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坐於無光的小屋內,路克靜靜地注視著右肘以下的空無一物,血肉已然重生,本體的破壞卻無法再造。斷臂帶來的問題不只是生理上的不便,縱使伊沓夸本身不依靠能量存活,他們仍然是力量的導體與載體,而現在,鬼魂與星海,虛無與吞噬,兩股迥異的古力如同信標一般肆意外洩。他就是一座行走的燈塔,吸引無數仇敵,他們將不斷追殺他,直到其中一方徹底死亡。
此處是荒城區的外裙,也是路克第一個想到的地方,他曾一度思考是否該回到石心城內,但現在自己已經失去了阻斷氣息的能力,恐怕在他靠近城門之前,維序士便會團團圍上。或者更甚,那些手眼通天的秩序維繫者說不定已經察覺了從荒城區源源不絕向外流出的虛無古力。
「路克。」
一道清風拂入門簾,翠草的芬芳撲鼻而來,聽聞熟悉的聲音,路克的目光依然低垂。
「妳應該殺了我,太古之力只會傷害這顆星球的生命泉源。」他沉聲說道。
「或許是吧。」冬青說道。她勾扯衣領,露出肩頸上的一塊傷口,紫黑與腥紅的血管浮上肌膚,作為行星的代行者,大地的汙染也意味著她的受傷。但冬青沒有責難,只是搖了搖頭。
「在這一切發生時......你一刀割開了我的喉嚨,讓我得以進入死亡的輪迴,不至於連心神都受到古力的腐化。」
「那又有何意義?」路克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挫敗。「我已經沒有辦法控制事情的走向了。妳應該去找烏里蘇姆,讓他知道我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禍害,試圖說服妳跟他們是同一陣營的,或許這樣,妳和這顆星球才能迎來最好的結局。」
「那行不通。」冬青再度搖頭。「首先,我並不希望與你相互殘殺。第二,即使我回去找他們,烏里蘇姆大師也很可能再度試圖封印我。」
路克瞇起雙眼。所以這就是她在破火力量失控的原因。
「還有一個人,他會願意接納妳。」路克緩緩說道。「坎茵特村的半神。」
眼見冬青仍舊不願離去,路克忽然憤怒地搥擊桌面。
「滾!」
但冬青不為所動,她早已見過路克這般嗜殺的眼神無數次,死亡也從非她所恐懼之物。
「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冬青平和地說道。「但你已經窮途末路。」
「妳──」路克氣勢洶洶地起身,他少見地陷入氣急敗壞的情緒,但這也是頭一遭,他的計畫遭到如此嚴重的打擊,無法隱身徹底毀滅了未來任何可能的存活機會。
路克揪住冬青的領口,將她推撞到牆上,小臂死死地抵著少女,他舉起殘缺的右手,自光影扭曲之處,乍現的冰刃直指冬青咽喉。她沒有抵抗,暖褐的眼睛略略睜大,但更像是對他的情緒感到驚訝,而非恐懼。
「路克.卡雷恩,這名字不應該是計畫的代名詞嗎?」
路克不明白冬青來到此處的理由,從他再也無法停下對地球造成破壞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應該與他有任何瓜葛。但大地的代行者卻選擇出現在此,甚至沒有展露任何一絲敵意,還是在與他相處的歲月中,她也學會了如何欺瞞?
「與死亡共舞之人是否依然恐懼死亡?」冬青輕聲問道。
死亡的裂紋。躁怒的心跳急速飛馳,來自與生命為伍之人的提問讓他無言以對。重新創造的肉體並沒有讓路克獲得安全感,相反,血液近乎乾涸,肌肉早已壞死──這都是錯覺,但這具軀體依舊發送著信號,死亡將近的信號。在修提寇城,他認知到了自己在心象世界中的渺小,而現在,無論是破火還是那名白衣少女,他們所帶來的訊息只有一個:他的物理之軀並非金鋼不壞。而這點讓他切實地感到不安。
「我已退無可退。」路克低聲說道。
除了充盈胸腔的徬徨,還有另一份疑問盤據在他心頭:那名白衣少女。他沒有對她的任何記憶,而她卻表現得彷彿兩人有血海深仇。對於殺人如麻的路克來說,這本該是不足為奇的事,但她出現的時間實在太過怪異,也太過湊巧,讓他不得不懷疑是否還有未露面的第四方勢力存在。
「有人來了。」冬青輕聲說道。「四公里外。」
「是誰?」路克沉聲問道。話音未落,他便意識到這問題沒有意義,對方甚至沒有要隱藏的打算。
「她。」
顫慄的電流穿透路克的背脊,現實瓦解,萬物碎裂,三維造物盡數陷入狂亂的消融。兩人身處的小屋猶如風中沙丘,無數碎片與斷屑向上剝離,自房頂的枝梁與磚瓦,紅花褐枝蔓散生長,又解構成無數二維線條與平面,淪為喪失意義的造物。桌與茶杯失去了輪廓,形狀與色彩不再為眼腦理解,奇異光景讓路克宛若置身夢境。
路克抬起左手,鬼魂的低語與未知的咀嚼聲爬入他的大腦,肉色的環節生物覆滿他的手掌,明紅的眼球自血管壁上浮出,撐破表皮,破繭而出,也隱隱勾起巢穴留下的創傷。
從指尖開始,路克的軀體一點一滴地崩壞、瓦解、成為無盡抹消於空無中的塵埃。他握掌成拳,左掌的血肉隨意念潰散,隱匿其下的枯骨再度顯現,現象的破壞勢必需要比肩法則之力,殺人黑霧如袍裹身,以虛無的本質將任何古力阻隔在外。
銀銀鐮月高掛深空,小屋門口,形似鬼魅的人影隨風輕搖,搖搖欲散的建築在震耳欲聾的爆鳴中徹底裂解,少女已然到來。猩紅的雙目閃爍殺光,手中的大刃血蝕斑斑,而在斬斷了路克的右臂後,劍身上又多了一道閃爍銀藍黑紅的星海烙印。
眼見大敵當前,路克臉上的情緒隱沒於人皮面具之後,無光的鈷藍雙眼直視著少女的紅眸,後者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對一旁的冬青視若無睹。這一舉動讓路克備感違和,卻不敢有半分鬆懈。
「妳是來殺我的。」路克沉聲說道,他意識到自己的肩膀無比緊繃,死亡的重量壓迫著他的身心。他想要開口詢問殺手的名字,卻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番舉動是多麼貼近人類。
「殺了你,我的痛苦才能迎來尾聲。」少女的音色悅如夜鶯,語中的仇恨卻銳似剃刀。絲絲怨恨從她的眼角滲出,光是存在所帶來的壓迫感就幾乎使人窒息,但卻並非巢穴大蛇加諸的絕望,而是充滿悲哀。
少女舉起大劍,直指路克。「你已經沒有辦法隱藏自己了,死亡遲早會降臨,不如讓我抹殺你的存在,這對我們雙方都是最好的結局。」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路克回應。
「我與惡魔交易,撕裂了時間的框架,只為了找到你。」少女沉聲說道。「你只需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路克的表情閃動了一瞬,他本有過懷疑,少女是破火的隱藏兵器,但此刻答案顯而易見,她所挾帶的解構之力卻更貼近於毀滅破火的共犯——那些無形怪物。這股力量令他不由自主地排斥、作嘔、除了殺之而後快外再無所想,強烈的情緒幾乎溢於言表,若非此時的境地已經不由得他左右,路克決不可能僵持不下。
然而,他意識到了。
路克猛然一驚,他的視線移向冬青,後者靜若秋水,暖棕的雙眼注視著少女。此刻的她與最初一點風吹草動就擔驚受怕的模樣判若兩人,沉於眼底之情除卻憐憫外再無他者,少女對冬青視若無睹的行為看來更像是一種逃避。
奔騰的思緒衝擊著路克的大腦,他試圖把從破火暴亂開始發生的事情重新梳理,烏里蘇姆的問答、星海漫遊者的制約、以及最重要的,少女的未知身分。
「貓不是貓......」路克喃喃自語。「虛無之源受到形體的制約,生命亦是如此,超脫框架者亦是如此,只要身處遊戲之內,沒有存在能夠真正脫離束縛。」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少女不耐地振刀恐嚇。「開戰,還是投降?我可沒有閒工夫陪你打啞謎。」
「命定論還是概率論?」
路克唐突的問題讓少女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露出了一抹富含深意的微笑。「你想讓她想抹消我,那麼應該不是後者。」
眼見路克所說越來越毫無邏輯,少女的耐心終於達到頂點,她咬牙瞥向旁邊始終默不作聲的冬青,眼中似有歉意,但卻並未因此住手。翔舞的白衫飄飄,爆鳴的氣流,巨大的動能短暫擾亂了侵害現實的解構之力,隨著少女的一聲憤喊,血染的異刃直直穿透了路克的胸口。
由刃鋒之處,淡白的光霧化作點點銀針,從根源之初,從時間之外,一點一滴地抹除路克的存在,少女迎上了那對黯淡的藍色雙眼,她試圖在邃如深淵的瞳仁中找尋著一絲情感,或許是憤怒,或許是懺悔,但最終,回望她的只有無邊黑暗。
直到整個胸腔化作空洞,路克不改其面,少女張口欲言,卻又立刻被滿腔的仇恨阻止,她揮開大刃,五指前探,將解構之力釋放到最大。不同於尋常的斬擊,從根本層面瓦解物質的力量與伊沓夸蘊含的毀滅相互抵消,滾滾黑海未能入侵現實。反之,崩壞萬物的無形之力宛如輻射,大地與天空的色彩逐漸化作難以理解的噁心灰白,世界為之顫抖,自然本身正極力抗拒著這股力量的到來。
身處兩股巨力作用的中心,路克的黑髮在狂暴中凌亂,他伸出左手,以蒼白的拇指抵住少女的眉宇,破壞意識的黑霧包裹兩人,但少女毫不在意,她的目的就要完成。
與此同時,路克的臉上浮現了一絲驚訝,無數記憶貫穿他的眼腦,少女眼前的畫面閃動了剎那,她將之歸咎於空間無法承受如此高強度的法則扭曲。兩人四目相對,一方仇恨中帶著解脫的喜悅,腥紅純白的面龐透入藍眸,路克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臉上每一道皺起的細紋,殺戮與復仇帶來的極致狂喜與過去萬般的血染記憶共鳴,彷彿被他奪去的死者從未離去,而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吞噬了他們的靈魂,將之囚禁在永無止境的煉獄,徹底破壞了生死的自然秩序。
「原來這就是妳。」消散前的最後一刻,路克的面容充斥著複雜的情緒,似有憐憫,又帶嘲弄,上揚的嘴角並未如以往計畫成功時展露狂喜,而是略帶不甘的苦痛。
對於怪物所表現出的複雜感情,少女陷入了強烈的困惑,她不明白,伊沓夸本不應該如此,它們會因殺戮而喜悅、因受傷而憤怒、因消亡而恐懼,但從來不會,也不可能對萬物產生悲憫。
一呼一息,少女眼前僅剩敗損的木屋地基,冬青立於牆側,靜默而平淡地注視著她,好似這不過是一場戲劇。違和的反應終於讓少女有所警覺,她迅速轉向此地唯二的活人,冬青微微一笑,伸指貼唇,示意靜默。
感知斷裂了。好似有人強硬地從捲動的底片中剪去一段,因果留存,但過程不復存在。現實依然破碎,空間不再完整,少女愣站在原地,她的意識出現了斷片,鼓動的心音不止來自胸腔中那飛快怦跳的肉團,也源於足下的大地。
視線模糊著,雙手因不明原因顫抖,祟動的幻視讓少女看見了自己的手掌化作染血的黑骨。一雙破舊的鞋靜立於少女視界邊緣,訴說著難以理解的異變,她的氣息紊亂而急促,劇烈衝撞的心臟彷彿隨時可能休克,腥紅之眼猛地抬起,直面那雙本不該存在的藍瞳。
路克.卡雷恩完好無缺,宛若雕像屹立眼前,他的神情淡漠,無怨無喜,無怒無悲。木屋的微火點照三人,隨風輕搖的鐵鍊發出催眠的摩擦,萬物安寧,彷若異力從不存在。
「你.......這......」少女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抽痛的神經讓她難以思考,她將目光從路克那令人恐懼的雙眼移開,本能地拒絕接受與預期不符的事實。
「世人冠妳與許多名號,正如他們加諸於我身上的萬般原罪。」路克緩緩開口。
「閉嘴!」少女咆哮道,她的大腦疼得像是有數十條蟲在裡面竄爬,大刃匡噹落地,她抱著自己的腦袋,全憑無比頑強的意志,才不讓自己跪倒在地。
「血肉選擇了屈服,直到死亡將其納入懷抱。直到這一刻,我終於覺悟,我身處永恆的夢魘,這是無可規避的事實,這是無從逃避的幻夢,烏里蘇姆以極為謹慎的精確性迴避任何死亡與終結,但我不同,我現在明白了。」
「清晰的選擇與正確的選擇是兩件截然不同,卻十分容易被混淆的事,對我而言,正確的選擇從不存在,選擇的因果僅僅是為了服務我自身。至少,過去十九年來是如此。」
路克閉上雙眼,時間的縱橫匯流於此,他曾經感覺自己走在一條佈滿荊棘的鋼索上,但現在,他只覺得無比悲哀。在少女的記憶中,他看見了他的未來,以及她的過去,時間隨著破碎的思緒一同灑落在無盡的星宇之中,數不勝數的可能性最終都將歸於一者。
「葒。」路克低聲念出少女的名字。「在妳斬斷我的手臂的那一刻起,妳的誕生已成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