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時的航程是路克僅有的睡眠時間,但他的腦中不斷回閃過這幾天來的種種理論。在翻查了無數資料後,路克確定了那晚襲擊他的術師身上所穿的長袍不屬於任何一派,想從衣著推斷始作俑者顯然過於天真。還有就是......為何傑哈塔在行蹤暴露後會如此焦急的逃跑?甚至不惜竄改歐希斯浦的記憶,好讓她完全記不得自己。若非路克深入心靈的能力更加嫻熟強大,他怎麼也不會知道有這種事發生。
塔班望著面色沉鬱的路克,在機艙不明耀的白燈下,一身黑色制服的他看起來宛如從電影裡走出來的殺手。或許是受到主人的氣質感染,配於路克腿側的槍枝和繫於後腰的軍用短刀冥冥中似乎帶著某種肅殺的戾氣,就連置於膝上的頭盔也多添了幾分晦暗。
在路克和塔班抵達聖安福村時,除了偵查部門的三人小隊,還有一名西裝筆挺的男人在停機處等待著兩人。
「兩位好,旅途還順利吧?」男人伸出一隻厚實卻不粗糙的手掌,塔班熱情的握了握手,路克的五指幾乎是在碰到對方掌心的一瞬間就收了回來,男人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面具般的笑臉迎人讓路克感到渾身不舒服。
「你是誰?」路克打量著對方的衣著形貌,梳理整齊的短油頭,修割俐落的山羊鬍,以及那雙精明能幹的黑眼。種種跡象都表明這人明顯和他們不屬同一個層別,燙熨無皺的高級西裝讓路克不禁想起了石心城的都會區,那些上流商富也是如此穿著。
「我的名字是杜塞溫.克里特,不過或許這會讓你們更明白些。」男人分別將名片交到兩人手上。望著上頭的文字,路克的眼睛瞬間睜大:『破火』外勤部門七級主管。
在這男人位階之上的恐怕只有烏里蘇姆跟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最高層......驚異過後,路克疑心大起,為何如此重要的人物會出現在他們的任務中?塔班同樣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說明這並非常態。
「放輕鬆點,兩位,我只是順途經過此地,不會久留於此。」杜塞溫和藹地向兩人保證,不同於冬青的聲音,路克無法從他的話語中感受到任何一分暖意。
簡單打過照面後,杜塞溫便讓路克兩人與偵查部門的隊伍會合,路克警戒地望著他回到私人飛機上,直到一名灰髮的中年男子將杜塞溫接上飛機,引擎發動的轟鳴震動耳膜,他才終於移開目光。在前方的村莊入口,偵查部門的三人正著手部屬前置作業,兩名男女正架設著儀器,還有一名青年大張著雙手,低垂頭部,若不解釋,恐怕誰都會以為這是什麼邪教儀式現場。
「嗨,你們好!」一大老遠,塔班便熱情地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右手在空中猛揮招呼。架設儀器的兩人對這般態度顯得有些詫異,但還是禮貌性地揮手回禮。
「我是塔班.克林克。」塔班瞥了一眼正聚精會神,雙手大開的少年,接著和餘下二人一一握手「這位是我的小跟班,路克。」
「跟班?」路克眉頭微皺。
「別在意細節啦。」塔班哈哈笑道,路克的眼角捕捉到他的手掌時不時抹上大腿外側的布料,這是緊張的表徵。
「我是潔娜。」一頭金髮的壯年女子向路克伸手,後者心不甘情不願地握上,隨即收回。
「你就是新加入的成員吧,歡迎。」潔娜的聲音明顯冷淡了不少,她清了清嗓子,接著回復原本就事論事的語調「第一次出外勤難免會緊張的,不必擔心,這裡的人都是箇中好手,對付這種低難度的任務絕對不在話下。」
她拍了拍身邊夥伴的肩膀,一名年過二旬的男子朝路克和塔班點頭致禮,抱胸的雙手和警戒的褐眼讓路克不禁想起那些在郊外形單影隻的孤狼「這是哈利,他負責操作電子設備和負責工具,和路克一樣是普通人。另外一位──」潔娜指向背對眾人,張著雙臂的褐髮男孩「他叫做翠爾斯,從梅拉索學院畢業的中級術師,只不過選擇了加入破火,而不是去當法師。」
「他在做什麼?」塔班好奇地問道。翠爾斯此時已經收攏雙臂,一隻由銀光絲組成的鳥形在他的肩頭停落。路克感知不到生命的氣息,想必那也是屬於法術的一環。
「擬態使魔,通常用來探知周圍的能量源或偵查敵人。」潔娜應道。
路克跟隨眾人往教堂前進,不祥的鐵灰籠罩天空,鵝卵石道上滿布著龜裂和剝損,兩側的稻草屋生滿了枯藤,一路上荒煙漫草,水井乾涸,甚至連頭動物的影子都見不著。這座村莊沒有鬼魂的低語,也就是說......三年前消失的村民並沒有死,至少不會是死在這裡。
「哎呦,搞什麼──?」塔班絆了一跤,差點沒穩住身子。一個黑黝黝的物體被他踩得裂損毀敗,眾人定睛細看,目光聚焦於作為罪魁禍首的的俄羅斯娃娃上,原本精雕細琢的黑紅花紋在時光的摧殘下早已磨傷大半,經這一踩更是幾乎不成娃形。這一路走來,屋頂逐漸由木石所構的平房轉變成高度在二到四層樓不等的尖頂磚房,路克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來到了教堂周圍的尖房區,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沿著這個方向一直走下去,那個變成娃娃的女孩......
「別碰!」路克出聲阻止想要撿起娃娃的翠爾斯。
翠爾斯質疑的看著路克,即使語氣平和,那雙眼中的輕視顯而易見「放輕鬆點,新人,低風險程度的任務能有什麼害人的東西?如果這裡的殘骸那麼危險的話,報告上應該會提到,不是嗎?」
眼見自己的提醒不被當一回事,路克冷笑了一聲「隨便你。」
「哼。」翠爾斯悻悻然地回過身去「新來的個個都無法無天,這樣破火怎麼可能壯大?」
這幾個字雖然不甚大聲,但卻足以清楚傳到眾人耳中。塔班擔心路克氣不打一處,連忙站到他的面前,譴責地瞪著翠爾斯。
「翠爾斯。」潔娜語帶警告,塔班的動作,路克的反應她都看在眼裡,他這麼做不是為了袒護路克,而是保護翠爾斯。在塔班的身後,路克的目光寒如冰窖,在與他對上眼的一瞬間,潔娜瞬間如墜深淵,無名的可怖在她的心底滋長蔓延。
「老兄,冷靜點,我們可是團隊。」塔班的音量低得只有路克能聽到。
「那傢伙感覺不到那娃娃上附了多少東西,那是他的問題。」路克同樣以只有塔班能聽見的音量回道「他別想再從我這裡得到任何幫助。」
聽見路克用如此稀鬆平常的語氣談及無形的存在,塔班不禁打了個哆嗦,他對於鬼魂幽靈之事一向敬而遠之,這話更是讓他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層。
瀰漫的霧氣由淡轉濃,腳下墨綠色的雜草濕潤了一行人的鞋底,不出五十公尺,路克的視野只剩下前方五步的距離,走在隊伍最後的他甚至連領頭潔娜的身影都看不清楚。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讓塔班對鬼魂作祟的事更加深信不疑,但路克知道那不過是古老工藝所製的堅固發條在頑強運作。
「跟緊一點,從這裡開始,我們的能力和電子設備都會失效,手機也會失去訊號。將可能故障的儀器留在這裡,帶好你們的手電筒、測訊儀跟背包,確認裝備一切齊全。」潔娜停下腳步,指揮著眾人,自己同樣戴上黑盔,檢查著身體各部位的綁帶是否有鬆緊疏漏。
「老兄,我需要你用──路克?」塔班將包包往地上一放,拿出手電筒,他回過頭去,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路克?」塔班試探性地再呼喚了一次,沒有任何回應,他半疑半恐地張望四周,然而濃濃白霧哪能如此輕易地被看破。
「塔班,有什麼問題嗎?」潔娜在前頭問道。塔班無法確定這是不是他的錯覺,但霧似乎隨著他們的深入更加厚重,現在連伸直雙手都只能勉強看見五指。
「呃,長官,路克好像,不見了。」塔班緊張的伸頭察看路克的蹤跡,然而眼下除了一片茫茫大霧外什麼也瞧不見。路克彷彿人間蒸發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甚至連足印都未留下便徹底消失在白霧之中。
「不見了?」潔娜的聲音與其說是質問,不如更像是不願相信「你說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長官。」塔班吞了口口水,向另外三人挨近了一些「我找不到路克,他沒有回應。」
沉默的回應讓原本就足夠消沉的氣氛更加凝重,隊員的失蹤可不是芝麻小事,要是他們最終無法找到路克,身為領隊的潔娜必定沒好果子吃。過了約莫二十秒,潔娜才緩緩下達命令:「我們繼續前行。在這種情況下分開行動只會徒增風險,每個人把你們的右手搭在前面隊員的肩膀上,走。」
塔班百般糾結,不大甘願地將手搭上前方哈利的肩膀,他明白這種狀況絕對不能輕易分開,低風險不代表徹頭徹尾的安全,要是霧中躲藏著不知名的生物......塔班不禁起了雞皮疙瘩,想像力過盛的大腦幾乎讓眼前出現了自霧中走出的怪物,他趕緊甩掉這個念頭。分頭行動的話只會徒增風險,集體找尋路克又可能會打亂隊形和預訂計畫。塔班的思緒被切成了兩半,一半是擔心路克的安危,另一半是對這座村莊逐秒加深的恐懼。先是路克,那下一個人會不會就是自己?不,要是最後只剩自己沒有被迷霧蠱惑,那又與迷失有何區別?
路克暢行無阻地奔至教堂大門前,在濃霧的幫助之下,他那尚未成氣候的伊沓夸秘術勉強發揮了作用,至少能讓潔娜等人一時半會間走不出霧圈。路克清楚這不是長久之計,他可以感覺到異樣的能量正透過封存於血肉中的焦骨驅動,與黑影或藍冰的力量皆不相同,陌生而難以控制,有如駕馭悍馬。他將手指靠至離門半公分處,讓黑影驅散附著在上頭的穢雜不淨,他得搶在塔班等人抵達前找到古代文物。腐朽的木門在手掌的推力下咿呀作響,稀薄的白光自彩璃窗斜入,照亮了兩側的生苔石柱,門打開時帶動的氣流捲起了石地上沉寂已久的塵埃,須臾間,門廊最前方飄散著陳舊的灰霾。
拔高尖聳的屋頂內側,無數蛇形的暗影竄動,如探照燈般鮮黃的圓瞳與路克相視凝望,漆白帶灰的天花板完全被黑宇黃星所取代。他將目光移回前方,向教堂後方大步走去,這不是他要找的怪物。
熟悉而陌生的場景讓路克猶如置身幻夢,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綿軟的雲頂,而非冷冰的石地。細碎的鬼魂之聲含混模糊,好似隔著層層泡沫傳入他的耳中,迴響,重疊,最終在偌大的空室中匯集成令人窒息的高頻雜音。路克經過一排排長木椅,來到基督聖像的面前。看著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神子,恥笑和告解的衝突意念同時進入路克的腦海。
愚蠢的人神。路克暗自想道。費盡心思去拯救不值得被拯救的生物。
路克觸發了教堂的機關,一扇活板門從分錯的石壁後赫然顯現,霎時間,無數回憶湧上路克心頭,他推開門扉,順著往下的階梯,腳步和思緒一點一滴地向黑暗深處進發,無念無質的虛空中,被真實與謊言塗改的故事將永不為人知:
「十三歲那年,我來到聖安福村,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莊不過寥寥四百人,貿易對象大多來自隔壁的村莊以及偶爾途經的商者。工作、食物、性、子嗣,當地的人們慾望寡淡而樸素,對待外來者則熱情卻不失禮儀。
在當地牧童幼農聊天的對話內容中,我聽見了一則童話,不,那應該更近似床邊故事,通常拿來嚇唬年幼的孩童。謠傳說在薩坦那斯教堂之下囚禁著一頭恐怖嗜血的巨大怪物,會抓走那些不參加祈禱的小孩,並帶回地下室當作糧食。但倘若小孩活了下來,並成功突破怪物的試煉,那麼他將被上帝祝福予永生。
起初,我對這則故事毫無興趣,甚至嗤之以鼻。直到我發現,那些調皮的頑童在試圖闖入地下室未果後,大人臉上露出的表情是多麼真實。那是真正的恐懼,而非扮演出來的面具。闖禍的孩子受到的懲罰遠比我想像中的嚴重:斷食禁閉。
在那之後,我始終無法忘記這則故事。
我在聖安福村的第四晚,一名男孩藉著夏夜的掩護溜進了教堂,由於他的父母正是照料我的一家,男孩的朋友,一個名叫芬洛黎的女孩便找到我,說服我一同前去帶回他。於是隔天一大早,我們兩人前往教堂,打算把男孩從地下室救出。
我們最後達成了目的。
但是,帕希,對不起,我並沒有說實話。
被救出來的並不是闖入教堂的男孩,而是那頭地下室的怪物。
教堂的詛咒並千真萬確,卻並非如故事所說的那般美好,我雖未親眼看見,但從被我們救出的那名男童腦中,我看見了整個事件的始末。當闖入者碰到怪物的那一瞬間,便注定成為下一任接替者。我們原本要解救的目標,那名闖進地下室的男孩身軀逐漸膨脹腫起,他的皮膚變得粗糙而堅硬,人的眸光被怪物無神混濁的乳白眼珠所替換;原本長存於地下室中的怪物則褪去了恐怖的外衣,恢復成上一位闖入的受害者原先的樣貌。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所謂的永生確實所言非虛,只不過以怪物的姿態與永世的禁錮作為交換條件。闖入者將一個接著一個,代替上一任怪物成為受詛咒的對象,直到下一名新血的到來。
芬洛黎在離開教堂半公里處變成布娃娃。但是我卻安然無恙,或許詛咒已經攫取了足夠的靈魂,或許是因為我本身就是一頭怪物,才得以逃過一劫。
被救出來的那名未知男孩並沒有安然存活,未知力量的詛咒不因他的逃脫而輕易放手。在甦醒之後,他變形成了一頭長著利爪,沒有眼睛的鐵灰色人形怪物。村民的愚昧令他們在面對未知恐懼時毫無還手之力,所有人爭相奔逃,我沒有阻止怪物的肆虐,只是靜靜看著他殺了村醫和圍觀的數人,接著遁逃入林。在死去的人之中也包括了收留我的那戶人家。
當聖安福村這個名字再度出現時,我幾乎無法回憶這整件事情的經過,而昔日的純樸村莊已成為一片廢墟,上百名村民消失得不留一點痕跡,僅有遊蕩的怪物與受詛咒的教堂依然長存。」
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路克將左手溫柔地放在地下室怪物的頭上,一股古老邪惡的力量透遍他的全身,試圖將詛咒施加於他之上。
「只有我會留下。」路克閉目低唸「當邪惡褪去之後,只有我會留下。」
怪物悲哀的嗚咽震動著古老的石壁,積水淹至路克的腰際,空氣混濁且帶著惡臭。但是路克不在意這些,他感受到怪物濕黏溫熱的皮膚,心中不住悸動著,不是出於恐懼,而是一種強烈的懷舊感。
「不必再害怕了,阿索斯。」路克呼喚著怪物男孩曾經的名字「我會在這裡結束你的苦難。」
......
......
......
基特.沃克:『它們不是人類,它們是怪物。』
瑪莉.麥基:『所有的怪物都是由人變成的。』
─── 《美國恐怖故事:瘋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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