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光芒劍穿泛藍的天空,鐵灰的沉雲披上嶄新的彩衣,同時把燦爛的色彩潑灑在尚在沉眠的坎茵特村,一間間稱不上井然有序,但大體還稱得上整齊的矮屋輝映出稻草的黃禾、石牆的灰紅、及竹木門的棕綠。這些房屋大多不與彼此相連,豢養家畜的後院與翠綠的水稻田間只隔了一層枝編的圍籬,熟睡的母雞因為日光的照耀而甦醒,窩在巢上發出咯咯的啼聲。
「咦?小姑娘,妳是從外地來的吧?」
半休眠中的藍瞳凜然一縮,路克咬緊上下顎,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就連呼吸的吐息都壓到最低,生怕錯過任何一句對話。下一秒,那溫柔倦累,卻比春陽更加暖和的話音隔牆響起。
「是的,能在貴村暫留實在是我的榮幸。」
冬青謙恭客氣的鞠了四十五度的躬,戴著笠帽的老伯呵呵笑了起來,他從田裡摘了兩顆成熟鮮黃的圓瓜,在冬青還沒意識過來前便一股腦地塞到她的懷中。一旁緗髮銀眼的少年眉頭皺了皺,略略正身,擋住了冬青半邊身子。
「感謝你的好意。」少年出口打住老伯的話,但後者似乎沒有抓到他的意思。
「唉呀,小鐵匠,你可真幫自己找了位好姑娘,要好好對待她,知道嗎?」
「她和我不是那種關係。」面無表情的俊容板起了臉,他向冬青拋了個眼神。冬青則因為這段對話,原本泛白的臉頰浮起一絲紅暈,她再次鞠躬,支支吾吾的道了謝,接著跟著少年的腳步離去。
「這裡的人好熱情。」冬青回首望著尚在和他們揮手再見的老伯,若有所思的說道。少年斜瞄了她一眼,心中不斷思索昨天和祖母的對話。
盡可能的讓『代行者』感到快樂嗎......
「坎茵特村很少會有外人造訪。」少年一本正經地說道,他引領著冬青向稻田的另一側走去「剛才妳見到的是南特老伯,他是這村子唯二的櫛楠果農之一。」
「櫛楠果?」
「就是妳手上那玩意。」少年解釋道「坎茵特村的農夫沒辦法完全決定自己種植的產物,看到那邊的豪宅了吧。」
「這座村莊主要靠河水灌溉,在『大滅絕』之後,有些不想捲入人類與楔諾斯人戰爭的人在這裡成立了第一座......」
冬青順著兩人前進的方向望去,果然正如少年所說的,粉刷雪白的圍牆、東方氣息濃厚的瓦片屋頂、碧草如茵的前院以及格局比普通農屋大上十倍有餘的主屋,光是遠望就能感受到與眾不同的氣派。類似風格的大宅倚著砌平的石板路面對面,一路向下延伸,冬青數了數,正好八棟,對應到坎茵特村的八塊田。
一輛馬車經過二人身邊,一名黑髮少年好奇地探出頭來,冬青的瞳孔瞬間因震驚而放大,但她下一秒便意識到自己認錯人了。那不是路克,無論是神態、膚色、瞳色都與他相去甚遠,冬青嘆了口氣,路克還活著的消息讓她五味雜陳。他是怎麼活下來的?那被殺掉的那個路克又是誰?為什麼這對祖孫要想盡辦法讓路克見不到自己?他現在又在哪裡?
「......所以說,農民如果想種植自己的作物,只能在劃分內的區域,剩下的全部得遵循這些地主的意思。這樣明白了嗎?」
意識到自己漏聽人說話的冬青不自覺的露出做錯事的表情,她心虛的點了點頭「明......明白了。」
少年不置可否的凝視著冬青,略帶無辜的銀眼投以狐疑的目光,頓時讓後者感覺壓力如泰山沉重。
冬青若無其事的露出笑容「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太陽升起了,差不多是早飯的時間。」少年指向遠方逐漸探出山緣的日輪,宏偉的碧山連綿不絕地延伸出冬青的視界,蓊鬱的原始木林和蔚藍的雲天將瞳孔所接收到的顏色強硬地分隔成二色,這是只有這顆星球本身才能夠展現的巨觀之美,潺潺清泉的水白沿著山脈細流而下,將這壓倒性的玄綠中和的恰到好處,偶時翔越天際的群鳥在廣闊的浩瀚中渺小如塵,卻又是景緻中不可或缺的配角。
「說實在,我一直覺得黃昏的景色比白天──」少年驚訝的喔了一聲。冬青憔悴柔和的臉龐上洋溢著無法形容的感動,溫暖的棕眼迎著朝陽爍動,只向人展露的微笑面具在此刻消失了。
少年不再多說什麼,他將視線從冬青身上移開,藉此清除心中甫現的雜念,然而這幅景象已深刻地烙印在記憶之中,他等待著,等待著日出的結束。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後,溫暖而帶著些許粗糙的家務手牽起了少年的手腕。
「我們走吧。」冬青微微歪頭,真誠的笑容讓少年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
讓『代行者』感到快樂......嗎?
「這是什麼?好好吃!」
棕色的晶瞳閃閃發亮,入口的美食讓冬青忍不住讚嘆,坐在她對面的少年沒有抬頭,只是默默地用湯匙將雞蛋、切碎的燉蘑菇、和淡紫色的菜葉攪拌均勻,柔軟卻仍保有爽脆的口感配上集鹹鮮香於一體的蛋菇醬讓冬青停不下口。
「百褶菜配蘑菇。」少年應道,他盛起一片浸滿料汁的菜葉「漏斗的形狀跟曲折的邊緣是我們這麼稱呼的理由,可別小看這東西,這跟昨晚的紫玉卵一樣,都能夠讓人體的修復速度更快,而且也有抑制氣管疾病的功用。」
聽到這話的冬青眼睛頓時睜大,她緩緩放下湯匙「你知道我有氣喘?」
少年沒有笑,但他的眼神似乎掠過了一絲自滿的神采「我能看見的可不只有血肉之傷。」
冬青驚訝得無言以對,原本一心離去的意念出現了裂痕,她大口將菜餚盛進口中,想到身旁親手料理的少年,以及那名和藹的老婆婆。這些人......一個個都對她這麼好,她怎麼有辦法狠下心離開?
從屋頂傳來的砰響中斷了冬青的思緒,緊接著門外傳來孩童打鬧的騷動,急促卻不甚用力的敲門聲引起了少年的注意,他拉開椅子,快步上前應門,冬青也跟著他的腳步上前查看。
只見兩名穿著布衣,年紀不超過八九歲的小男孩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少年。在兩名男孩的身後,還有更多小孩七手八腳的拿著一根斷裂的長樹枝,試圖伸向屋頂。
「大哥哥,我們的球飛到你們家上面了,幫幫我們好嗎?」紅棕色頭髮,臉夾長著幾粒雀斑的男孩小心翼翼的問道,一旁的同伴則一個勁的點頭。
少年站出屋外,的確如男孩所說的,一顆大小接近香瓜的竹編球正不偏不倚的卡在屋頂的稻草堆中,銀色的眼瞳瞥向一旁,纏著紅色繃帶的右手略感麻煩的撓著頭髮。冬青注意少年的表情,不自覺地露出無奈的笑容,這男孩即使在面對小孩時也是這麼不苟言笑啊......
「我去拿梯子,別擋著了。」
男孩的忐忑不安的嘴唇逐漸咧開笑容,躲在少年身後的冬青輕輕地噢了一聲,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勾動了她的心弦。冬青的視線隨著走向後院的少年移動,等到確認對方完全離開後,纖柔的右手緩緩推開了前門。
「咦?」兩名男孩不約而同地發出了疑惑的聲音,方才說話的那名雀斑男孩皺起了眉頭「沒見過的大姊姊。妳是誰呀?」
「我是......」冬青吞了口口水,她偷偷瞥了少年離去的方向一眼,但男孩早已等不及,鬼靈精怪的笑容在他的臉上浮現。
「怎麼說話結結巴巴的,該不會──」男孩摸著下巴,一副深思的模樣「該不會妳是大哥哥的女朋友吧?」
冬青的臉瞬間漲得如蘋果般通紅,她急急忙忙揮手否認「才不是!我只是他的......他的遠房親戚,對!小孩子別亂講話,這樣子會沒有女生喜歡你的!」
「好過分!這麼兇的姊姊也不會有人喜歡呢!」男孩立刻裝出受傷的表情,雖然演技連肥皂劇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比不上,但冬青還是不自覺地慌了手腳。她連忙伸手安撫男孩,心裡卻在質疑自己怎麼會這麼容易就被小孩子牽著鼻子走。
「別,別這樣。」見到冬青徬徨無主的模樣,男孩心裡被逗得樂呵呵,但表面上卻更變本加厲,甚至連假哭都搬了出來。冬青忙亂的左右顧盼,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才好呀......
「不然姐姐幫你把球拿回來,好不好?」
上一秒還在難過的男孩瞬間轉悲為笑,他笑嘻嘻地仰望著冬青,翻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真的嗎?我就知道漂亮的大姊姊人最好了!」
冬青身後起鬨的小孩群突然發出了巨大的砰響,原來是數人合力握緊的樹枝斷成了兩截,一眾人頓時失去了重心,如保齡球瓶般栽的前翻後仰。
冬青為難的看著小男孩,自己這麼大一個姑娘卻被他耍得團團轉,早知道就乖乖躲在房子裡不出來了。冬青彎下腰來,輕梳著男孩的頭髮,笑容一貫溫柔暖人,她將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低聲說道:
「別跟任何人說喔。」
翠綠的光芒自明亮的右瞳無聲無息的散出,由稻草和木枝編成的大手自屋頂蔓生,兩名男孩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幕,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棕綠色的手指輕輕捏住卡住的竹球,將它放在冬青的身側,當她接過球的那一瞬間,整隻手宛若冬日的殘枝破葉般散了架,枯枝落在黃土和淺草之上,除了親眼目睹的兩名男孩外,無人知曉那曾是魔法的一部分。
「拿去吧,下次記得小心點喔。」冬青雙手捧著球,交到一愣一愣的男孩手上,而少年也在這時拿著梯子大步走了回來。正好逮到這一幕的他視線先是落在球上,接著看了看依然處在震驚中的男孩,最後將目光集中在心虛的冬青上
「看來不需要梯子了。」
面對這般無情的吐槽,冬青不好意思地扭著十指,滿懷歉意地看著少年又扛著沉重的梯子走向後院。
「太好了!」一名穿著農服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跑到冬青身邊,對著尚在混亂之中的孩群招手喊道「喂!大家,斐洛拿到球了!」
這句話仿佛帶有魔力,暈頭轉向的小孩一個個爬起身來,雀躍高笑著加入隊伍的行列,而那名名為斐洛的雀斑男孩也在同伴的簇擁下開懷大笑起來,他揮了揮手上的竹球,朝著冬青大聲喊道:
「謝謝妳,大姊姊!下次歡迎來我們家吃飯啊!」
難以言喻的暖流瓦解了凍心的寒冰,看著孩童歡騰玩耍的天真,冬青突然感到一陣酸意湧上鼻頭,她趕緊用拇指掐緊手掌,以免自己的情緒潰堤。
自己上一次像那樣笑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
懷揣著這樣的哀念,冬青舉起巍顫的手臂,向漸遠的男孩揮手,她彎起與心境相反的微笑,受到衝擊的大腦止不住地思索同一句話。
「這或許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了吧。」
ns 15.158.61.5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