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克站在立鏡前面,慘藍的月光輝映著他的左半身,交錯的光影在地面上拖出數十道瘦長的黑色人形。像是在確認自己的真實性般,路克緩緩舉起左手,鏡中的他也跟著做出一樣的動作,即便如此,他依舊無法安神。
「守護我。」嘶嘶牙語逸散至稀薄的空氣,如落入湖面的石子,在影叢中激盪出狂亂。一條條不可視的黑影立於地面,將平面如紙的身軀歪斜地撐起,它們圍繞著路克,手搭著手,蹈出怪誕的步伐。而鏡中的路克身邊也浮出了同等數量的黑影,在稀碎的耳語和偶發的孩童笑聲中踏著一致的舞步。
路克確信自己身處夢境之中,但他卻無法想起自己究竟是何時入眠的。路克伸手碰觸地面,這裡不具有現實的實感,代表他是在太陽的保護之下入眠的。如此一來,路克便可以安心地確保自己的性命不受到威脅。可儘管如此,來自縱向世界的各形生物依然有可能摧毀他的精神。
身為來回穿梭現實與虛幻的行者,路克本認為自己應當習慣這世界的龐大與不可捉摸。這個宇宙不只駐足於三維空間,往下被統稱為『心象』的個人空間與這世間的萬千生靈同時存在於人類無法觸及的次元,而在心象之外,是連路克都無法得知的領域。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名被投入深海的潛水員,四周是他親手打造的鋼鐵潛艇心象,但在視野之外,存在著什麼,被什麼看著,他一概不知。
一艘艘孤單的潛艇漫遊在深海之中,對注視著他們的『眼睛』渾然不覺。帕希、冬青、蘇西、塔班、烏里蘇姆......想到人們沉睡的樣貌,路克的心頭不禁陡然一空。他們知道夢境之外有什麼嗎?我知道夢境之外有什麼嗎?
看著鏡中旋舞的黑影,悚慄直上路克的背脊,他的瞳孔因警戒而放大,上半身隨著微挪的腳步倏地回過頭去,這一次,鏡中的路克沒有移動。
兩米之外,冬青如雕像靜立,死氣沉沉的棕色大眼眨也不眨。在路克的注視中,與墨同色的血液從她的七竅流出,微白的粉唇張了開來,但是卻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無聲的尖叫讓路克不自覺地向後挪動半步,鏡中的他彎起兩邊的嘴角,露出無數排白森森的鯊魚牙。瀰漫在整個空間的沉默幾乎要使人窒息,冬青踏出右腳,整個身子卻在步伐邁出的同時垮坍在地,猶如斷線的人偶。黑影侵蝕著冬青的手腳,在地面擴展成平滑的血池。
「求求你。」
冬青的嘴型重複著這三個字,沉默加深成了寂靜,寂靜稠化成荒涼,而與她四目相對的鈷藍雙眼戒慎恐懼。冬青的血肉融化了,她的右手斷落在血面上,黑色的濺水紋染白牆,在月光的凝視之下顯得格外陰森。
冬青俯面摔下,她的四肢在接觸到地面的那一瞬間粉裂成無數條閃爍著黑色光澤的硬殼蟲,朝四面八方竄去。路克抓起牆頭櫃上的水杯,猛地砸在地板上,破杯中的水燃成烈火,瞬間燒至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橘紅的耀動倒映在無光的鈷藍瞳孔中,低信著不祥的氣息。
自黑暗的房門後,細瘦的四肢扳撐著門框,將附著於竹竿頸上,那顆和身體完全不成比例的巨大頭顱拖進狹窄的空間。粉筆白的圓臉上掛著的腥紅牙口大咧至耳際,布滿血絲的圓眼歪斜地瞪著路克,擄孩子的男人無視了高熱的火焰,一步步朝路克爬近。成千上萬的怪物緊隨其後,黑霧隱蔽了他們的身形,唯一可見的只有肉紅色的牙齦以及泛黃的人類牙齒。
「殺了我們。」
淪為人彘的冬青痛苦地吶喊,從她喉間傳出的卻是帕斯瑪的惡毒聲音。路克無法透過邏輯來解釋眼前的一切,他閉上雙眼,打算以伊沓夸的力量終結一切。
就在此時,一雙慘白的手掌掀開了屋頂,柔滑的纖指猶如並列的摩天大樓,光是半截指節便超過了路克的身長。一時間,狂風大作,落雪熄滅了火焰,只見通天高的人影深沒於濃雲厚霧之後,無數晶紫色的鴉羽伴隨著刺骨白雪紛亂飛舞,攫取著任何能及的平面。
當鴉羽觸碰到地面的那一瞬間,細碎的羽枝如靈蛇活了過來,將自身扭曲變形成挺著柔長蕾瓣的曼珠沙華。一呼一息的片刻間,路克眼界所及之處盡是一朵朵怪誕的妖紫。彼岸花的微光在廣大的黑暗中顯得多麼微不足道,但泉湧而入的怪物卻如同一腳踏入了岩漿,在看似無害的花海中力竭咆吼,掙扎著逃脫,最後無一倖免地成為滋養花蕾的黑液。
「現在,醒來吧。」
柔而不溫的嗓音傳入路克的耳膜,他的大腦搶在意識反應之前辨認出了這熟悉的聲音,一股不可置信的懷疑現於心頭。纖白的食指輕點在路克的眉心上,在萬分之一秒間,他看見了發話者的面孔,遠超一切情緒的震驚浮於枯槁的五官。然而在路克來得及說出任何一個字,甚至是電閃過任何一瞬念頭前,彼岸花聚變成一頭黑紫相間的龐大影鴉,一口吞下整個空間。
路克猛地坐起,心臟像是剛進行了百米衝刺一樣地衝撞著肋骨,他按住自己的胸口,試圖讓紊亂的呼吸歸於平靜,乾渴無比的口腔嚥下殘存的一點口水,卻只讓燥得發疼的喉嚨灼燒得更加厲害。
水。他需要水。
現實的雜念將夢的殘餘推擠到了腦後,虛幻的恍惚感在路克的腦內隱隱發作,幾幅不連貫的畫面閃過他的腦海,無光的藍瞳中倒映著滲入門縫的幾絲廊光,在腦海深處亮起幾乎要消逝的那張臉,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面孔。
路克伸出五指扣上身邊的書桌,使勁將沉甸甸的軀殼撐起,他拉了把椅子,抓起紙筆,搶在那張容顏被埋葬於記憶深處之前記錄下來。
條條炭線在純白上勾勒出黑曜石色的秀麗長髮,稜角分明的骨感五官以及玲瓏有緻的身材躍然紙上。由於只在破火學習了兩個多月的基礎技巧,路克只得憑藉著草率的筆觸與記憶將眼耳口鼻一一繪上紙張。他畫得並不完美,但至少能看出完整的形象。
不太對勁。
有什麼東西不見了。
「芮雯。」路克低聲說道,同時將最後一份元素──一條手織的黑圍巾──墨上女子的雪頸。
幾乎是一瞬間的反應,芮雯顯現於心底的波動透遍了路克。察覺到她已與自己同在,路克垂直舉起完成的畫像,讓紙中的女性與自己四目相對。
你想表達什麼,路克?
「這女人出現在我的夢中,她長得和妳一模一樣,除了這些地方。」路克用筆尾依序點過女子的圍巾、蒼白而無黑色刻紋的四肢,以及套於左手上的及肘手套。
路克沉思著,芮雯並沒有像往常那般戲謔他,意味著她不清楚在他夢中發生的一切。飛速運轉的大腦瞬間統整出了結論,可既然夢中的女人不是芮雯,為何兩人會長得如此相似?
「這不是妳。」路克像是要確認一樣地說道。
很明顯的,破火讓你變聰明了。
「妳明知那不是我的意思。」路克冷冷地回道。他望向反射於鏡中的電子鐘,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六點九分。扣掉作畫的時間,今天才睡了十分鐘啊,希望等會不要有什麼累人的事。路克將畫像隨手收入抽屜中,左右舒展頭頸,接著站起身來,扭門而出。
外頭清冷的空氣讓路克的腦筋俄頃間甦醒,他打了個冷顫,眼角不自覺的瞥向牆角的陰影,彷彿隨時可能會有生物從那裡衝出來。今晨的夢境只剩下浮光掠影,對此,路克並不排斥,不是所有幻象都值得被記住。
關於那女人是誰,我完全沒有頭緒,也沒興趣知道。一陣沉默過後,芮雯說道。
「這樣啊。」路克應了一聲,他將右手插進口袋,獨自一人在空涼的城堡中行走著。天未明,夜未散,現在這個時間點不可能有人出現,正好給了他獨思的暇餘。
直到現在,這一切對路克來說依舊是不真實大於真實,三個月前,他不過是在一座半廢棄死城度日的街頭混混,但是現在他卻走在古老而宏美的城堡中,為政府效力。最重要的是──冬青的出現。路克停下腳步,閉上雙眼,意識到她帶給他的影響或許比他自己認為的更加巨大。
窗外的暴雪熄滅了日光,鬼魂在路克的耳邊低語著不可細聞的秘密。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條項鍊,黑色的柔絲和潔白的鴿型雕像靜靜地躺在慘白的掌中,這是他花了十多個小時,一刀一刀刻出來的作品。一份贈與冬青的生日禮物。
路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開口,這是他第一次親手製作『禮物』,徬徨和些許不安如同鬼影一般緊隨著他。路克試圖回想自己上一次送禮是多久遠的事,令他感到惶恐的是,自己居然半點印象也沒有,甚至是連與他相處最久的蘇西也未曾收過他的禮物。
為什麼要在乎這些沒意義的小事?現在的所作所為和他的個性完全不符合。骨子裡的反逆性衝上路克腦門,無名的怒火燒灼他的心頭。所幸理性佔了上風,路克才不至於一把將項鍊砸爛在地。
路克來到飯廳門口,若有所思的看著樸黑的門板,儘管連月多災多難,昨天晚上,他們依舊慶祝平安夜。冬青、蘇西和薇花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待在廚房,準備一道又一道讓人垂涎三尺的佳餚。從爽脆可口的奶油爐烤玉米,爐香四溢的烤牛腰肉,填滿蜂蜜烤胡蘿蔔以及培根炒球芽甘藍的火雞大餐,到鑲著迷你巧克力錐的手工香草冰淇淋,每一道料理都看得出製作者滿滿的心意。
那是路克加入破火以來聽過最多笑聲的一晚。
明明不到十二個小時前發生的事,對路克來說卻恍若隔世。殘存於他記憶中的片段僅剩寥寥數幅畫面,彷彿他的大腦無法容下任何一點快樂的記憶──假使當下他真的有感覺到快樂。
路克嘗試回想昨夜的場景,暖黃的吊燈、逸滿整個房間的香味、甚至塔班一個勁瞎扯的鬧樣依稀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但是具體內容卻早已忘卻。他不記得薇是如何把塔班逗得滿面羞紅、不記得帕希那一副要把薇掐死的生氣模樣,甚至連埃蜜妮莉芙偶時遞來的古怪目光都毫無印象。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四十五分。
蘇西端正地坐在木製的餐椅上,面前的美食佳餚讓員工餐廳的聖誕大餐相形之下黯然失色。她的左右分別坐著冬青與埃蜜妮莉芙,對面的帕希則依舊對著塔班嘮嘮叨叨,似乎是在說什麼「明天最好別給我忘記把報告交上來」、「要是喝到睡過頭的話可不會饒了你」之類的話,一舉一動無不讓蘇西想到荒城區的蘇老師。
『渾噩度日』,這大概是蘇西認為對自己最貼切的描述了。為了跟上路克的腳步,她試圖融入收編小隊,進行各式各樣的戰技、智識、體能訓練,卻發現到頭來,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所作所為。
自從冬青出現之後,她第一次在那雙鈷藍的眼中看見了欲望,並非男歡女愛或者佔有的強欲,而是更深沉,更精神化的渴求,彷彿他在她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情感,而這點讓蘇西格外不是滋味。明明她與他相伴了整整三年,到頭來卻連友情的羈絆都無法獲得。
或許該是時候放下過往了。
頂著五味雜陳的心理,蘇西加入了眾人的聊天。
「我說啊,帕希,妳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塔班搖晃著高腳杯,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杯中澄清的液體。
「不覺得聖誕節出生的傢伙都很衰嗎?」
剛飲下一口蛋酒的帕希皺起眉頭,她將杯子往鋪了餐巾的長桌一放「你又在動什麼歪腦筋了?」
「妳想想看啊,如果某個人真的在聖誕節出生的話,不就只能拿到一份禮物?」塔班故弄玄虛的表情讓帕希生氣地捶了他一下,一旁的路克則興致盎然地觀察著兩人的互動,銳利的眼眸猶如鎖定獵物的蒼鷹。
「你在胡說些什麼?」
「唉呀,疼!」塔班揉著肩膀,不敢再放肆「我的意思是,這樣他的生日跟聖誕節是同一天,對吧?」
「嗯哼。」帕希悶吸了一口萊姆酒,狐疑地望著塔班,腦中不斷思考他在耍什麼把戲。
「這兩個節日是最可能會收到禮物的,對吧?」
「......是沒錯。」
「這樣如果他的朋友要送他禮物,乾脆合在同一天送,這樣就可以省下一份禮物的錢了。」
恍然大悟的神情在帕希臉上出現了不到一秒鐘,便立刻被嫌棄所取代,緊接著又轉換成無可奈何的尷尬笑容。她又飲了一口酒,桌子另一邊的冬青正因為塔班的笑話而不禁莞爾。
「果然是只有你才能想出來的東西呢.....」
帕希的結論讓塔班出聲抗議,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原本有些拘謹的冬青也在溫暖舒適的環境下逐漸敞開心扉,與打開話匣子的薇談天說地。從興趣聊到男孩,從理性到感情,在半被動的趨勢之下,蘇西少見地看到了冬青憔悴的面龐上浮現了笑容。
「妳在破火過得開心嗎?」
以相處三個月的同伴來說,這句話理應讓蘇西感到突兀,但她意識到這出自於埃蜜妮莉芙之口,這個幾乎不主動搭話的少女,一切便顯得無比合理。
蘇西搖了搖頭,儘管在破火的生活充實──相對流浪在外來說,也安全得多,她卻無法從這些事物上獲得快樂,原因無它,只為她無法跨越樹於面前的重重阻礙。無論是薇、路克、帕希的強大、塔班的幽默、還是冬青的溫柔與決意,都讓她相形自慚。
在那一刻,蘇西明白了為何埃蜜妮莉芙會找上自己,不強大的兩人,無法融入群體的兩人。
「我原本很討厭妳。」埃蜜妮莉芙沒頭沒尾的話語讓蘇西一愣,祖母綠的雙眼在暖黃的燈光下潤出了柔和的色澤,與她口中的言詞大相逕庭「我以為妳和他一樣。」
蘇西發現埃蜜妮莉芙望著路克的眼神中不只有冷漠,更參雜著幾乎無法察覺的憎惡。隱約透出的怨意讓蘇西心頭一凜,在荒城區的那三年,她在路克的眼中看過無數次這份怨懟,那是對仇敵的憤怒,不只強烈,更懷揣著死亡的決心。
「後來我才發現,和他一樣的人,是她。」
埃蜜妮莉芙的眸光從路克移到冬青身上。蘇西無法判明她話中的真意,只得繼續聆聽。薇與冬青、塔班與帕希、現在是她與埃蜜妮莉芙,所有人都找到了同伴,只有路克身邊的燈光似乎暗了下來,骷髏般的五官在陰影的作用下更顯深邃。
「是什麼讓那傢伙決定不殺妳,而是留妳在身邊?」儘管埃蜜妮莉芙的言詞激烈,蘇西卻無法從中感到任何一點對她的憤怒。「我很好奇。」
埃蜜妮莉芙的提問讓蘇西陷入深刻的思考。是因為她是他的同伴嗎?不,那是結果,而非原因。她多次在危難中證明自己的價值?不,路克鮮少向她求援,他是驅動事件的核心,而非順流漂泊的輕舟。
「機緣吧。」蘇西應道,也是在這時,她終於發現兩人間的關係是多麼脆弱。她不特別、不強大、不完美,而路克只受到強者或特殊之人吸引。蘇西意識到自己正不自覺地注視著冬青,她趕緊打消浮現於腦中的雜念。但為時已晚,面前辛勞了整個下午的饗宴忽然失去了色香味。
「機緣嗎......」埃蜜妮莉芙喃喃重複這三個字。「因為如此淺薄的理由而審判他人,恐怕天底下也只有他一個人做得出來。」
『他』、『那傢伙』,蘇西察覺到埃蜜妮莉芙不曾以路克的名字稱呼他,她的直覺指明,在埃蜜妮莉芙與路克之間一定有著無法輕易梳理的關係。奇怪的是,蘇西卻沒有從路克身上感受到與埃蜜妮莉芙對等的怨恨。
「路克是妳的什麼人?」在蘇西來得及阻止前,問題便脫口而出。不得已,她只好順著問題將心底話吐出。「為什麼妳的恨意會如此強烈?我是說,路克從沒跟我提起妳。」
「一頭豺狼不會記得自己吃過多少頭鹿崽。」
埃蜜妮莉芙的應答讓蘇西的骨子由內至外地感受到深刻的恐懼,答案昭然若揭,內容細思極恐,而她的大腦一時間無法跟上結論的步伐。因此,當塔班高聲唱起耶誕歌曲時,蘇西很高興能有事物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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