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能再和我說一次榭拉喀錫亞(Sheraqthia)的故事嗎?」
花團錦簇的蝶園中,少女清脆的聲音嘹若黃鶯,悅似溪歌。閒然坐於其旁的人眺望著遠方雲霧繚繞的山巒,在掩住大半側臉的兜帽之下,這名浪客的形貌性別皆不為人見,纖瘦幹練的臂腿自然而柔軟地曲張,猶如一頭好整以暇的獵豹。
槍枝上膛的不祥之聲撼搖光景,四周的色彩異換消逝,神秘人亦隨著幻象的消失拉伸成不具意義的顏色,雲散、重組,再構成截然不同的人事物。
「克服憎惡,這是我的試煉;領受死亡,這是你的終局。」
女子的聲音沉而不低,字字吐出一股頓悟的釋然,而非如火危險不定的憤怒。飽經風霜的五指扣緊槍柄,帶有蒸氣龐克風格的加裝零件嵌於槍身之內,紅木黑金深植槍骨,瑰色紅紋與耀銀曲蔓攀附其上。機械部件的碰撞聲隨著女子抬起的手臂細碎作響,就在槍線高過肋下,只差半釐就能看見真容的那一刻,場景再度輪換。
靜水之湖鏡映蒼穹,一名黑髮少女的愁容凌於湖面之上,反照出了盈滿棕眼的愁緒和一張柔中帶嫵的盛顏,幾絲逃離木梳髮圈的黑縷斜懸於她的頰側,些許的凌亂令女孩的形象更加楚楚可憐。
意識到湖中的自己是多麼憔悴,冬青的嘴角微微下垂,她閉上雙眼,不再與湖中的自我對視。就在此時,一股無形的波場穿透了現實,深抵至夢境,撼搖著冬青身邊的世界。她跪倒在地,失明的左眼滲出絲絲紅光,無觸無感的夢境離奇地讓她腹胃翻湧,好似有活物滾攪其中。
死。
強烈的意念貫穿冬青的思緒,她的大腦瞬間凍結,沒有發話者,沒有聲音,只有純粹而排山倒海的死意沖刷全身。不理性的衝動彷彿空穴來風,無理得不可能發自內心。
唯有死亡一途得以拯救未來。
青雷踏破蒼穹,一瞬間,冬青的眼前浮現了無比鮮明的片段,她看見路克倒臥在血泊之中,稀薄的霧幕隱約透出後方陰森的教堂。她看見一隊無法辨明身分的重武裝分子,他們手持怪異的槍棍,踏著整齊的步伐行於荒廢的村莊之中,蒙面的頭盔阻斷了面部信息的傳達,令她不禁膽寒。
火焰,火焰在燃燒。
冬青看見了無法理解的光景,路克的首級在實驗室中溶成刺鼻的血肉碎骨,黑色的骷顱頭凝滯了時間,直視幻象另一側的她。那空洞的眼窩彷彿宇宙至深之處黯淡無光,看不見生命,不存在死亡,僅有無盡的深淵威脅著,低語著抹殺物質與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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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猛然驚醒,冰冷的桌面染上了手臂的溫度,透光的霜窗斜入廚房內。冬青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在收編小隊的交誼廳中睡了過去,她望向顯示著上午七點三十二分的掛鐘,恐懼在胸口蔓延。
「我將不再被束縛......」冬青喃喃唸道,那是夢境的最後一句話「我將不再被束縛。」
冬青匆匆起身,過程還意外絆到桌腳,差點整個人摔倒在地,她十萬火急地找到了辦公室內的帕希,事到臨頭,她才意會到自己根本沒想好該如何開口。不同於糾纏不清的遙遠創傷,這次的景象即使在冬青甦醒之後也依然清晰,彷彿身歷其境。
「路克!」冬青大口呼喘著空氣,滯塞的氣息令她大腦打結。冬青將手指探向裝有氣喘膠囊的衣袋,卻猛然想起自己早已吃過藥,只得制住動作。
「路克。」冬青又說了一遍,彷彿這兩個字就足以說明事件的全貌。帕希只能乾焦急地等待冬青鎮靜,表面的不動聲色幾乎瓦解。
「路克有危險了,我們得去幫他。」冬青試圖壓低聲音,卻無法掩飾顫抖。
「危險?」帕希不明所以地皺起眉頭。按照時間推算,他們的飛機甚至還沒到達目的地呢。
「告訴我妳發現了什麼。」帕希冷靜的語調反而讓冬青更加惶恐,她試圖理清出口的話語,卻不斷結巴卡詞。心中一小塊理性的部分後拉著脫韁野馬的思緒。是啊,她在緊張什麼?這不就是個夢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代表什麼......」冬青支吾言道,蜷張緊繃的手指和不安的原地踱步,她的肢體語言徹底讓帕希無法鐵起面孔「拜託,帕希,妳一定得幫幫我。我看見了,我看見路克死去的模樣──就在剛剛,在夢裡,不,不,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但我真的看見了!」
「別緊張,我會請示上級派出救援隊,只要妳給我一個確鑿的理由。」帕希起身,將冬青的十指合握於自己的掌中,她直勾勾地注視著冬青,迫使那雙猶如受驚動物的恐慌棕眼錨定於她的黑瞳之中。
「預視力,剛才在我的夢中觸發,路克和塔班,他們的任務會失敗。」冬青每說一段話,便淺換一口氣,恐怖的念頭重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拜託妳,帕希,我知道這聽起來毫無根據,但請相信我。」
冬青從帕希的眼中看見了躊躇與懷疑,要是冬青所言為虛,那麼身為行動策畫者的帕希即使能全身而退,也絕免不了一番責難。但冬青眼下實在別無他法,以往覺醒的兩次預視力都讓她迴避了血光之災,一次是列車上的黑幫火拼,另一次則是誘拐少女的人口販子。
帕希明白冬青沒有說謊的理由,縱使性格處處退讓,冬青的腦袋一向明理有條,她絕對不可能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就主動央求帕希的幫忙,特別是在明知帕希有可能因此扯上麻煩的情況。無依無助的模樣讓帕希想起了遠在家鄉的妹妹──恬帖.忒那可。即使姊妹倆外表有幾分類似,性格可說是天差地遠,帕希剛直而果決,恬帖則心猿意馬,做事寡斷,時常無所適從地跑來找姊姊求援,而帕希總是無法拒絕那雙擔驚受怕的雙眼。
更別提冬青提到了最重要的關鍵字:塔班。
遙想上回招募路克時,塔班僅差一步就遭逢毒手的險象,帕希便坐立難安,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現在就去向上級請示,別擔心,我保證他們會平安無事的。」
得到帕希的承諾,冬青愁雲滿布的眉宇逐漸舒展,雖稱不上喜笑顏開,因感激而上揚的嘴角也浮於容顏,她一把將帕希緊擁在懷中,口中不住感謝。
「妳負責召集其他收編小隊的隊員,如果順利的話,我們三個半鐘頭左右就能抵達聖安福村。」帕希架開了冬青,害怕自己的情緒會因她而掀起波瀾。留下這段話後,帕希踏著疾快的步伐,向城堡與地下設施間的通道行去。
「三個半......鐘頭?」愣在原地的冬青喃念著這五個字,稍稍平復的惴慄再度被喚起。不,不,會來不及的,要是他們真的在近午時分才抵達,一切都太遲了......
除非......
冬青的雙腿因為無法支撐思想的重量而頹軟在地,上回死亡的陰影重現於心,她還記得當初自己為何選擇選擇自我了結,只因那份染血的痛苦深焚靈魂,彷彿全身都要被痛苦撕裂。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冬青想到烏里蘇姆,他可以用祕法將她即刻送往路克身邊,不帶一分一秒的延遲。可她隨即想起,烏里蘇姆此刻遠在他國,與上百名偉大的法師術士召開會議。
難道真的只能......
不,這次不同。她這次是為了拯救,而非逃避。
拯救他人的性命,這是值得她付出一切的理由。
冬青遵從了帕希的命令,她回到交誼廳,打開通訊儀,卻又在最後一刻停下了離總按鈕不到半公分的手指。冬青在按鈕的介面上輸入了一連串數字,滴答,滴答,不過數秒的等待在憂心如焚的滯延下拉伸成了以小時計的折磨,終於,通訊儀的另一頭傳來了撥通的電子音。
「早餐用得如何?我聽說今天的蝦湯特別美味。」電訊彼端的聲音在加密過的音訊變質下完全聽不出是同一個人。早餐、蝦湯,冬青明白這是蘇西的暗語,她清了清喉嚨,平聲說道。
「適合大眾,卻不能滿足挑剔的味蕾。」
大眾、味蕾。蘇西意會到這是冬青在說話,她驚訝地讓音源貼近耳朵一些,平常沒有要事的話,隊員間不大常在工作時間相互通訊的。
「我明白了。請問情況為何?」
「編號0009出現了家庭紛爭,需要第三勢力的介入。」
第三勢力。蘇西思索著,這個單辭的出現讓她頓了頓,冬青的真意並非『需要』,而是『將有』,換句話說,她是在說路克的任務會出現外來的不明勢力。
「編號0011請求編號0010,帶齊所有工具,不必等我,我需要出一趟遠門,0002會下達後續指示。」
召集所有非值勤中的人員。蘇西皺起眉頭,出遠門......這意思是她要單獨行動?但明明是冬青發起召集的,為什麼她的說詞會如此前後不一?蘇西越想越不對勁,她留下一句讓冬青在原地待命,接著便草草結束通話。
「啊啦,出了什麼事嗎,蘇西?」媚中帶魔性的聲音在蘇西身邊響起,身材高挑的薇憑藉身材與魅力,硬生生將無聊純白的訓練服穿成了性感的緊身衣。蘇西試圖不去與那雙勾魂的黃銅色雙眸相對,卻無法決定究竟要將目光擺在何處,飽滿如蕾瓣的紅唇,還是因為上半身的微傾而更加吸人眼球的胸部。
「路克和塔班,看來他們的任務出了點問題,冬青要我們所有人集合,帕希會負責主導。」蘇西隱約感到這句話有什麼不對勁,卻遲遲說不上來。
「真可惜,看來今天的訓練只能到此為止了呢!」薇歡欣地伸展腰枝,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太好了』三個大字「不過,挺奇怪呢,不覺得嗎?」
蘇西回望向薇「什麼意思?」
「明明他們都還沒到達目的地,怎麼就這麼肯定會出事呢?」
冬青顫抖著點按螢幕,看著加密訊息發送成功的字樣,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四野靜謐安詳,褐木雪衣是大地僅剩的顏色,時現的幾點狐尾兔影彷彿在提醒人類,即使生靈不出,牠們也依舊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冷靜點,冷靜點,恐懼不過是幻影,是不真實的情緒。」冬青反覆以言語鎮靜著心神,她跪在城堡外頭的樹林之中,顫抖的雙手握持著一柄鋒利無比的廚刀。
瞳孔在震顫,心在狂奔,胃在翻攪,四肢無力虛脫。
「為了拯救,死亡是唯一的出路。」
明明當時她是多麼容易地讓排山倒海的死意衝垮自己,為何現在卻遲遲下不了手?冬青恐懼地緊閉雙眼,緊扣握柄的指關節在冷風與強握之下泛白,她一狠心,將刀口架上側頸。
毋須顫慄,毋須不安。
溫暖的嗓音雪融於冬青的心頭,即使這輩子只聽過一次,冬青也絕不會忘記聲音的主人。她猛然睜開雙眼,只見一名成熟而憔悴的女子立於眼前,兩雙對視的柔暖棕眼簡直是從同一個模子裡煉焠而出。
「媽媽?」冬青細聲呢喃,她無法分清出現在眼前的女子究竟是真實存在,抑或寒冷與極端恐懼下,大腦被迫生成的自我保護機制。
妳將飛掠黑影,浮游死境,輕盈得彷彿翱於天際的白鴿。
妳將與生死共存,與天地同在,直到萬物歸寂之時到來。
即使記憶不再,妳依然是妳,自亙古誕生的唯一代行者。
女子向冬青伸出了迎接的雙臂,雪地之上,點點血花綻放,純潔的白畫布染上了豔美深墨的緋紅。名為冬青的少女倒臥於皛毯之上,黯淡的瞳孔深處中不帶痛苦,不帶悔恨,僅有隨著生命的消逝一同離去的覺悟。
自大地而生的造物終將重返大地,少女的血肉質變了,殷紅之血化作黔黑淺塘,與風化成塵土的四肢百骸相伴衰毀。最終,遺留在少女曾經所立之處的,僅有一套素黑的連身布裙,以及無以明狀的枯骨黃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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