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中,傑哈塔的身軀宛如斷線的人偶怦然倒下,躁動引起了帕希與薇的注意。帕希疾步趕往飛機後方,當她見到傑哈塔了無生氣的軀體倒在地上,身邊站著手指染血的蘇西時,世界彷彿顛倒了。
「不,帕希──」
蘇西的背部狠狠地撞上機艙的鐵皮,轉化成灰髮藍眼的帕希不給她任何反擊的機會,她掐住蘇西的脖子,將她的身子強甩到空曠的座位區。趴地的蘇西聽見了子彈上膛的聲音,她沒有輕舉妄動,維持著四足伏地的姿勢,宛如一頭欲衝出籠的野獸。
「妳對傑哈塔做了什麼?」帕希得靠著雙手握住槍柄才不至於顫抖,她不敢相信自己所見的一切。大片紅血從傑哈塔胸口的傷中流出,薇將三根手指搭上他的脖頸,緩慢而穩定的脈動傳上她的指尖。
「不是我──」蘇西體內的獸性經剛剛那一掐一甩而逐漸狂暴,她極力壓制化獸的欲望,試圖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傑哈塔幾乎是在她抓傷他的瞬間失去意識,蘇西望向自己的利爪,僅有前端不到半公分的骨質染上了鮮紅,如此程度的傷口,無論如何都絕不可能一擊致人死地。
「他想殺害路克。」蘇西邊說邊調整自己的呼吸,她明白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種節骨眼上爆發衝突,儘管血液中的本能不斷催促她發起反擊,但最終,人的理性面佔據了上風,「我看見了,他想用能力殺死路克,所以我才出手。」
「帕希,他還活著。」
薇的一句話打破了對峙的僵局,帕希高度警戒地盯著蘇西,後者則收起獸爪,雙手無敵意地舉在頭側。
「我不是敵人。」蘇西的語氣沉著冷靜。帕希直勾勾地望入那雙蘭花紫的美麗雙眸,褪去獸衣的蘇西與野蠻兩個字絲毫扯不上邊。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帕希收起了配槍,但依然不允許蘇西靠近。
「我需要確認。在那之前,待在妳現在的地方,不許輕舉妄動,這是命令。」帕希側對著蘇西,緩步移向機尾。薇已經幫傑哈塔做好了簡易包紮,纏胸的白繃帶在老練的手法下不滲一絲血紅。
「這種程度的皮肉傷連內臟都沒傷到,更不可能造成重傷,蘇西沒有說謊。」薇慎重地說道,在面對同伴的生死交關時,她看得比誰都重,平時那副危險不定的神態完全消散「我從這具軀殼裡感知不到靈魂,傑哈塔沒有死,但恐怕距離死亡也不遠了。」
「為什麼?」帕希不明所以地問道「飛機上除了我們四個人之外還能有──」
帕希的話音斷在半空中,她的視線移向了臥於病床上的路克。從薇的眼神中,她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傑哈塔試圖殺害路克。那是在蘇西出手前的最後一件事。但這可能嗎?一個昏迷不醒的重傷者有可能殺死交手經驗豐富的傑哈塔嗎?換作是兩個月前,帕希肯定會認為這是天方夜譚,傑哈塔可是在破火任職了兩年多,論對於自身能力的掌控度與經驗,他絕對不亞於在場除了薇之外的任何人。
但是路克......
光是想到那雙不存在光芒的鈷藍雙眼,帕希便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他的容貌,他的莫測,他的一切彷彿都是為恐怖所造,令人望之卻步。即使多次的對談證明了路克並非只是渴望殘殺生命的機器,她身為人的本能也依然無法將心底的那份畏懼驅逐出去。
「妳知道什麼嗎,薇?」帕希轉而向薇尋求協助,她容顏上的妖嬈笑紋抽動了一瞬,但隨即回復原狀。
薇沒有應答,帕希明白那副表情的意思,由歉意與否決交織成的搖首之下,帕希明白她肯定知道某些真相。帕希亟欲追問,但卻不知從何開口,她百般受挫地倚牆而坐,明明身為一隊之長,她卻什麼都做不到。她未能阻止發生於聖安福村的血戰,無法釐清傑哈塔此時的狀況,關於路克的真相更顯得撲朔迷離。
這份重得幾乎使她窒息的壓迫感一直尾隨至破火的停機坪,由更加悲慘的聲音打破。埃蜜妮莉芙的哭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不顧醫務人員的勸阻,抱著傑哈塔厚實的身軀放聲痛哭。最後還是由帕希將她架開,感受著埃蜜妮莉芙激烈的掙扎,帕希感覺自己的心彷彿也和她一樣,被撕成千千萬萬的破碎殘片。
十二月雪的沉重感染了整個收編小隊,少了活絡氣氛的塔班與善體人意的冬青,餘下數人根本無力對抗來自內外的憂患。傑哈塔被送進了重症病房,隔著窗戶窺探成了埃蜜妮莉芙的例行公事,茫然注視天花板的藍眼不曾回望,他依然活著,但僅僅是活著。少女悲傷的面容下,不願滅卻的恨火旺盛燃燒,她暗自發誓,終有一天要讓兇手血債血償。
「帕希。」
一天深夜,正獨自前往破火基地的帕希聽見了那本不應出現在此地的呼喚,她驚詫地回過頭去,在月影藍光之中,歸來的路克.卡雷恩就站在她的面前。不到三天的時間,他的傷勢已痊癒如初,就連醫師都無法相信自己親眼所見,一介無異能的凡人怎麼可能回復得如此之快?
他們不知道我能夠重組肉體。路克找理由說服自己,平息在見到醫生那驚得犯蠢後不理智的脾氣。只要本骨不受傷害,即使支離破碎,我也能再造無數次。
「路克?你怎麼......你的身體──」帕希吞下了後半句話,複述顯而易見的事實毫無意義,她望著他完好的雙腿「你回來了。」
路克慎重地點頭同意「有些事,我得讓妳知道。」
帕希豎起耳朵,她從未聽過路克的語氣如此脆弱,冰冷的語調中夾雜著幾分難以掩飾的誠懇與不安。
「什麼事?」
「真相。」路克嚥了口唾沫,他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一盤無比巨大的棋局,每一步,每一個決策都在不知名者的精心安排中,就連此時此刻的對話都使他感到無比不安。
「內鬼從來就不存在,帕希。」路克抬起頭來,直勾勾的望入帕希的黑眼中「打從一開始,這一切都是我的妄自論斷。」
「什麼?」
「傑哈塔入侵了我的大腦,自己的靈魂卻反而因此迷失。」路克深吸了一口氣,透過芮雯的雙眼,他看見了傑哈塔的結局。在被黑影吞噬的前一刻,他破壞了自己的靈魂,隱藏於那顆大腦中的大多數記憶隨之消散,再也無跡可循。
「他的部分記憶流入我的心象中,讓我看見了整起事件的真相。」路克頓了半拍,思索接下來的用詞。
「在前往聖安福村前,我放了一封信在妳的辦公室桌上。但顯然,妳並沒有收到。」路克望著帕希驚疑的表情,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這都在計畫之中,那封信在妳發現之前就被拿走了,盜竊者正是傑哈塔。」
「怎麼可──」
「別打斷我,帕希,我得在鬼魂攪亂全部的東西前告訴妳一切的始末。」路克的眼中閃過一絲激動,他的聲音提高了數個分貝。匿名者、默里、西庫,這三人分別代表著誰?除了西庫的真身是傑哈塔外,關於其餘兩人的線索只能用毫無頭緒來形容。
「無論是誰指派了薩坦納斯教堂的任務,那人對我都有一定的瞭解。」路克說道「他知道我與鬼魂之間的連繫,他也知道傑哈塔是唯一能夠不著痕跡地殺死我的人。他們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只有一個:剷除邪惡。」
邪惡。帕希下意識將這兩個字與面前的路克結合,靈光乍現於她的腦中,但這份臆測所引向的結論卻使原本撲朔迷離的走向更加難以預測。
「從來就沒有內鬼......」
「只有一幫想維護世界和平的傻瓜。」強烈的痛苦燃灼著路克的氣管,伊沓夸的血脈為他開闢了一條由生命鋪成的血路,而他莫得違抗「我就是那份邪惡。」
「烏里蘇姆相信你,路克。」帕希試圖將路克從負面漩渦中拉出「他一定在你身上看見了某些特質,否則他不會讓你加入破火,為世界盡一份力量。」
苦澀的舌水持續乾燒著路克的喉頭,他暗暗搖頭。帕希不明白預言的真相,她不知道烏里蘇姆是為了制衡他才選擇了招募,在烏里蘇姆與薇的眼皮底下,他更像是一顆未爆彈,等著在實現預言的那一天將整顆星球拖入地獄。
「這地方沒有我的容身之處。」路克就事論事的口吻反而讓帕希感到濃重的哀傷。所有人都在隱藏情緒,她心想。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路克?你要離開這裡嗎?我雖然無法體會過去究竟對你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但是我敢肯定──」帕希的聲音停頓了幾秒,她的腦海中浮現路克和冬青重傷倒地的模樣「你的本質並不是純然的邪惡,塔班欠你和冬青一份人情,而這是你應得的回報。」
「但那些人可不這麼想。」路克給出了令人心寒的答案「承認吧,帕希,我是個殺人犯,認識我或不認識我,這件事實都不會改變。」
帕希到口邊的話停滯了。難道殺人犯就不值得被給予機會嗎?但她隨即轉念一想,自己為何會如此袒護路克?是因為她真的認為他有藥可救,還是因為他救了塔班的命?
「在我處理完那群想殺我的人之後,我就會離開破火。」路克說道「我或許無法判斷生命的重量,但至少我知道何謂善惡。」
「妳知道有多少人為了殺我,變得跟我一樣不擇手段嗎?」路克續道「十一個。十一個人為了報仇,為了『剷除邪惡』,最終步上了我的後塵。超過一百六十條無辜的生命為此而死,到最後,我不得不出手,把他們一個個殺掉,否則我的日子將不得安寧。」
路克的話讓帕希心驚膽顫,她很快便意識到他話語背後的涵義:要是演變成群體對路克的圍殺,傷亡絕對遠比一百六十條人命慘重。
「所以你打算以暴制暴?」
「那是唯一能在這世界上活下去的辦法。」路克冷冷地答道「只要殺戮的輪迴沒有終結,我們就會像動物一樣把彼此生吞活剝,永無止境。」
留下這句話後,路克轉身便欲離去,帕希叫停了他。
「聖安福村的報告今天出爐了,關於內容提到的未知勢力,你有任何頭緒嗎?」
路克掩飾升起的疑惑,坦白承認「我不知道未知勢力的事情。」
「簡單來說,和你們一同前去的三名偵查人員全數死亡,身上有被獸爪貫穿的痕跡。」帕希點了點頭「除此之外,我們還在靠近教堂的地方發現了被切成碎塊的人類遺體,從他們身上的裝備來看,這些人並不屬於破火,目前也無法得知他們的死因。」
路克搖頭,帕希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我明白了,早點休息吧,時間不早了。」
「妳也是。」路克察覺到帕希的眼神中透出了幾絲訊息:『可以的話我也想』。聽著她略顯疲憊的步伐逐漸遠去,路克長嘆了口氣。他回到房間,如釋重負地大字躺在潔白的床單上。
聖安福村的報告嗎......路克打開手機,在信箱找到了加密檔案,由於他在任務過程中失去了意識,絕大多數的紀錄都只能依靠塔班以及破火制服上的攝像頭做事後補充。
他們不知道芬洛黎。路克邊讀邊想,被怨靈刻上烙印的右腕隱隱生疼,但他卻不禁感到悲傷。被拋棄、被迫忍受觀看家人在面前死亡、唯一記得她的居然還是一頭殺人無數的不死怪物,這是多麼可悲!
『承認吧,帕希,我是個殺人犯,認識我或不認識我,這件事實都不會改變。』
路克甩開了心底的那一絲悲哀,那可是他自己說過的話。可悲與否,芬洛黎確實犯下了邪惡的罪刑,她束縛了死去的靈魂,使它們成為一具具受到禁錮的魁儡。
繼續往下讀去,路克意識到過去幾天來埋藏在心底的疑問逐漸開花結果。他關上了螢幕,從床上站起身來,在塵埃落定之前,還有最後一人身上的謎團需被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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