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肆虐著披著雪衣的綠林,無光的大地在狂風的狂嘯之下格外死沉,即使是為萬物帶來生機的太陽也無法抵抗冬神貪婪的吞噬,只能無聲無息的隱沒在鐵灰的積雲之後。偶有幾絲深幽的冷光透穿層層雲障,卻又在抵達地面之前消逝於無情的暴雪之中。
然而,縱使外頭宛如世界末日慘淡陰鬱,時間的齒輪依舊照常推動著社會運行,當上緊的發條抵達終點的那一刻,吵雜而熟悉的鈴響照常響起,喚醒一雙雙沉眠的雙眼。不過,既然有人渴望馳騁於夢境的樂園,自然也有人急切的逃離噩夢的魔爪。在風雪交加的聖誕節早晨,一雙流淚的暖棕色大眼,睜開了。
冬青捂著充血的左眼,她的雙目無法自制的流著眼淚,但本人卻無從得知原因,她的右手下意識的將床頭櫃上叮啷作響的鬧鐘拍停,她做了一個夢,那個夢既漫長又折磨,不知是幸或不幸,她的大腦並沒有喚醒遺失的夢境碎片。
今天是冬青的生日,她並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的誕生只釀成了悲劇,沒有必要再大費周章地和所有人宣布,好讓他們準備她甚至不想過的節日。
這單單只是冬青自卑的心理投射,她認為即使她真的說了,也不會有任何人為她做任何事。畢竟無論是收編小隊還是破火,她為所有人帶來的只有麻煩與困擾,說不定她哪天消失了也不會有人感到惋惜。
冬青拉開衣櫃,內部掛滿了五件一成不變的黑長裙,厚軟的質地在夏天雖是種難以抗耐的累贅,但在冬天卻能提供恰到好處的暖意。她套上白襪和淑女鞋,關掉暖氣,視線飄向牆上的傳統木框圓掛鐘,六點三十四分,她拉了拉領口,深吸一口氣。
沒問題的。只要她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切都會沒問題的。
冬青走過空無一人的長廊,昏黃優雅的牆燈在怒號的陰風下變了調,在牆壁上拖出道道狂影,她心驚膽顫的低下頭,快步離去。過了轉角,推開飯廳的房門,出現在冬青眼前的是熟悉的大圓桌,沙發和座椅,以及在水槽中堆積如山的鍋碗瓢盆......呢?
冬青緩步來到水槽前,平常她都會主動提出清洗碗盤的建議。久而久之,這似乎就成了她的責任,其他人時不時也會擔起這份責任,但有大約一半的時間還是由她處理。
昨晚的平安夜大餐主要是由冬青下廚的,畢竟路克和蘇西幾乎沒有進過廚房的機會,自然幫不上太多忙。帕希在忙著處理文書作業,塔班......天知道他在做什麼,埃蜜妮莉芙始終對她懷著令人費解的敵意。刪去法一算,唯一的幫手就只有薇了。
冬青看著空無一物的水槽,滿腹疑雲。她想破了頭,卻依然無法猜出有誰會在大半夜偷偷摸摸跑來飯廳,頂著足以凍傷手的寒水,把需要整整一小時才能清洗完畢的碗盤給處理掉。她彎下腰來,拉開一旁的烤箱,眼前的景象更是讓她感到不可思議。
「不可能啊......」冬青探手入箱,凍白的手指在烤架上輕輕一擦,預期沾上滿指的煤灰化成了更加不可置信的驚訝,她輕搓著依舊白皙的指腹「乾淨的......而且還是乾的。」
難道是帕希嗎?畢竟水是她在行的領域。冬青半疑半就的拉開碗櫥,如她所料,整齊劃一的白碟靜靜地立於鋼架上,這不是她的幻覺或妄想,史無前例的,有人默默幫她解決了這一切麻煩事,這可是件天大的消息,值得她獻上一個大大的擁抱。
不過......到底是誰呢?
路克矮瘦的身影浮現在冬青腦海中,但她立刻否決了自己的想法,路克這幾天成天窩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去訓練,不見任何人,除了工作之外幾乎看不見他的身影,甚至連帕希也說不動他。除非深夜在走廊上蹓躂,否則想見到他一面可真是難如登天,要是再這樣下去,哪天被上級叫去臭罵一頓都不稀奇。
魚肚白的天邊在冬青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頰上渲抹了一層淡薄的光妝,她抬起頭來,外頭的暴風雪在不知不覺間歸於沉寂,暖意略缺的冬陽從層雲後探出頭來,金黃的晨光如寶劍般刺穿了朦朧的天塵,閃耀於寧靜的白色大地。看著一望無際的白雪,冬青的腦海不禁浮現出兒時的記憶,她曾經有過一個家庭,雖稱不上圓滿,但確確實實地帶給她無可取代的溫暖。
隨著過往的紗簾揭開,記憶如潮水般湧現,一想到自己誕生於如此美麗的世界,卻為所有人帶來如此扼腕的不幸,冬青便無法自制的握緊雙手,陣陣酸意襲上她的眼角,咬緊的牙關苦苦支撐著淚水的最後一道防線。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不偏不倚的賞在冬青的臉頰上,不一會,她的左手掌和臉頰便開始泛紅,她深吸了一口氣,克制自己那多愁善感的內心。
熱辣辣的痛楚尚未褪去,透骨的疼意隨即在腦迴間作祟,冬青用食指和中指壓揉著右側的太陽穴,她的頭痛藥剛好在昨天正式見底,看來今天得再去醫務中心一趟。
唉......明明是生日,就不能放過我一天嗎?冬青如是想道,她知道自己這種想法的確過於幼稚,現實才不在乎今天是誰的重大日子。
「......大概九個小時就夠了,如果有任何......和我聯繫。」
帕希模糊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將冬青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拉回,她躡手躡腳的輕步到門邊,將耳朵貼緊門板,只聽得一段沉默,接著路克陰沉沉的答道。
「我還以為妳是把我叫來痛罵一頓的。」路克一本正經地打著趣。即使隔著一扇門板,冬青也能在腦中繪出他用那張撲克臉說笑的模樣。
「相信我,要不是今天是聖誕節,我也很想這麼做。」帕希輕笑了一聲,隨即斂起笑容「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兩個小時前才收到命令,上級特地標明這件事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的任務?」路克挑起一邊眉毛「那些傢伙真該上幾堂謊言訓練課程。」
帕希抿著嘴唇,皺緊的眉間盡是疑雲。兩人都沒有忘記上次高層說『非路克不可的任務』的結果如何,薩坦納斯教堂的慘狀依舊歷歷在目,對事件暴風中心的路克而言更是一次永生難忘的記憶。
「先別往最壞的地方想吧。總之,到這份檔案上指定的地方,和當地的駐站人員會合,飛機已經在等你了。」
「說句實話,我還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明明這類型的工作應該交給戰鬥小隊的人更合適才對。」帕希喃喃補上一句。
「算了。」路克不耐煩的揮手,他滿眼嫌惡的掃視了長廊「反正我做就是了,畢竟到哪都比困在這鬼地方強。」
「你確定你真的沒問題吧?」
「確不確定都改變不了什麼,話說回來──」路克的聲音斷在半空中,他若有所思的看向飯廳門口,一道不協調的影子自門縫中映入眼簾,冬青立即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竄向全身,宛如路克那雙無光的藍眼切裂了空氣,穿透門板,直直與她四目相對。冬青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喘一口。
「怎麼了嗎?」帕希順著路克的目光望去,不明所以地問道。
「不。」路克僵硬的答道,他別開頭,將左手往口袋一插「沒事。」
帕希注意到路克削瘦的面頰上浮現出一抹神秘的微笑。他揮了揮手「那麼,我走了。」
「你應該還記得怎麼辦理離開基地的手續吧?」
「記的比我爸媽的臉還清楚。」路克嘴角詭異的抽動著,近似於皮笑肉不笑和精神病患者的表情讓帕希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帕希愣了幾秒,嘆道「有的時候,我還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在說笑。」
「誰知道呢?或許連我自己都說不準。」路克折了折指節,再度換上那張冷漠的表情,他簡單地點頭致意,轉身離去。
聽著兩人遠去的足音,冬青終於鬆了一口氣,回憶著方才偷聽到的對話,她忍不住猜想,究竟會有什麼任務如此重要,重要到非得在凌晨四點多的時候交代給小隊隊長。但這些問題冬青一點也不在意,她看著光滑無比的瓷盤在月光的照射下映出一種介於白金與柔銀間的美麗顏色,暗自立下今天的目標。
一定要找出是誰把全部的餐具洗乾淨的。
這是件微不足道的無聊小事。
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三級警報。
上午七點三十二分,訓練館門口。
「半夜?」蘇西盈滿疑惑的蘭花色雙眼直勾勾的望著冬青,她側著頭,猜想著冬青究竟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為什麼我會想在半夜三點跑去飯廳洗碗?」
「嗯,這還真是個......好問題......」冬青被這麼一反問,頓時手足無措,她尷尬的露出微笑,心裡拚命想著該如何化解這個結凍的話題。
「就我所知,唯一會在深夜裡趴趴走的只有路克。」蘇西說道。
冬青斜垂著雙目,光是想著路克在洗碗,一個個細心排在鐵架上的模樣,她便忍不住莞爾,這幅畫面怎麼想都不對勁。直覺上的反應告訴她不可能會是路克,但既然蘇西都這麼說了,那麼──
「不過──」蘇西若有所思地說道,聽到話鋒改變,冬青的眼神立刻閃閃發亮,她向前傾了一些,亟欲知曉接下來將聽到的消息。
「聽說最近埃蜜妮莉芙睡得不太好,妳要不要去問問看?說不定這件事跟她有關。」蘇西努了努嘴「只是提一下,我很樂意幫妳接手這份差事,老是麻煩妳我也挺過意不去的。」
「不,不,這樣就很好了。」冬青直搖雙手,她的笑容略帶歉意,該不會被誤會了吧......冬青憂慮地思索道,但她轉念一想,本來做家事就不應該完全是她的責任,她為什麼要這麼介意?
「妳們是要給我快點進去,還是要在這裡站一整天瞎聊?!」暗金色頭髮的門衛雙胞胎之一──米瑟,毫不客氣的瞪著兩人。她的妹妹,也就是莉亞,一臉責意的看著自己的姐姐,但並未發話。
「抱歉,我這就進去。」蘇西忙歉道,從米瑟和莉亞間穿過,進入訓練館。
「那妳在這裡做什麼?!」米瑟吒道,呆愣在原地的冬青當即如驚弓之鳥般嚇得跳了起來,她急急忙忙陪歉,一溜煙逃離門口。
上午八點,圖書館。
「喔呀,這不是冬青嗎?妳怎麼在這裡?我還以為妳要去醫務中心值勤呢。」輕挑的媚音在莊嚴的琳瑯書列中顯得格格不入,所幸薇刻意壓低了聲音,才不至於遭到旁人的側目。
「我的班從九點開始,再說......」他們也未必需要我。冬青自卑的移開視線,目光不自覺的飄向薇手上的書本,破損的皮革上燙印著金色的古老文字,泛黃的紙張上盡是她看不懂的文字。
「總之,我想問的是,妳最近有沒有在半夜看到誰晃來晃去?」
「半夜?」薇微微低頭,左手搓著下巴「妳問過埃蜜妮莉芙了嗎?要不然就是路克,只會有這兩種可能性吧?」
聽見埃蜜妮莉芙的名字被二度提起,冬青的肯定程度拉升到了百分之七十,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自己和埃蜜妮莉芙本來就沒多少交集,她又不算是特別好相處的那種人,加上傑哈塔帶來的打擊......冬青實在不認為現在這個時機去找她是個好主意。
「這樣子啊。」冬青有些失落的說道「多謝。」
目送著冬青的遠去,薇露出了匪夷所思的微笑,她搖了搖頭,驅散腦中的雜思,繼續閱讀著手上那本厚重的《伊沓夸的歷史》。但心底卻忍不住將逃逸的文字一個個抓回。
「『大地之觸行於汙海,冬至之鴉沉響喪鐘。』」薇喃喃自語「實在很難不讓人把你們兩個聯想在一起呢。」3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6yM5Oat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