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奔馳了將近半個小時,男子用盡最後的狠勁衝破一間教堂的大門,踉蹌了數步後,筋疲力竭地半跪著。儘管如此,他的雙手依舊穩若泰山,先將妻子安安穩穩地放在地上,自己才像垮台的鷹架跌坐在地。他的四肢已經失去了知覺,眼前也一片模糊,人類的身軀明顯無法承受如此高強度的運動。但如果能換到片刻的安全,那這筆交易依舊無比划算。縱使對方是那名『路西法』的徒弟,終究還是血肉之軀,憑藉著女人纖弱的身體,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們。
當務之急是恢復體力,男子推測自己至少得休息三分鐘才能夠繼續上路。他的妻子靜靜地坐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低聲安撫著腹中的孩兒。男子眼眶一紅,她並沒有責怪他,這讓他無比的感激。
一聲槍響擊碎了男子的思緒,椎心的劇痛從他的左肩爆發至全身,他直覺性的用身子護住自己的妻兒。這麼做只讓他的更多身體面積暴露在槍線之中,又是一聲奪命的音爆,男子的頸側擦出了鮮紅的血傷,只要再往左個半公分便足以致人死地。
「別開槍,她是人類!」男子聲嘶力竭地喊道,他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儘管身中三槍,他卻依然屹立在原地不動。
「全部不準動!」
少女的喝聲響遍教堂,懾人的氣場和音中的剛力讓男子幾乎無法相信這聲喝警是一名二十歲不到的女孩所發出。儘管渾身血流不止,氣竭力盡,為了身後懷有身孕的妻子,男子依然沒有倒下。
少女的身形自教堂半掩的廣角窗中隨影閃動,半明半暗之中,她縱身躍下的疾影宛如鬼魅,模糊的形象進一步強化了未知的恐懼。男子緊咬嘴唇,猶豫著是否該暴露真身。
「Fotiáló.」
一聲清亮的響指,無數橘紅的火團倚空而聲,見到此景的男子更是心頭一顫,儘管對『路西法』的神通廣大他早有耳聞,但沒想到連徒弟都能做到不依賴媒介施咒。
於此同時,一路追擊至此的佳兒持續隱藏在火光無法映照到的陰暗一隅,對方肯定萬萬沒想到,這招法術是她僅會的兩者之一。觀察著男人的神態與身姿,佳兒持槍的五指用力得泛白,她握住自己的手腕,試圖停下這份震顫,但卻毫無效果。剛才的第一槍就該穿透男人的腦門,乾脆果斷地完成任務,但她卻接連兩次都失手了。
「妳給了自己三槍的機會。」耳機中再度傳來女子的嗓音,慍意再明顯不過。
佳兒背貼著牆壁,在指掌與槍柄間的汗水,喘息時顫抖的身軀,男人護妻心切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在和她作對。這是她的第一個單人任務,也是第一次脫離瑟拉芙的羽翼,獨自面對周遭發生的全部。
我知道,但我真的沒殺過人啊!她很想這麼回復。
「老師......」剩餘的文字遲遲無法突破齒間。對方是危害世間的怪物,兒女情長的慈悲只會讓更多人遭其毒手。佳兒一遍又一遍的洗腦自己,男人的死亡會為未來的安寧提供一份助力,儘管一個家庭會因此破碎。
「快走,她的目標是我。」藉著佳兒猶豫的空檔,男子吩咐妻子趕緊逃離「到我們約定好的地方會面,我會來找妳的,我發誓。」
始終未曾言語的女人緊咬著雙唇,她不捨的目光已經道盡了一切思念。兩人都明白機會稍縱即逝,在最後一吻的訣別後,教堂內便只剩下了獵人與獵物。
眼看男子身上的傷口已經停止出血,佳兒明白自己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迫不得已,她第三次舉起了手槍。但為時已晚,獲得喘息機會的男子憑藉著非人的敏銳感知判斷出了她的方位。在近乎預知的低身躲閃下,這一發子彈險而又險地掠過了男子的頭頂,擊碎了身後的琉璃窗。
「『天使』的信使只會躲在影子裡嗎?」男子半抱怨似地自語。他不明白為什麼對方按兵不動了如此長的時間,莫非在等待增援?但團體行動一向不是『路西法』的作風,繼承了其技藝的徒弟有可能反其道而行嗎?
無論如何,只要後方沒有追兵,時間拖得越久,對他而言就越有利。力量的提升,傷口的恢復,他的狀態已經足以應付一小支『對非人類特種部隊』。
佳兒嘆了口氣,一場惡戰避不可免,更多無辜的人將因此受到波及,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沒有把槍對準別人腦門的勇氣。
但這一切或許還有挽救之地。一個計畫在佳兒的腦海中逐漸形成,來自瑟拉芙的教誨讓她一瞬間否決了自己的想法,但她並沒有就此退卻。佳兒將手槍往皮套一插,手指拂上木製的長椅,信步走到教堂中央的走廊,嬌小的身影於火焰下搖曳。
眼見敵人真的捨棄了暗處的優勢,男子也是滿臉不可置信,不過還是作出了迎擊的準備。
「艾文森.希爾。」佳兒揚聲說道,沉穩的音色不再顫抖。她伸出右手兩指,輕捏住左肩的華服,使力一拉,茉莉黃色的高級布料瞬間解構成無數彩絲。死氣沉沉的衣服彷彿有了生命,在佳兒周身盤繞成一圈圈晶瑩的絲線環球。隨著絲線自動收入佳兒的袖中,華服偽裝下的破火戰鬥衣赫然顯現。不同於尋常的戰服,佳兒白皙的雙臂完全暴露在外,無袖的貼身黑衣在她身上略顯老成。
「迪斯狄亞族,『移形獸』,三級危害物種,罪名是與非人類恐怖組織『靈薄獄』存在互惠關係。」佳兒平靜地說道「無效化行動開始。」
眼見佳兒如此明目張膽地暴露在敵人面前,身在地球彼端的瑟拉芙也失了一如既往的沉著冷靜。燃燒的火環明滅不定了數秒。瑟拉芙攥緊拳頭,查覺到突然緊繃的空氣,米庫麗挑起眉毛,投以詢問的目光。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米庫麗的發問引起了酒客的回頭,所幸大部分都只是好奇地望了一眼。瑟拉芙微微搖頭。
瑟拉芙的目光移回鏡中戰場,此時教堂內的兩人已劍拔弩張。在佳兒的注視之下,艾文森的身體逐漸蠟融,不待對方完成變形,前者已經連開數槍。擊中艾文森的子彈卻輕而易舉地透穿了他的身軀,隨彈體螺轉的氣流甚至盪開了命中部位周圍的身體組織,彷彿男子的身體是由流水組成。
一見到自己的攻擊不起作用,佳兒當機立斷地箭步閃身。不過是一拍心跳的狹縫間,艾文森那看似濁重的流質身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空中劃過一流水藍的弧線,重擊在半秒前佳兒所在的位置。
在雙方互換一手的那一刻,艾文森意識到佳兒的箭步並非撤退,而是筆直地向自己疾躍而來,探入懷中的纖細五指在前躍的過程中便已完成抽刀而出的動作。
險而又險地,及時將液化身體全部轉移至攻擊落點的艾文森以毫釐之差避開了那古怪的暗金刃鋒,雙方各自交換了一擊,同時也對調了位置。一斬未中的佳兒並未停下動作,側步一剎,身隨足轉,再次向艾文森箭梭而出。利索乾淨的動作將雙方的反應時間大幅壓縮,稍有分秒之差便會吃上攻擊。
即使現出真身,敵手的智力依然與人類無異,佳兒謹記著這一點,感知大張的視聽隨時注意著艾文森的一舉一動。移形獸最大的兩個特點之一,只要足夠瞭解該種生物的基因序列,便能使流動的本體進行轉化,進而徹底成為模仿對象的物種。這種連儀器都無法探測的變形方式,也只有像瑟拉芙那般天賦才可能揪出藏在人群之中的冒牌貨。根據瑟拉芙曾說起的經歷,甚至還有些特殊個體的能力強大到能夠將自身的一部分轉化為無生命的物質。
面對佳兒來勢洶洶的追擊,移形獸流狀的身軀凌空而起,憑藉著彈躍的力道附上了教堂的牆壁。水藍的形體在接觸到白牆的那一刻憑空消失,失去目標的佳兒剎住了腳步,一雙警戒的碧眼飛快地掃視教堂的每一處平面。這便是移形獸的第二大能力:色彩變換。
佳兒沒有因為丟失對手的方位而亂了陣腳,她用左手在半空中畫了個符圈,使空中漂浮的火團更加明亮。雖然楔諾斯人在法術上的天賦遠不如普通人,但單純的能量收放對於長年跟在瑟拉芙身邊的佳兒來說完全不成問題。
除了把生物困在體內溺死之外,移形獸的本體沒有其他致死手段,而佳兒手中的那柄形似脇差的佩刀又是一接觸即會破壞細胞形狀的『擬玉金』製成。對普通的生物而言與尋常刀刃無異,但對於移形獸這種流體生物來說可是天生的剋星。
換句話說,艾文森肯定會選擇變形成其他生物來逃跑或反擊,而佳兒所要做的就是在這頭怪物化成實體時一擊斃命。
在火光的照明下,近乎自然移動的陰影在佳兒憑藉卓越的動態視力成了鎖定了移形獸的關鍵。艾文森自然也察覺了佳兒的目光,此時雙方都意識到,偽裝已不再管用。不到一秒的躊躇確立了先手發難的主導者,艾文森急墜而下,於半空化形成黑背白腹的巨蛇。幾乎和佳兒腳踝一樣粗壯的身軀早已超乎了常態體型,洶湧的來勢讓她的心跳驟然加速。
敵遠我近的態勢讓佳兒在這次的交鋒中再度占得上風,她瞧準巨蛇的頸部,迅如閃電地向上斬出一刀。然而在暗金的鋒芒接觸到蛇皮的前一瞬間,移形獸毫無預警地解除了化形,重回流質形態的機動力讓艾文森強行扭過了佳兒的反擊斬。
水藍的奔流在抽離斬擊範圍的那一瞬間再度成形,渾身托拽十多條觸角的四足生物張開了血盆大口,森森白牙在佳兒刀至末途的硬直瞬間朝她的脖頸咬去,牽於觸鬚末端的斑斕毒刺同時甩上,以傾盡全力的一擊決出這場戰鬥的生死。
然而,使出渾身解數的艾文森卻沒有想到,整場戰鬥中都只依賴武器與法術的佳兒,在此時終於解禁了她的能力:任何她接觸過的地方,都能夠召喚出自由操縱的絲線。這也是為什麼佳兒甘願捨棄部分的布料保護,也要讓手臂的肌膚暴露在外。
千萬條彩絲自從教堂的各個角落同時綻放,如子彈般疾纏而上,密如蛛網的絲線瞬間纏勒住移形獸的觸手、腳爪、脖頸、軀幹、任何可能造成傷害的部位都被強韌的絲網鎖得動彈不得,怪獸的動能瞬間消散。
不到半秒的反應時間,佳兒下定了決心,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給艾文森再度逃脫的機會。探入懷中的左手迅捷地拔槍。提前被瑟拉芙特殊強化過的手槍賦予了對目標生物產生致命打擊的能力,復古的機械零件強附於純黑的槍身,閃銀的金屬藤蔓纏勒其上,與數處玫瑰紅的槍殼相輔之下,形成了近似於花藤的雕刻。
一聲近乎砲彈的震響劃下了句點。純青的焰火直接湮滅了怪獸頸部以上的質量,百斤重的緊繃肌肉失去了主腦後終於鬆弛下來。佳兒如釋重負地長抒了一口氣,眼見對方並沒有復原成流體,現在懸吊在她面前的不過是具毫無威脅的屍體。
「任務完成。」佳兒低聲說道,同時也向瑟拉芙交代。她撥通了災害管理部門的電話,現今非人類大撲滅的行動如此浩蕩,那幫人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抵達現場。再度看了眼艾文森的屍體,佳兒無聲地唸出了三個字,隨即推開教堂的大門,揚長而去,原本清如山澗的翠眼因複雜的五味而蒙上了一層陰霾。
透過火環的畫面,瑟拉芙看出了佳兒頹喪的步伐,殺魔無數的她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學生心中的猶豫,語氣不由得一軟
「辛苦了,來與我會和。」
鮮少出現的溫和語調讓佳兒頓感驚訝,她咬著嘴唇,深吸一口長氣,心中釋然幾分。然而她無意間的一瞥又讓自己陷入了更深的自我質問,在車站門口,倒映於少女眼中的,是那名焦急盼望著艾文森的妻子。
昏暗的教堂內,斷口處尚冒著青煙的怪獸逐漸蠟融,水藍的流質落到了冰涼的地面,如磁砂般牽引著彼此,最終匯聚成湧動的有機生物。大難未死的艾文森艱難地移動被燒壞了一部分的流動身驅,穿過教堂的門縫,搶在清除部隊抵達前迅速逃離。
隨著佳兒的離去,教堂內的絲線一點一滴消散於無形,在其中一張教堂長椅上,晦暗的木頭隱隱映出不尋常的傷痕,更精確來說,是字的痕跡。原本編織在長椅上的字跡早已分解得無法辯清內容。那是在佳兒信步走入火光之下,與艾文森對峙前留下的訊息。
『監視中。最後將瞄準你的頭部。』
起初,艾文森認為那不過是擾亂心神的話語,但望著少女不情願中帶著急切的眼神,他的預想隨即受到了挑戰。想到少女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留給自己的恢復時間,以及那明顯不必要的開場白,艾文森不禁懷疑事有蹊蹺。經過了兩番的交手,艾文森隱約感覺出少女似乎並未使出全力,深怕這是佯裝的他沒有因此手下留情,繼續維持十分精神戰鬥。
一直到處決前的那半秒停頓,艾文森才終於確信,對方是真心要留給他一條生路。拔槍前的那拍停滯給了他絕處逢生的機會,在頭部從實體轉為流體的瞬間,色彩的變化同步進行。佳兒所炸滅的那顆頭顱不過是塗色偽裝的流體,雖然讓艾文森因此受了不小的傷害,但絕對比死亡強上千萬倍。
『祝好運。』。臨走之前,佳兒留下了這三個字。
順著排水口,水藍的移形獸潛入了城市的下水道,換做是尋常人早就被這九彎十八拐的路線給亂了方位。為了應對這波獵巫狂潮,艾文森早有準備,經過無數曲折蜿蜒的左拐右彎,他爬出了陰暗髒臭的地下,隱身巷中。此時天已近曉,微藍的薄光尚處在黑夜的餘溫中,似冷非冷,明而不亮。
艾文森重組成人,為了因應缺失的部分本體,他不得不捨棄左臂的化形。此時的艾文森多麼希望自己具備更加高超的易形能力,不僅能解決問題,還能連帶降低被發現的風險。失了左手的男子身穿大衣與長褲走出暗巷,不過一條街的距離,他便來到了火車站前。
隔著馬路相望,艾文森一眼便看見了那名在階梯上癱坐的憔悴女子,儘管雙眼布滿血絲,她也沒有休息的打算。在兩人目光交會的那一瞬間,心有靈犀的電觸驚醒了渾噩的女子。
一夜的折騰讓艾文森再也無法維持堅強的表面,他大步奔上前去,一把將妻子摟在懷裡,深怕她孱弱的孕身因為起身而失足。相擁的溫度勝過了千言萬語,誰也沒有說話,只是憐惜地抱著彼此,深怕再度分離。
「是你。」妻子的抽泣聲讓艾文森道歉的詞句哽在了喉頭「你活下來了。」
「是那名追殺我們的少女。」艾文森低聲說道「她讓我活了下來。」
「你的手......」妻子顫抖的五指抓到了艾文森空蕩蕩的衣袖。
「會復原的。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艾文森安慰著她,徹夜無眠的等待讓她看起來瞬間老了幾分,他不禁心疼不已,再度用僅剩的右手擁住懷裡的愛人。
「我們走吧,到沒有人能發現的地方,遠離這一切。」艾文森向妻子許諾,後者淚流滿面地連點著頭。兩人的五指牽著彼此,離去的身影消失在車站的門口。
遠在千里之外的荒城區,昏暗的房間內,一台老舊的電視閃爍著新聞,光與電磁將藍白投射在一雙修長的雙腿上。
「『在這場無理的鬧劇結束之前,我們不會停止抗議。』他們如此表示......目前政府尚未有與團體交涉的行動......日前瓦維那城的國王落敦向人類呼籲——」
扭動著妖嬈身軀,芮雯抬手不耐煩地關掉電視,手機上的快速通知閃過了一句話:艾文森死了。她哼了一聲,對這則訊息並不怎麼在意,隨手把手機一丟,以側躺托腮的姿勢讓自己的視線高度些微上抬,恰巧能透過架於窗邊的望遠鏡向外看去。
望遠鏡的彼端,火眼黑髮的女子正於荒城區的唯一一間酒館內打探情報。
「真可惜,米庫麗是什麼都不會說的。」空洞的藍眼從望遠鏡上移開,烏髮如雲的少女自得其樂的仰躺於稍顯堅硬的床墊上,和自己玩著拋接小獵刀的遊戲,好似那尖銳的利刃與棒球無異。在她的左手中,一支手機上正閃爍著綠色的光字,她沒有參與討論,只是冷冷地注視螢幕中的對話者你一言我一語。
「哼,他們真以為這個頻道是安全的。」渾身烙著圖紋的女孩半是挖苦,半是期待地說道「所以呢,你的下一步是什麼?」
良久過後,路克.卡雷恩沉著的銳耳嗓音在女孩的腦中響起。簡短的指令讓女孩提不起勁的眼神中閃出了一絲恐怖的烈焰,那是近乎瘋狂的貪婪。女孩勾起了一邊嘴角,毫無血色的雙唇彎成了令人不寒而慄的忿哼。
「照我的計劃行事。」
......
......
......
『萬物皆有其奇異之處,黑暗與死寂亦是如此,而我學到了,無論我身處於何方,其中必有它的意義所在。』─── 海倫.凱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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