伊沓夸的恐懼,那麼......路克回想著在薇記憶中看到的片段。
「烏里蘇姆將負責啟動儀式,藉由我做為媒介,將詛咒刻入每一頭伊沓夸的內核最深處,那強大的力量將使我灰飛煙滅,徹底根絕我的存在。」
路克隱約感覺到這句話蘊含的意義遠超他所能想像,他重複唸誦著杰西的話語,試圖從文字間的蛛絲馬跡推論出歷史的真相。他的思想隨著腳步回到城堡的大廳中,僅有法術光耀閃的幾點白芒得以讓他辨清前路,視線的昏暗陰錯陽差地捕捉到了那不屬於此廳的一點紅芒。
毛骨悚然竄上路克的背脊,他停下腳步,警戒地環顧四周。他並不孤單。
幾乎是在這念頭出現的同一時間,四條灰影自大廳的四角突現,察覺事跡敗露的襲擊者不再隱藏,強烈的熾光瞬間灼穿了空間,路克只得勉強以影護眼才不至於喪失視力。他可以感覺到光中的某樣概念正灼燒著自己的皮肉,儘管疼痛難當,卻無法觸及內骨。戰鬥本能隨著憤怒的殺欲升起而流遍每一條血管,疾速思考的大腦瞬間推導出了最有利的殺人手段。
在耀閃生輝的光芒中,路克看清了敵人的身影,那是四名身穿法師灰袍,臉戴禿鷹面具的男女。袍袖之上,蒼藍的渦眼圖騰瞪如有神,手持的巫杖樺白無瑕,犬頭咧牙的猙獰杖頂令路克暗暗心驚,指尖顫抖了一瞬。但他隨即回復鎮定,無論這些人來自何方,他們的目的顯而易見,那就是殺死他。
到頭來,烏里蘇姆所希冀的不過是虛幻的假象,即使路克不主動出擊,這世界的生靈依然樂意置他於死地。假的,這一切都是空泛的異想,沒有人的話語值得信任,除了自身的血肉骨和始終伴隨左右的黑影之外,他在此世再無同伴。望著法師高舉巫杖,藍綠的疾咒自犬牙間流轉聚力,路克不禁苦笑出聲,烏里蘇姆真心誠意的建言此刻聽起來是多麼刺耳!
殺或被殺,這是路克再熟悉不過的領域。他憑藉著靈巧迅捷的身段和大廳內的障礙物不斷閃避來自敵人的法術,賁張的腎上腺素勾起了蛇薄的蒼白嘴角。儘管對方人數眾多,但從第一輪的觀察判斷,他們的實力遠不如烏里蘇姆那般強大。
抱著不留活口的心意,路克殺意盛起,數十條血案積累的黑影自他的足下疾衝而出,沿著二維平面張成一籠無所遁逃的黑網。法光的聖芒在伊沓夸之影的玄淵籠罩下喪失了力量,無數影鴉自籠結間破誕而出,刺耳的亢笑與路克興起的低聲顫樂共築成怪詭的響樂。
藉著黑影的力量,路克持續讓眼往不可視之處延伸。他的感官在冬風的呢喃中無比敏銳,敵手只有四名,除了他們一怪四人之外,方圓百呎內再無他者。
四名法師壓制心中的恐懼,他們高舉巫杖,集眾人之力對抗黑影。紅黃二色的焰光自四人的杖頂迸發匯流,形成一頭巨大的犬頭人身。路克明顯感覺到黑影的束縛正逐秒下降,他閉上雙眼,讓冬日的寒冷與死亡徹底支配手腳。這裡是他的主場,畏懼不過是作祟於心底的虛妄,他僅需將純然的恐怖烙印於敵手的心中便足以終結戰聲。
此念一出,無數蜿蜒曲伸的黑手如蛛網纏蟲般牢鎖犬神,漫天狂舞的影鴉如入無物般地穿進了一眾法師的腦門,在極端恐懼的瘋狂尖叫中,耀徹宏廳的巫白法光如曇花般短暫一現,往後消散無蹤,再也不見其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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