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路克分神的瞬間,染血的白刃削過了他的鼻尖,少女盛怒的容顏與伊沓夸那幾乎毫無生機的臉龐中間橫過銀白的長劍。揮灑空中的血與肉所帶來的痛楚都遠不及骨頭分離所帶來的震驚,幾乎目不視物的路克在第一時間透過力量的缺失與爆發深刻地感受到了自身一部分的喪失。
緊隨震驚的是無可比擬的狂怒,無論是出於本能還是有意識的驅動,路克在那一瞬間喪失了自控的力量。斷臂一舉猶如打開了滿水位的閘門,連通虛無與吞噬之源的『水庫』以路克為導引傾瀉而出,來自現實之外的滔天黑浪在一瞬間淹沒了方圓數百米的領域,似蛇似魚的星色生物奔湧其中,雙重概念法則的疊加形成了極為不和諧的衝突之景:驚濤黑潮以摧枯拉朽之勢吞沒森林,湮滅大湖,卻沒有一絲聲音;星蛇張牙舞爪,撕咬一切被捲入玄黑中的物質,卻沒有一絲能量洩出。
伴隨古力的失控,侵蝕精神的力量被釋放到了現實,身處漩渦中心的路克與少女眼中除了彼此之外再無他者,雙方的瘋狂早已超越言語所能形容。少女幾乎撕裂聲帶的怒吼消失在虛無之海中,她再度揮劍重劈,這次卻未能如償所願,扭曲現實的力量也影響到了兩人,此刻路克已經無法分辨自己認定的『少女』究竟身處何處、色彩氣味、甚至是否為人形,對少女來說亦是如此。在這一瞬間,路克意識到了,這或許正是第三力量的作用,同樣來自星海漫遊者,那解構概念的『無框架者』之力。
念及此處,血與骨的狂笑無聲奏響,縱然無法理解全貌,路克也能清晰地看見幕後黑手為自己安排的棋路,只可惜眼下他已經沒有再戰的資本。
但他還有一件事必須得做。
冰藍的刺錐浮現在路克手中,他的目光不再執著於白衣少女。
當馳援的薇與帕希來到基地外時,她們唯一看見的,只有暴虐的破壞之力,往日的蓊鬱不復存在,森林不僅僅是被夷平,深達十多公尺的巨坑譜寫大地。宏偉的城堡尚存地基證明其存在的痕跡,明燦寶藍的湖泊也在非現實力量的攪和之下化為一池散發血肉氣息的灰綠色熱湯。萬物並未被焚至焦土,而是因異神的不淨之力而突變成紫黑血肉與末日紅土的混合地域,恐怖的畫面讓人無法想像,若這一場不到十人的戰鬥發生在任何一座城市,那將會引起多少百萬平民的死傷。
古神之地的上空,烏里蘇姆凌空俯視,他的蛇杖此時正如一枚微型太陽,與不斷啃食星球的力量相互對抗。當路克手臂被斬斷的那一瞬間,及時殺到的法師施展了『聖炬』,那是極少數能抵禦星海漫遊者之力的法術,恢恢聖芒將破火的戰鬥成員籠罩其中。
然而,即使是人類中最為強大的奧術,在異星之力的衝擊下,散發強烈光芒的聖炬也有些搖曳不定。縱使法師的熾烈火光有能力阻斷不淨的物質轉化,也難以抵禦常人所不可視的精神汙染,作為同樣具有伊沓夸之力的布利茲.克利汎同樣窮盡自身的力量,在現實之下的渾沌中對抗著來自斷臂引發的能爆。
作為離毀滅源頭最接近的二人,路克與冬青皆不知所蹤,生死未卜。此刻唯一留在戰場上的只有那名未知的少女,她的視線怔怔地停留在方才路克的位置。面對消失的目標,女孩就像失去了指令的機器,對尚將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烏里蘇姆與薇等人視若無睹,只是逕直向著地平的彼端走去,手中的重劍在血肉鑄造的地面拖出一條深刻的傷痕。
見到少女的薇表情忽地扭曲,她從『工坊』中拔出巨劍,黃眼中滿是憎惡。
「待著別動。」她對帕希說道。
烏里蘇姆的視線捕捉到了薇與帕希的身影,法師微微一驚,振臂揮杖,率先將戰鬥小隊傳送至二人身邊。他低聲誦咒,身形瞬閃,閃爍銀藍的護盾護衛周身,毫秒不差地攔截飛馳的紅色流星。瞬間,巨大的衝擊在沉寂的戰場上奏響,法師與夢魔引爆的震盪宛如兩枚相撞的導彈,讓遠在安全地帶的人們都應激地回首。
被強制剎停的薇顯然並不高興,她以手臂抗衡著烏里蘇姆的巫杖,緋紅的能量順著她的手指流湧,在法術與能量激蕩鼎盛之處再添一股巨力,逼得法師不得不予以對抗,以避免自己被震得老遠。
「是她。」薇一字字咬牙說道。
面對滿腔怒火的薇,烏里蘇姆只是搖了搖頭,燃燒的赤紅符紋在兩人周圍環環相繞。趕在夢魔失控之前,烏里蘇姆再度施展空間法術,將兩人一同送回戰鬥小隊與帕希身邊。這一舉動果然讓薇不敢輕易強加力量,夢魔悻悻然地退了半步,灼燒的目光從少女移轉到烏里蘇姆身上。
「似是而非的目標最容易讓人失去判斷。」烏里蘇姆沉著地說道。
「那確實是本人,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薇把巨劍往肩上一扛,帶有威脅意味地向烏里蘇姆走近一步,她的下巴正好對上他的鼻尖,法師略略抬頭,迎上夢魔灼燒的目光。
「是本人,也是變數。」
烏里蘇姆的這一句話讓薇皺起眉頭,她退後半步,垂劍於地,眼神由憤怒轉為不解。
「不該存在於此之人,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即便面龐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薇也能從法師的話語中讀出,此刻他心中的震驚或許甚至不亞於自己。
「『框架』或許已經遭到破壞,但路克依然是問題的根源。」
薇顯然不想輕易放過這個話題,但烏里蘇姆冰冷的態度讓她欲言又止,他的腦中已經有太多事情在同步處理,如果過往都是依靠著法師的判斷規避未來的災難,那麼這次又有何不同?
注意到身旁還有帕希與瑟拉芙等人,薇噴了聲鼻息,側過身去,不再與烏里蘇姆僵持不下。
喪失一臂對於路克而言是極大的劣勢,即使是最為稚嫩的法術學徒,也能輕易地辨識殘存於土地之上,空氣之中,甚至深刻於空間之內的遠古邪力。沒有了隱蔽氣息的能力,對於擁有通天本事的烏里蘇姆而言,追擊路克並非難事,那麼重整態勢就成為了第一要務。
烏里蘇姆的綠眼掃過每一位在場成員,除了依然昏迷的朔泠以外,其餘人大致都沒有受到太過嚴重的傷害。瑟拉芙與布利茲圍在她身邊,以法術施行著對雙耳的治療。
「止血完後,在緊急後備設施應該還有醫療人員,將她帶去吧,我們還需要朔泠。」烏里蘇姆的語氣強硬地不像建議,而是命令。
「我們還剩多少人?」烏里蘇姆向薇問道。後者聽到這個問題,深吸了一口氣,微微搖頭。
「大約三千。」薇不樂觀地說道。
「剩下四分之一。」烏里蘇姆點頭,續問。「能走路的還有多少人?」
「傷患再扣掉三分之一。」
「薇。」烏里蘇姆的目光忽地銳利。「我所指的是還有能力走路的。」
這話一出,就連帕希都忍不住將目光移向法師。薇立刻就明白了烏里蘇姆的意思,一雙黃銅色的大眼圓睜,神情嚴肅。
「我不允許。讓主力軍出動就足夠了。」混血夢魔斬釘截鐵地說道,見到法師欲將開口,她立刻補上一句。「拯救世界不是白白送兩千條生命去死的理由。」
「我不認同妳的看法。」法師平和地說道。
「烏里蘇姆,你明知道如果再與路克開戰一次,當中九成的人會撐不過前三分鐘。」
「爭論的精力可以留到之後。」烏里蘇姆說道。「我需要知道基地目前的狀況。」
「正如你所見,烏里蘇姆,破火的資源基本報廢。」薇宣布了另一條壞消息。「剩下的倖存者都已經在後備設施裡了,要想再動用主設施的資源,得先經過廊道裡某一些難以解釋的東西,破火的防禦網偵查不到,帕希也只能察覺端倪。」
「再者。」薇的視線轉向眾人身後那株高聳入雲的金屬樹。「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冬青會毫無來由地做出這種事,在破火內引爆力量......上千人的死亡都應該歸咎於她。」
「不,這點應該歸咎於我。」烏里蘇姆說道。
「介意解釋一下嗎?。」薇挑起一邊眉毛,話語中透出絲絲慍怒與懷疑。
「亟力規避未來讓我做出了魯莽的決定。」烏里蘇姆的聲音依舊平穩,眉宇間罕見地透出了絲絲懺悔之意。「現在並不是封印代行者的時刻,是我對時機的解讀出了錯誤。」
「你打算封印她?」
「是。」烏里蘇姆簡短地答道。
「我無意打斷你們的對話,但是現在——」帕希出言說道,她的表情顯得震驚又痛苦,她自然不知道路克從加密通訊,以及佳兒的腦中得知了『肅清計畫』的全貌,在她眼中,這場波及近萬人的屠殺毫無預警。
「帕希。」薇直直地望著帕希,黃銅色的眼眸感受著來自隊長的強烈自責,卻只能無奈地搖頭。現在無論說或做什麼都無法對烏里蘇姆的思維構成任何影響,法師的心思已經完全放在了預言之上,非既定論的未來讓他得以引導人類這個種族一次次規避災難,卻也使他陷入了無可避免的執念。
「我們最先做的應該是。」薇一字字說道。「讓整個世界知道這件事,路克的存在、他的真身,以及......必須殺死他的事實。」
「不行。」烏里蘇姆回應,看著薇質疑的目光,法師有條不紊地反駁。「這並非事關家醜這種無謂理由,若是將事實公之於眾,對於古力碎片的恐懼會引動其他星海漫遊者,吞噬之蛇與無框架者已足夠使人芒刺在背,我們不需要恐怖萬神也一同加入。」
「通知艾爾梅德與白皇后,儘管他們的作風並非我所認可,但正如妳所說,我們不應當讓破火的人員進行無謂的衝殺。」
薇皺緊眉頭,似是覺得不妥,但最終還是微微頷首。半人半魔與法師四目相對,她心領神會,眨眼間瑰紅閃竄,一陣狂風過後,薇已消失無蹤。
烏里蘇姆俯視著下方蔓延至地平線彼方的恐怖光景,唯一尚在現場的帕希吞了口口水,無法理解為何法師特地留下自己,正如她無法理解為何路克會暴起發難。
「忒那可。」
「是,大師。」
「陪我走走。」
「......我明白了。」
烏里蘇姆邁步向前,踏出安全的崖邊,俯視下方的混沌,帕希吞了口口水,冒險跟隨法師的雙足,踏上無物的前方。對於強大的法師來說,凌空而行而言不過是雕蟲小技,真正困難的是將這種能力分享給他人。帕希心驚膽顫,自己與下方的不淨間僅隔著一層法術,或許烏里蘇姆是想用這種方式讓她深切體會到與古力交戰的恐怖。
「路克並沒有對破火最頂層的『六議會』出手,而是讓破火內的人類與非人類自相殘殺,妳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帕希沒有開口,只是木然地俯視著腳下的一片活死域,不過短短數分鐘,紅土之上,肉紅的人形如雨後春筍爬出,無貌的面容扭曲現實,猶如一個個小型黑洞,吸入光影,抹消能量。光是與混沌上方的空氣接觸就讓她感覺頭皮發麻,足底發軟,妄論回應思考烏里蘇姆拋出的問題。
「他不認為上頭能構成威脅?」五次呼吸之後,帕希才終於給出答案。
「如果在三天前聽到這個答覆,我想我應該會同意妳的觀點。」少見地,烏里蘇姆深深地嘆了口氣。法師臉上的皺紋似乎深刻了幾分。「路克不是將軍、不是英雄、也不是魔王,他的思維更接近於坐擁一藩之地的小領主,當事情發生時,他只會以收益與安全決斷是否行動。」
「那大師,路克沒有出手的原因是出於何者?」
「在回答之前,妳有權得知一些真相。」
終於,帕希的眼睛閃過了一絲渴求的光芒,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
「四十七天前,來自六議會的親自指令,實施名為『肅清計畫』的行動。起因還得回到去年的萊茵喀爾事件,回歸的路克不只安然無恙,還得知了一部分不應該被任何人所知,關於這世界之下的祕密。」
「在我和薇的勸說下,最初六議會對他保持著比以往更加嚴密的關注,但議會中的部分成員對此不盡滿意。一方面,他們希望能夠讓這股恐怖的破壞力為己所用。」烏里蘇姆的目光停留在遙遠的地平線,直到眼睛所能觸及的至遠之地,斷臂引爆的異變依然持續啃蝕著大地,如同火燒蠶絲向四面八方蔓延。
「另一方面,他們不認為這種力量應該存在於這顆脆弱的星球上。」
帕希思考著是否該追問烏里蘇姆口中『關於世界之下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但她最終忍了下來。
「所以你口中的六議會最後才決定處決路克?」
「事情並沒有這麼單純。恐怕當中有人遠比我們還要更早察覺到。」
「察覺到什麼?」
「無形之物,帕希,無形之物。」烏里蘇姆面對著帕希,水綠的眼上籠罩著一層陰霾。
此話一出,帕希背脊一涼,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向下望去,除去血紅人形外,紫黑的血肉上也生長出了鵝黃的大眼,它們如同探照燈般散發著具有指向性的弱光,估溜打轉的眼珠讓她胃中不住作嘔。
「妳具有察覺的天賦,這也是我能夠和妳訴說這些的原因。」
「我不明白,大師。」帕希顫抖著聲音,但她明白,這就與她第一次見到那些令人畏怖的遊魂與怪物相同,只不過這次它們不再虛無飄渺。
「知覺盲區。」烏里蘇姆低聲提點。
「人無法想到自己想不到的事物。」帕希恍然大悟。
法師以杖敲擊下方的透明地面,一股暖金與冷藍揉合而成的能量波蕩於無物之空,瞬間,帕希的雙目大睜,她的視力並沒有更加銳利,聽聞也與方才無異,但她確實能夠更清楚地察覺到了。在紫黑的血肉與紅色的人形間,有什麼無法辨明的事物正啃蝕著汙穢的造物,她無法親眼捕捉到事情發生的瞬間,好似那些東西就躲在她的眼角,而當她試圖看清時,它們已經完成吞食,只留下部分殘缺的眼球與斷肢的人形。
「無形之物......」帕希喃喃唸著這幾個字。
「現在,妳也為這份世界之外的旅者提供妳的資訊了。」烏里蘇姆不祥的宣告讓帕希沉默不語。「它將察覺到妳,妳也將察覺到它。」
帕希渾身顫抖,她可以感覺到自己正站在某扇巨門的面前,烏里蘇姆口中所說的它並非人類,亦非怪物,她曾隱約從路克身上感受過這股難以言喻的不協調,但從未像此刻親臨混沌之上般強烈,也從未設想過這可能並非這顆星球子民的力量。得知真相的帕希並未如釋重負,而是露出了徬徨無助的神情,她為自己的好奇感到後悔。
「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
「因為『魔女』的出現,除去破火的裏門與極少數白皇后成員外,妳或許是少數有能力與之對抗的人。」
烏里蘇姆停下腳步,此刻雙方正站在汙染之地的心臟地帶上空,他高舉巫杖,向天空發射一束燦白的法光,光道中的絲絲銀藍猶如植物纖維,穿透穹頂,向四方開枝蔓葉,籠罩天頂。
「如此一來,白皇后的修士就會知道該在哪裡會面了。」烏里蘇姆若有所思地看著腳下的狼藉。「時間寶貴,力量更是如此,我已沒有多餘的氣力可以浪費在封鎖這片森林上了。」
「大師,您口中的魔女......」
「正是剛才妳看見的那名白衣少女。」烏里蘇姆接道。「棘之魔女,背負業火之人,曾三度出現在人類史中,最後一次是在四百年前的石心城,她屠殺了上千名法師學徒,以及數十倍計的無辜凡人。縱使被歷史冠以無數稱號,她向來只以一者自稱——葒.阿赫萊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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